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用牙齿去咬太岁伤口的皮肉,发现那肉硬邦邦的,初嚼微苦,有一丝回甜,像是在嚼一块甘草饼。
既知是天灵地宝,当然是无毒的,方征意犹未尽地嚼了几口吞进肚里,还挺好吃。
方征于是开始大快朵颐地吃着“太岁宴”,几万年生的天材地宝就这样被他一口一口嚼烂了咽下肚中。这要是被后世知道,不知多少人要昏厥。
方征牙齿都嚼酸了,才堪堪咬出一个可供兕角戳入的伤口。他于是把兕角插在那里。他吃累了,正在歇息,忽然间看到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率在生长合拢,除了插着兕角的地方,肉眼可见的黑色,慢慢延展——
方征想起山海经中关于“聚肉”的解释: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
太岁能自愈,挖走后不久又长出新的,变态到恐怖的复生能力。
方征一个激灵,赶紧强打精神继续吃。否则照这个复生速度,在空气消耗完之前,他都不可能把太岁吃穿。他围绕着兕角吃太岁,不断地让兕角戳得更深,只听“噗”一声轻响。似乎兕角扎穿了它外层的表皮,目测厚约两尺。但越靠近它表皮的地方,孢子、菌丝越多,紧紧缠绕着兕角。方征根本搅不动,只能埋头大嚼,边咬边双手挖着,把能用手扯掉的菌层和孢丝挖丢,实在扯不动的就用牙齿咬。
说来也奇怪,他一开始还觉得牙齿嚼酸了,继而越吃越有精神,伤口愈合得更好了,身体也不累了,手脚也有劲了,感官更清明了,扒拉菌丝的力气越来越大,唯一不好的便是愈发感觉空气稀薄——他能听到自己心脏有力搏动的声音,需要更多的氧气……
方征对时间流逝没有概念,只知道自己必须吃得比它愈合速度快,到底吃了多少已经不记得了。中间有一段时间,他体内腹肠作响、肺腑绞痛,还以为是中毒了,结果居然是新陈代谢速度加快,太岁进入体内后似乎帮他洗了一遍身体,置换出了非常多的代谢毒物。
他不知不觉间越吃越轻松、越吃越精神。他模糊想着,传说长年累月食用太岁,可以身体如燕,倒是有几分道理。
方征一边吃,手肆意扒着那成千上万菌丝时,感觉到深处有东西游到他手指尖下面,方征赶紧伸手一捞,似乎捏住了一枚巨大圆枣,他连忙往外扯,发现这圆物像只眼睛,刚才似乎是上下眼皮碰到了方征的手指。它的下端连着无数的菌丝,却被方征一把扯断。
“太岁眼”是《山海经图赞》里提及过的“聚肉有眼”,有人说这眼就是太岁复生的源泉,也有人说这是它灵气所钟,还有人说有眼的太岁就是成精了。但方征知道,太岁是一种真菌,真菌是一种真核细胞生物,这种生物的细胞核不止一个。有些人看到两个核,就觉得是它的两只眼睛,其实是它的两个真核细胞眼。
方征没半分犹豫,两下就把这枚枣状眼吃了下去,有点像嚼牛肉干的味道。方征也不担心它在自己体内长出菌丝,迄今为止还没有真菌能在胃酸里活下来。它顶多给方征补点蛋白质。不过把这玩意吃下去之后,方征的确感觉太岁复生的速度变慢,他也更精神了。
终于把环绕兕角的太岁肉吃出一个可供他身体出入的大小,方征费力地挤出脑袋,手脚并用地从洞口方位扒出,就像破蛋的鸟儿。他收好立功的兕角,光线透入使他看清了太岁表层,它已经不是那么光滑了,表皮泛着细小的皱褶,似乎刚才被吃掉的太岁眼使得它丧失了部分自愈能力,在接下来的数百年、数千年时间内,如果不长出另外的太岁眼,就会慢慢枯萎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洞穴中。
