这两日,富弼富相公又告病在家, 政事堂主事的, 又成了曾公亮和唐介两位相公。对于曾公亮这个随风倒的老臣, 王安石并不放在心上。倒是唐介出身谏臣,牙尖嘴利, 想要驳倒他, 需得费些功夫。不过此事, 王安石也不怎么担心,毕竟自己辩才无碍,天子又急于充盈国库, 想来市易司的设置,也就在国债发行前后了。
只是他如今仍是翰林学士,位阶还比不上参知政事。待到年后,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如今政事堂主政事,枢密院主军事,三司主财政, 三权分立, 导致宰相、枢密使都不得闻财政大计。如此怎能变法?新设衙门,正是为了改其弊端, 旨在“经画邦计,议变旧法, 以通天下之利”。制置三司条例司, 将凌驾于三司之上, 中书及门下省皆不得过问。也唯有如此,才能使新法通行天下。
心中早有定念,王安石也不着急,如往日一般,进了垂拱殿。今日商讨的,自然还是市易司之事,想来官家也该下定决心了。
不出所料,当天子再次问起市易司时,唐介出列反对:“设市易司,就如当年榷茶,实乃夺民之利。若朝廷逐利,秦州往来商贾日渐减少,定会折损边贸……”
王安石神色不变,这话他也不是没听人说过。然则市易司和榷茶,仍有不同,并不涉及茶农茶园,自然不会伤民。至于商贾,都是些兼并之家,受些损失也不妨事。生意终归是要做的,不过是朝廷得利,还是那些富户得利罢了。
驳斥的话都已想好,王安石只待唐介说完,就能直接开口。然则对方话锋一转:“……如今臣有一策,无需本钱,就能得商税之利。”
王安石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唐介。唐介却不在乎他的目光,侃侃而谈。当听到通过降税吸引商贾,利用免税诱使商贾出钱修路,官府卖地取财,乃至通过振兴秦州市场,促使国债的土地转换时,王安石简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法子,他可从未想过啊!
“……若依此法,商贾可得利,朝廷可得利,细民亦可得利。边郡稳固,荒田复垦,又岂是区区一二十万的钱粮能买来的?”唐介朗声做了结语。
“此法甚妙!”唐介话声一落,赵顼就忍不住赞道。这可跟王韶说的市易司,截然不同啊。然而设立市易司的原因,不正是想要以商贸的利润垦荒安民,筹措军资吗?现在这法子,可比一味靠官府投入要省力多了。更重要的是,不用花他一分的本钱啊!
王安石眉头已经皱的老高,然而就算是他,也知道此刻再说什么“抑制兼并”,“敛散之权”,毫无意义了。天子最在乎的,是这个吗?当然不是。天子想要的是河湟,是攻打河湟之前,后方的开发和稳定。而唐介这个法子,几乎未曾扰民,就能达成同样的目标,可不比市易司好听数倍?
只是这法子,真能实现吗?
显然,天子也想到了这问题。勉强压住了心底兴奋,赵顼又道:“可是此法,从未有之。是否能有此奇效,还要斟酌……”
唐介却坦然道:“市易司不也从未有之?秦凤路周遭羌人、吐蕃人,丁口就有数十万,边贸总是少不了的。开个边榷,不也是应有之义?等国债到期兑付,还有两年。不妨试上一试,总好过到时人人都取利息,不取荒地。”
这是真话。卖地可比掏利息划算多了!赵顼不再犹豫:“就依卿所言吧!”
听到天子的话,王安石压下了心底叹息。这市易之法,恐怕难以推行了。只是这样的法子,也绝不是唐介能想出来的。倒让他想起了当日收到的那封不卑不亢,文字质朴的信来。这韩琦,倒是留的好一个后手啊。
※
甄琼跑去跟那便宜师兄赤燎子一起研究杀虫的药剂去了。韩邈倒也没闲着,前往报馆,寻李非去了。
如今这小院,已经住了十来号人。除了李非这个主编,还有五个帮着审稿、写稿的编校,两个负责订报和招帖的账房,以及七八个帮闲。整日屋中纸片乱飞,嘈杂不断,简直让人无法立足。
见到韩大官人来了,李非赶紧把人领到了一旁的待客室。看到平日衣冠整洁的李非,如今两袖都满是墨迹,形容狼狈,韩邈不由笑道:“贤弟最近可是忙的厉害?”
