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樊自继任家主, 就有了卯时准时见手下人的规矩。
一时之计在于晨, 他早上见掌柜,会把沉思一夜的考量吩咐下去。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自承家主之位以来, 常伯樊毫不敢懈怠, 他短短几年能让百年僵虫的常家稍见起色, 是他用无数个精于勤、行于思的日夜换来的。
他起的早, 这日要来见他的掌柜比他还要起的早一些, 但这日等他们早膳用完,宝掌柜的还没到。
东掌柜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老兄弟家里又出什么事了。
“爷, 依我看,宝哥家里有事了。”南和带人进来收碗筷, 郭掌柜开口。
“他儿媳妇是四月生孩子罢?”东掌柜接话。
“听说大夫是这样说的, 这生孩子,就是大夫也估不到个准点。”
“不是生了罢?”
“哎呀, 这说不定。”
俩掌柜一唱一和, 还没把宝掌柜的难处在东家面前铺开, 宝掌柜的来了,一来就朝常伯樊连连告罪,道明了迟来的原由。
原来是他儿媳妇出了事, 不过不是儿媳妇肚中的孩子提前生了, 而是儿媳妇肚子不疼, 身上却是流血不止, 宝掌柜老夫妻俩真真是一阵魂飞魄散,等大夫说儿媳妇那边情况好点了,他提着长衫一路快跑了过来。
宝掌柜是临苏城的掌柜,所幸他家还是前面东家给寻的房子,离的不远,饶是不远,他这一路跑来,汗湿满背,说着话时,脸上也是汗如雨下。
“老爷,小的误了议事的时辰,该当受罚,您降罪就是。”说罢,宝掌柜请罪,他说着话的时候,头上的汗滴到了他的睫毛下,往下渗进了他的眼里,他没有眨眼,依然拱着手,眼睛恭敬地看着东家的膝盖处,等候发落。
东家看似如谦谦君子,他们这几个在他手底下的掌柜却早再明白不过东家的性情,东家治下严厉,他也不是不讲情,但讲情的,皆办不了他手中的事,不会成为他的心腹。
而那些人拿的银子,十年都顶不了他们这些大掌柜一年拿的,光是冲着那份钱,掌柜的们也不想丢了手中的活汁。
这时,宝掌柜在等候发落,他们也竖起了耳朵。
“下不为例,这个月月俸减半,你自去跟帐房说。”没等多久,常伯樊开了口。
“谢老爷。”宝掌柜下跪,给东家磕了个头。
常伯樊点了下头,丝毫没有赘言,道:“既然人到齐了,就开始说事罢。”
一通商量与吩咐,一个时辰过去,常伯樊出了书门,南和紧随,禀报着这一个时辰间找上来的事。
守成公那边派了人过来说要见家主。
南徽分家的平二爷说有事要找家主商议。
珉二爷说楠林县的县令派了人过来找家主,正在他那边等着,让家主给他回个话。
还有客舍那边有几个老人让常伯樊过去喝酒。
“楠林县的人在珉二爷家?”常伯樊听完,择了最为要紧的问道。
“珉二爷把人带来了,小的把人带到长绿榭去了,让厨房抓紧收拾了桌席面抬了过去,珉二爷正陪着呢。”南和机灵道。
这楠林县是他们爷的发财地,县令派来的人哪怕是个小卒,南和也能帮着主家把人捧到天上去。
“行。”南和从小跟着常伯樊,做事的手段算是出来了,用不着常伯樊特地吩咐才知道怎么办事,这替常伯樊省了不少事,见长随在他不在的时候就把事情办好了,常伯樊朝他微笑了一下。
家主不是时时刻刻都挂着笑脸的,得了个好脸,南和喜滋滋地跟在家主身边,“爷,自从您和夫人成了亲,我得的您的夸,比跟在您一年身边加起来还多。”
常伯樊笑,“我什么时候夸过你了?”
“您给我好脸,那就是夸!”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要问问,我什么时候给过你坏脸瞧了?”
“爷,您可别说了,”南和苦着脸,“南和说不过您。”
南和就是爱卖乖,但也是有了他插科打诨斗趣,闲暇常伯樊还能稍稍轻快一些,常伯樊含笑拍了下他的肩,道:“好了,你有心,爷心里有数。”
顿了一下,他又道:“夫人那边,你多派几个人暗中盯着。”
“爷,这是?”
“算我多心罢,我怕有人狗急跳墙,他们跳断了腿无所谓,伤着苑娘就不好了。”常伯樊淡淡道。
“大爷?蔡家?他们没那个胆!”南和肯定道,“夫人已经警告过他们了,他们还敢动手?不至于那般傻罢?”
