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 王安石埋头写了数天的奏书,准备上书天子, 力陈“一顷地”的荒唐。只盼能让天子定下决心, 严惩秦凤路主官, 换上一个真正可用,能配合王韶的主政之人。谁料还没等他发力, 两个大大的沙盘,就让天子定下了决心。该降罪的降罪,该调走的调走,还遣了宫中制沙盘的匠人,随着内侍一同前往秦州, 和王韶共同绘制荒地的沙盘。
这可就不是笔头官司了。数字、地形、方位,全都能直观的展现在沙盘之上, 想要弄虚作假,哪有那么容易?
此法之妙,让满朝文武哑口无言。也让王安石觉出了一种古怪的熟悉感。这手法,还真不像是一般朝臣能使出来的。那献上沙盘的沈括, 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出人意表的法子,来破此局呢?上一次让他如此惊讶的,还是日新报那小报。这次不会又跟办报之人有什么关系吧?
然而心中疑惑,这一团乱麻般的问题, 好歹干净利落的解决了。只等沙盘绘制成型, 确定了荒地数量, 就能发行国债。
这次发行的二十万贯国债,对天子而言,不过是试水的筹码。对于王安石,却是施展手脚的前提。朝廷欠了债,就要想法子补上。那么不论是开源还是节流,都顺理成章了。他构想的几样新法,也能逐步提上日程。
王韶在奏书里提到的“市易司”,似乎是个不错的手段。既然边贸有那么大的利润可图,自然还是让朝廷来操持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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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诸公万言,都不如琼儿一个沙盘管用。”国债的事情基本敲定,韩邈也是最先知道消息的人。当然,他也比旁人更清楚,沈括那点子来自哪里。现在有了成效,自然也要夸一夸某人。
甄琼嘿嘿一笑:“眼见为实嘛。现在没人敢乱说话了吧?我还等着买国债呢!”
他都想好了,这次要投六千贯下去。一年五厘的息,两年就是一分利了。六千贯能得六百贯的息钱呢!而且这还是官家掏钱呢,当真是不赚白不赚!
然而很快,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邈哥,秦州的地好吗?”
韩邈眉峰一挑:“怎么,不想要利息,想换成地了?”
“都是沈括说的,一顷地足有一百亩呢!要是买六千贯的国债,到时不就是四百顷的田地了……”甄琼边说话,边忍不住轻轻吸气。这么多地,他见都没见过呢。当真有点心动啊!
六千贯也不是个小数目了,都买成地,怎么能操持的过来?韩邈轻叹一声:“地价虽贱,但秦州都是荒田,开荒的花费就不是个小数目,耕种更需要人力……”
他话还没说完,甄琼就立刻道:“那边的牛马是不是便宜些?也未必都要人力嘛。弄个几头牛拉的大犁,后面挂个种子斗,边耕田边播种。再雇几个人用唧筒洒水浇田。收割的时候,也可以用大型镰车……”
嘿呀,想想就让人兴奋呢!他当年有个师兄,祖上是给农场主耕田的,跟他吹嘘过不少农垦的场面。几十头牛在田里拉大犁,沟渠纵横,从来不会缺水,连杀虫喷药的时候,都有专属的设备。等到丰收,镰车刷刷割过,那场面,简直了!
而且也不是只能种地嘛。也不知秦州那边能不能种棉花,他来这么久,发现大宋棉布不多,价钱也不便宜。这么好的东西都没人种,若是四百顷都种上棉花,怕是金山都不换呢!
韩邈听得一阵失语。几头牛拉的大犁?边犁地边播种?唧筒浇水?这些东西,听起来古怪透顶,但是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太难办到?毕竟琼儿为了印报纸印的快些,都让苏颂捣鼓出了个印刷机。为了农耕这等大事,改良些好用的农具,也不奇怪。
中原向来地少人多,讲究的是精耕细作。不会有失心疯的地主,折腾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是西北不同别处,那可是边陲,地广人稀,还有羌胡作乱。想要雇到足够的人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若是更换农具,能减少用人,改用畜力,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对上那双闪亮亮,满是期待的眼睛,韩邈笑了出来:“琼儿也不必这么心急。国债要两年后才能兑现呢,不妨先看看那边的情形。如果能稳定下来,把债券换成地,也不是不行。”
想要稳定的耕种环境,就需要抵御外敌,开拓市场,让人流聚集起来。打仗他不在行,但是做买卖,确是不怕的。看来要寻个时机,去拜访一下唐相公了。
听他这么说,甄琼也开心的点了点头:“也是。那我先让人试制农具,还有农药也要想法子搞些出来!”
赤燎子师兄不就是草本派的吗,这活儿塞给他一定能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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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王安石,还真是没完没了了!最近几日,唐介实在愁得不行。国债眼看发行在即,谁料王安石还惦记着王韶的上书,一力劝天子,想在边郡设立市易司。想要施行此法,可是要把大量钱财搬去秦州,作为本金的。就算天子从内库掏钱,也不是个事啊。这要是遇上了贼匪,岂不连本儿都要陪个精光?
