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一进客舍, 就往他们家住的地方去。
常猛是跟家中二房一道住在一个小院子里, 他们和二房一家都来了,只留大房一房留守广山。
父亲带他们两家人来, 说是要带他们见见以前的老亲戚, 跟他们多走动一二, 以后不定多条出路。
初初常猛乍一听着心里欢喜,以为大房和二房已经都好了, 父母亲总算想到他了,但等到他父亲安排他去本家说情, 在那一刻, 常猛感觉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 浑身凉透了。
原来家里不辞百里, 多安排了一辆马车载着他们一房过来,不是他这些年的委屈求全有了结果,而是来当替罪羔羊的。
常猛委屈,但又不敢不从,他一家大小,还要靠家里生活。
这下小儿子得了活汁,常猛胆小归胆小,但一想小儿子的以后,即便事后会被父母亲发落, 他也要咬牙顶住这个关头。
若是等家里知晓, 这等好事, 哪会落到他们三房身上?
是以等他带着小儿子躲躲闪闪来了他们家住的那三间房处, 他使眼色让小儿子赶紧回房收拾行李,他则飞快闪进他的房间,见到正在做针线活的妻子,着急万分道:“快,收拾手里的银子,我们身上还有多少?有多少拿多少出来。”
“怎么了?”常猛妻子李氏一个惊慌失措站起来,打翻了桌上装针线的簸箕,她满眼的焦虑:“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宛如惊弓之鸟,常猛知道是吓着她了,连忙跑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在她耳边快快细语了一番,道明了前因后果,又急急道:“快些,趁那边没得信,我们赶紧送小儿走。”
“老天开眼。”李氏抹掉脸边突然掉出的泪,急走到屋子里的箱笼处拿出他们的包袱,扯出件不新不旧的衣裳又急回到桌子处,从地上捡起剪刀从衣裳的里层拆线,把里头夹着的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张十两的银票拿了出来,“给,快给小儿送去。”
“慢着。”常猛刚走,李氏又叫住了他,把头上插着的金钗拔了出来,给他:“一并拿去。”
“蔓娘。”常猛愣住,不想接。
这是他老妻身上唯一的一支带金的首饰了,没了这个,她往后出去了戴什么?
“拿去,你这傻的!”李氏骂他,“有这机会,以后会什么没有?如儿身上能有什么?不给他备点,他出去了拿什么打点,立住脚?等他立稳脚跟,还能忘了我这娘的好处不成?他又不是……”
又不是大儿子,满心眼里只有他那个媳妇,夫妻俩人只要能在那二老面前讨好卖乖,他们小俩口子连他们老俩口都敢卖了。
想着他们受二老的指使去得罪人,结果却是他们这个在家中没过过一日扬眉吐气的日子的老父亲去给他们说情,李氏就忍不住心酸想哭。
“蔓娘。”常猛叫她,他真是对不住她,自嫁给他,他就没让她过一天轻省的好日子。
“别叫了,还不快去?把银子送到,马上送走,这外面是不是有可以租赁马匹的马厩?如儿会骑马,叫他跑去聘一匹,赶紧跑了!”李氏这下比丈夫还着急,见他动得不快,双手去摧他,“快快。”
“是了是了。”常猛也顾不上多想,忙低眉垂眼跑了出去。
他把银票和金钗交到了小儿子手里,带着人往最近的侧门走,途中唯恐碰到他人,他一马当先走前面,等当真碰到了人,他胆子突然也大了起来,不等那人反应过来,就先去跟人打招呼,拦住人的视线,让背着包袱的小儿子抄小道躲开人的眼睛溜走。
好在他们住的地方已够偏,走到最近的偏门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小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路中也就碰到了一个人而已,可说运气是不坏的。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你快走。”一拉开门,常猛一推着小儿子的背让他出去后,就朝他挥手。
“爹,”常顺如回身,手里紧紧捏着他娘的那根金钗,往常满是阴郁的双眼此时充斥着一片腥红,他伸手,“这个还给娘,我不要。”
“给你的就是你的了。”常猛眼睛同样是红的,他叹息笑笑,“是我没用,没法给你在家里谋个前程,今日是老天开眼,不知为何你竟让他们夫妻二人看上了,我不说多的了,如儿啊,你心气高,爹爹不是不知晓,可是我没本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出去了,可能连你娘三天都养不起,更别说帮你们成家立业了。我们帮不到你什么,你趁年轻,出去了,该为自己盘算就为自己盘算,我跟你娘在这家里过了这二十来年半辈子了,该受的不该受的都受过了,没什么不能受的,你别担心我们,你只管过好了你自己的就是,千万别回来。”
回来了,可能会被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我不会回来,”父亲的言下之意激怒了常顺如,他愤怒回道:“但我会带你们走,带你们离开那个地方。”