“唉,都是那新报惹的。”李非也是满腹苦水,忍不住对韩邈抱怨起来,“之前市面也出现过几款小报,但都是富商、腐儒所办,对咱们也没什么影响。这些日突然冒出了一个‘明德报’,专门寻咱们的报纸大肆抨击。偏偏撰稿之人水准都不差,着实引来了不少好事者。”
之前天子订报,让日新报在东京城风靡一时,也让不少人动了心思。有些纯粹觉得报纸可以谋利,也看出了招帖的便利之处,想仿照日新报赚钱。另一些,则是指望碰个运气,引来天子垂青。故而市井小报层出不穷,还有不少盯上了帮他们卖报的摊贩,应是跟日新报摆在一处,想要蹭点汤头喝。
这些,李非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毕竟他们的报纸之所以被官家看重,还是因为河湟边事。而那些淫词浪语,朝廷秘闻,就算一时吸引人眼光,也未必能长久。
可是那明德报,跟旁人不同。专门寻他们的错处,指摘朝廷时弊,竟有把日新报作为标靶的意思。这可就愁人了。士林中不知多少人本就看他们不顺眼呢,现在有了“知己”,更是来了劲儿,信就跟雪崩一样,都快把报馆给埋了。
偏偏这些信,提到的都是别家报纸的观点,总不能直接在报上打笔头官司吧?更要命的是,对方也有笔力不弱的人,有时看的李非都想挽起袖子对骂两篇,别说下面几个编校了。这些天报馆里也是人心浮动,只恨不能喷个痛快。
听完李非这通诉苦,韩邈失笑:“不必管它。这是拿咱们作伐子呢。若真吵起来,明德报销量可就要提高了。现在这样酸几句,也不过是些士人买来解气。销量不够,报纸是撑不下去的。”
办了报,才知道此事花钱。这种私人办报,赚不来钱,迟早是要关门大吉的,李非哪会不懂?叹了一声,他道:“我晓得轻重,不会妄自行事。”
韩邈颔首,谈起了正事:“今日来寻贤弟,也是为了报上内容。怕是要稍作调整,添些东西了。”
李非精神一振:“韩兄请讲。”
之前议论国债的时候,明德报都卯着劲儿写周赧王了,他们却还在说河湟。现在国债都快板上钉钉了,他也琢磨着,是不是该跟进此事。现在韩邈找上门,一定也是跟它有关吧?
心里猜测不停,李非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期待。就见韩邈挂着一贯的温雅笑容,开了口:“这报上,该添些种田的故事了。”
李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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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你可听了今日报上的新故事?”
茶馆里,早就过了读报的时间,却仍旧有不少人讨论着报上的内容。
被问到的汉子,一脸茫然:“怎么,苏令公那篇停了?”
“呸呸呸!”对方立马一通狂呸,“老子还等着令公打杀阿史那单于呢,你莫瞎说!”
“不是你神神叨叨做什么。”那汉子一翻白眼,满脸鄙夷。报上最好看的,不就是苏令公大杀四方的故事了?
“不是那个,是田老儿种百亩的新故事!”那人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说了起来,“嘿!别提了,那故事当真爽利。说是个四旬老汉,突然得了旁家叔叔留下的百亩田地,就跟儿子一起开荒种地。因顾不过来,找人打了大犁,用三头牛拖着……”
对方听的嘶了一声:“他都有三头牛了,卖一头请个帮闲不就完事了?”
“牛卖了,那大犁谁来拖?那犁可是厉害着呢,还有边耕边撒种呢!”对方却不管那么多,继续说道,“然后他又修整沟渠,引水灌溉,等到夏日到了……一百亩地啊,满登登都是麦子!连家里的谷仓都装不下了!”
边说,他还边咂嘴,显然是一副感同身受。
当然,他说得太糙,故事里那些引人入胜的细节,全没表达出来。听故事的汉子,自然也就感受不到其中的有趣,只哼了声:“你祖上三辈儿都没种过地吧?这样的故事也能信?”
东京城的百姓,多是务工经商的,还真没几个踏实种地的。被人鄙夷,也情有可原。那人却不乐意了:“没种过,总也听说过啊。你是没听今天的报,听了就知道有趣了。”
日新报最喜欢写的不是打突厥,征高丽吗?怎么突然又开始写种地了?虽说心里直犯嘀咕,但是好奇也确实被勾起来了。结果这一期是田老汉勤耕百亩,下一期又冒出了孙老汉巧施甘霖,再下一期,镰车如飞,麦浪翻滚……虽说从不种稻米,只说种麦,但是听起来,还真让人上瘾啊!
可惜,有些人对这些新故事,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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