再说了,设立市易司,让朝廷低价买入商人的物资,再统一发卖赚钱。这哪里是平易物价,行开阖敛散之权?根本就是个专营榷场,夺民之利嘛!
要是让天子尝到了甜头,惦记着用此法生财,怕不是会乱了朝政。可是西北是要打仗的,就算有了国债得来的钱款,能够用于修城、垦荒,作为军资还是远远不够。王韶又是个惦记着火炮的家伙,简直跟个无底洞也相差仿佛了。若是一直说缺钱,又要如何筹措军饷呢?
正因为担任过三司使,唐介更知道朝廷财政的麻烦。就算立马大刀阔斧裁撤冗兵,这钱也是不够花的。
头痛了良久,唐介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对啊,之前韩相公离京时,不是向他推荐了一个人吗?正是此人,提议发行国债,以资国用。何不请来,问问他的意见?
原本还打算寻个机会,登门拜访。没料到唐介居然派人来请。韩邈略有些惊讶,立刻骑马赶去了唐府。
堂堂的相公,住的房子还是租的。宅邸比韩琦的府邸要局促许多,屋中更是连一件奢华的摆设也无。见到这情形,饶是韩邈也不由暗自点头。这位唐相公,不愧是与包拯齐名的直臣。
唐介一见人,先笑道:“老夫也是久闻韩大官人之名啊。凌霄子在老夫耳边,可没少唠叨。”
之前他做三司使的时候,可被那小道缠的够呛。现在取笑一声,也不算过分吧?
谁料听到这话,韩邈却淡淡一笑:“外子生性天真,让相公见笑了。”
“外子”二字,差点没把唐介噎死。人家都叫的这么亲昵了,反倒不好调笑。干咳一声,他转过了话题:“近日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国债,乃是景声首创。对于此事,景声心中应当也有成算。如今国债之事终于落定,倒是还有些麻烦,让老夫心忧……”
把市易司的事情,详详细细解释了一遍,唐介叹了口气:“王临川为人执拗,根本说不通道理。偏偏这法子能快速敛财,官家也动了心思。然则伤民就是伤民,岂能因为国库空虚,就使这种手段?当年桑弘羊推行平准法,是为了提汉武帝敛财,攻打匈奴。可是汉时跟本朝,哪里有相似之处?一年只是岁币,就不知要交多少。若是再因此伤民,怕是国朝都要不稳了……”
皱着眉头听完了唐介的描述,韩邈轻叹一声:“相公所言不差。说是市易司,不过是官营榷场,独揽边贸罢了。若是让王机宜施行几年,秦凤路的商人怕是都会绕道。哪里做买卖不能赚钱,非要让利给朝廷?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
唐介闻言一派大腿:“景声说的不差!可是河湟备战,也是当务之急。若是能生财,官家哪还管鸡是死是活?”
韩邈沉吟了片刻,突然问道:“若是想在边郡设立市易司,应当需要大笔本金吧?”
没有本金,就没法从商人那里买到货物,更没法跟外族交易。这笔本钱,一定不会小了。
唐介点头:“正是。不过官家内库里还有些钱财,拿出个一百万贯,应当也不成问题。”
韩邈却微微一笑:“若是我有法子,连本金都不出,就能生财呢?”
唐介愕然:“哪有不需本金的买卖?”
“商贾天性逐利,哪里利润丰厚,就要往哪里钻。若是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自然会蜂拥而至。”韩邈也不再卖关子,直接道,“朝廷需要做的,不过是在秦州圈定一处榷场,以垦荒为名,降税三成。若是肯运粮、修路,更能专卖一些货物,免其税赋。如此一来,商贾必然欣喜,为大军运送钱粮,铺平道路。”
唐介哪里想到,还有这样的办法,不由目瞪口呆。修路运粮,向来是边郡最重要的事体。免去三成商税,就能让商贾代劳,似乎是件好事?然而毕竟是做过三司使的,他还是忍不住道:“可是如此一来,朝廷的商税并未增加啊?如何备战?”
“人多了,是要找地方住的。卖一卖地,盖些仓库租赁,不就有钱了?况且群商云集,货物廉价,人气就会兴旺。而秦州繁荣,将来那些买了国债的人,就能大着胆子,在此处垦荒。有了良田的产出,自然就有赋税。看起来,是朝廷损失了一些商税,实则是用这笔钱,办成了三五件事。更何况……”韩邈顿了顿,唇角突然一挑,“这兴旺的边榷,会挤掉之前独揽黑市的巨贾。说不定商税不会减少,反倒要增多呢。”
唐介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法子,当真是让人叹服。若说之前的,他还能理解。卖地,推动国债兑换,乃至挤掉边郡黑市,就是他万万也想不到的事情了。然而却严丝合缝,比那市易司强上了不知多少。
敛财,终究是为了复兴秦凤路生计,为了攻打河湟做准备。这不要本金的买卖,简直是无中生有,就面面俱到的把事情办成了啊……
过了良久,唐介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之前跟凌霄子提起新钱可以铸大钱的,就是景声你吧?”
一句话就让那小道挖去了三万贯经费,这本事,果真不是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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