谈何容易啊,但孩子有心就是好的,也许真有那么一天呢?没有也没关系,至少孩子过好了,常猛笑着应道:“知道了,快走罢,那边消息灵通得很。”
让他们知道找来了,那就走不成了。
常顺如自是知道祖父母房里那边的厉害,他不敢耽搁,当下弯下膝盖,“砰砰砰”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一站起就飞速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常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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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义得到的消息甚早,柯管家在常猛父子俩离去后,只迟疑了片刻,就叫来了广山分家的人过来说话,与那家的管事道:“你们三老爷家好生本事,早得了我们老爷的眼,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这个你们就拿回去罢。”
他当常顺如是老爷早就看上的人,才有今日这么一出,是以这份孝敬不好收,还是退回去的好。
自家人,又没给人说上话,办上事,柯管家自认自己是个有几分规矩的人,这礼肯定得退回去。
“啊?”那管事一个愣住,紧接着问道:“大管家,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啊?小的愚笨,还望您给我开解开解一二,而且这礼,给您的就是您的,是小的的一片心意,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您这不是瞧不起我吗?”
说着,忙把柯管家还回来的礼双手拿起,又恭恭敬敬地奉到人的面前。
柯管家是喜欢他这份恭敬的,见他真是不解,便与他说道起了前堂所发生的事。
等他说清楚了,人听明白了,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等那管事一得知消息回去禀报,常顺如已花费身上一半银子朝人买了一匹马,恰时飞奔出城。
常猛夫妻俩被常守义夫妇叫了过去。
常守义怒不可遏,常猛一进去,他就扇了庶子一记耳光,怒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年纪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那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告知我一声,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造反了不成!我白养你了!”
一句“白养你了”,比打在脸上的耳光更伤人的心,常猛哭着笑了起来,一个年过四旬的大老爷们一脸似哭似笑:“父亲,什么叫白养?我好歹是您的亲生儿子,在府里的地位还不如一个家奴,您打家奴还不敢下手打重了,伤了人的心,我呢?这些年我任打任骂,任您们作贱,还不够吗?”
“你还敢反嘴!反了天了!”常守义见他还敢嘴硬,怒气冲天地吼道:“来人啊,家法伺候!”
常猛当下就被下人摁住,等家仗一拿来,常守义抄起那根带着倒刺的法鞭朝常猛身上狠狠抽去。
“父亲,母亲,饶了他罢,饶了我家夫君罢。”常猛妻子李氏在一边已哭成了泪人,可惜她的话没人听,常家的老夫人连多余的一眼也没施舍给她,一直抿着嘴唇阴鸷地盯着不受教的常猛。
“娘,您怎么跟父亲一样糊涂?”没用的父亲那边不松口,常猛的大儿子常顺事见祖父母脸色愈来愈不妙,一个跪腿跪到母亲身边,苦口婆心劝说她:“还不快把小弟的行踪告诉祖父祖母?我们做错了事,难道还能指望祖父祖母不生气吗?他们也是为我们好啊,小弟那个连人都不会叫的性子,叫他出去做事,岂不是得罪人?到时候连累了家里人怎么办?您还是赶紧叫他回来,再一家人有商有量,定主意也不迟啊?您也知道,本家那边的生意可不好做,本家的那位小爷也不是个菩萨心肠,到时候出事了,父亲和您可是担不起的。”
李氏听着,连哭都不哭了,她麻木地听着丈夫被处罚的哀叫声,抬起头,悲切无奈地看向大儿。
她摸住她大儿的手,无力叹道:“事儿啊,儿啊……”
她和他父亲是多么想给他们一个不用每日战战兢兢看着人脸色过日子的以后。
他不想要,可他弟弟想要,他们不能不给啊。
“求求你,求求你,”李氏双手捧着大儿的手,哀求道:“给你弟弟一条活路罢,是我们没用,没法给你们他们有的,可你弟弟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你别帮着别人欺负他啊,他是你弟弟,你唯一的亲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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