“算不上傻,”常伯樊神色淡淡,“有持无恐,以为没人敢真动他罢了,以为死了的人,还能管他一辈子。”
还真是,大爷仗着死去的老太爷可是干出了不少事来了。
大爷前面拿了家里公帐上所有的银子、近二万两跟人做买卖,结果两年了,一个铜板都没拿回来。
那公帐上的银子,可是包括府里和族里一年近乎所有的开支,里头不仅有供族子赴京赶考的路费,还有祭祀祖宗、给常家学堂的先生的俸银、给七旬族老的孝敬钱等等,结果他们府里的中馈没有银两无法主持不说,族里知道后头一件事就是逼着他们爷把银钱补上,至于大爷,在老太爷的坟前跪了几天,他们就当这事过了。
跪几天,二万两就到手,一个铜板都不用还,南和是再明白不过他们爷嘴里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了。
“爷,您一说,小的也觉得有点怕了,等会儿小的就去办这事。”南和说罢,又小声问道:“这事要不要跟夫人透个底?如此夫人心里有数,有点防备也好啊。”
他们大爷,可真真不是什么讲究人。
“嗯?”常伯樊沉吟了一阵,眼看长绿榭快到了,方道:“暂时不用,她最近事多,就莫让她过多烦心了。”
吓着了她,常伯樊怕她更想回苏家。
*
苏苑娘早膳还没用完,柯管家就过来传了有族人要回去的消息。
祭祀一过,有些家里有事的人就想早些回去了。
他们回去,要朝主家告辞。
要不要与他们当面告辞,可按亲疏远近来,但毕竟每个前来的族亲皆是为了奔赴她与家主的婚宴来的,是以柯管家对夫人诚心建议道:“家里的亲人们是为了您跟老爷的婚事来的,不管亲疏远近,他们要走,您该送上一送,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苑娘安静地看着他,颔首。
她没有说不见。
像上世,她没送,是因没有人来朝她禀这事,常伯樊也没有说让她送送亲戚。
那时她年幼,心思少,就是父母教的再好再周全,她也没想到这些事情上去,那时她心中皆是换了一个地方的茫然和慌张。
“那您是见了?”柯管家惊喜。
“是一家人都来了吗?”苏苑娘问。
“是的,一家人都过来告辞了。”这家人懂礼,辞行一家人都来了,对他们主家恭敬得很,是再知礼不过。
“他们现在在哪?”
“在大堂等着呢。”
“外面大客堂?”
“是的。”
“那你过去说一声,我随后就来。”
“是,老奴这就过去说。那个,夫人……”
这厢,低头想着这家人送的礼是记在哪个簿子上的苏苑娘抬起头,看向大管家。
“老奴听说,”在她安静无波的眼神下,柯管家硬着头皮道:“守义公家的猛三爷一回去就出事了,老奴,老奴……”
苏苑娘静静地等着,等着他往下说。
她不接话,柯管家一时找不到话往下说,干笑了一声,道:“老奴想问问您,要不要去看看他。”
“回头再说罢。”等把人接回来,她就去看。
“那好,那老奴退下了。”柯管家行了一礼,往外退。
走到门边,他悄悄侧过一点身,回过头,看到苏苑娘在跟俯下身听她说话的丫鬟正耳语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在说他的坏话,柯管家心里顿时不舒服了起来。
正当他看着,这时,察觉到他眼神的苏苑娘扭过头来,看向他。
那是一双近乎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眼睛,纯净,亦妖异。
柯管家迅速回过头,迈过门槛,快快地去了。
走远了,他才发现他的心口突突地跳个不休。
他被那突然看来的一眼,吓着了。
“绝对不是个正常的。”傻,且怪。绝对不可能知道他跟守成公家的下人多说了两句话的事,倒是家主那边可能会知道一点,这事他得找南和问问,跟那小子通通气。
他是常府忠奴,说是府里对家主最忠心不过的奴婢也不为过,只要夫人不多嘴,看在他曾侍候过老夫人的份上,家主绝对不会计较他跟一个下人多的几句嘴。
而夫人,就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柯管家先前当她不傻,是他们常府这桩婚事最大的喜事了,现在看来,并不一定。
这厢苏苑娘让知春去拿记着各家送礼的礼簿。
这礼簿是宝掌柜交到她手里的,宝掌柜心细,人又善,跟苏苑娘说的时候,把这礼簿是个怎么样的记法说得清清楚楚,是以苏苑娘要查前来辞行的这家人之前用的礼,很快就回忆出了这家人记在哪个簿本上,让知春找来。
知春很快拿了过来,“娘子,是不是这本?”
苏苑娘接过,翻了两页就翻到了,颔首道:“是这本。”
她拿起笔,想着回礼的单子写着,嘴里道:“你等会带明夏去库房备回礼,我带三姐和通秋去大堂见客。”
“好嘞。”知春回道。
这时,胡三姐凑过身来,看着娘子写的字羡慕地道:“娘子,你写的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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