太岁非常多,是从外面延伸进来的,错综复杂的地下洞穴中,它就像无数游荡其间的黑色幽灵,缓慢分裂着覆盖满岩壁,吞噬一切死去的有机质物体。使得这个地下洞穴十分干净。
方征重新回到错综复杂的洞穴地下水系统中,觉得自己身体真的不一样了,他能听到更远处的流水声、风声,闻到空气中的尘土味和微弱的香气……
香气,方征一个激灵,像是某种果实的香气,按照常理来推测,果实意味着光合作用,光线意味着出去的路。应该可以顺着味道找到出口。方征决定先循着香气找到回归地面的路。
沿着香气循方向的路上,也有许多太岁贴在岩壁上,与之浑然一体,使得洞穴里静悄悄、空荡荡、干干净净的。方征也不客气,饿了就咬几块吃,既能补充营养,还能让他精神抖擞根本不困。他在黑暗洞穴中不知疲倦地走了一天一.夜,墙壁上太岁稀疏变少,悄悄埋进了洞壁缝隙深处,在数千万年的时间内不知和山体产生了怎样的反应,或许已经充满了山腹内部。而方征肉眼可见青苔、泥土、小虫蚁,倒是越来越多,他快要回到生机勃勃的地面世界了。
空气中的味道也变得愈来愈复杂,方征觉得自己嗅觉、听觉和视觉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起码可以闻到十余种味道:果实、数种花、草、泥土、水汽、还有动物的腥臊气息。
在洞穴顶端,攀着一只毛乎乎的猿类,那就是女狩们惧怕不已的枭阳。它长得像狒狒,肉食,脸上的嘴尤其大。它浑身黑毛,远远的还以为是个长发女人挂在洞顶。在后世的记载中,把这种动物描绘成喜欢吃人的山精。传说它抓到人后,还会哈哈大笑,笑够了才动手。
方征在文献里读到解决办法是,当这种动物大笑的时候,它的嘴唇太大了,会翻上去盖住眼睛。那个时候枭阳什么也看不见,一双毛手抓着人类。人类先将手套在竹筒里,枭阳抓住的就是竹筒。之后人类再把手抽出来,直接一锤敲扁它的脑袋。
其实方征觉得这种方法半是后人编造,第一,竹筒可不是随处得见的东西,很多地方别说削竹筒了,连竹子都没有。第二,枭阳抓住的是人手还是竹筒,难道它会感觉不到吗?唯一可信的就是这种生物嘴唇太大,怪叫的时候会把额头遮住。方征就改掉不合理的地方告诉了藤茅。
她们见到枭阳就逃跑,被抓住也是从后背,根本没注意它的嘴唇是不是翻到额头上去了。枭阳怪叫时的声音就是催命符,让她们都忘了逃跑。
方征眼见着枭阳冲过来,其实觉得枭阳动作很慢,他要躲完全可以躲开。但他想试试文献记载是否真的如此,他能看得出那慢吞吞的毛爪子的确是要抓他的胳膊,力道也不是很大,就任由对方两只毛爪子一把抓住了他。
并不是枭阳力气不大,也没有慢吞吞,是方征体质变强了。
枭阳抓住方征之后,果然嘴唇猛地翻上去开始嗷嗷大叫,方征看到它嘴里流出一些口水似的涎液。方征觉得这并不是馋,而是这种生物的胃可能有点问题。使得它必须依赖于口腔分泌才能更好地消化。
方征手臂猛地一挣,就从枭阳的爪子里挣脱出来,还在疑惑这家伙力气怎么如此小。然后方征抽出那截断裂的兕角,戳在它翻到额头的嘴唇上,连着脑袋一起压扁。
的确很简单啊,方征心想,对藤茅他一点没说谎。
另外,在《异物志》中也有枭阳被擒的故事,传说枭阳怕火的噼啪声,所以民间有放炮竹辟邪之俗。方征觉得下次可以试试。
方征继续往前走,光源还在远处时,洞穴就拐入了一个阴冷潮湿的大厅般地穴,方征眼神清明,在十分微弱的光线中依然能看到,前方黏湿的水湄石头上,一颗巨树的半边根系从石缝里伸出。它的冠叶在山体外面,而它下方粗黑的根须处,盘踞着一条正在酣睡的蟒蛇。这条蛇出奇地大,竟然有成年人腿粗。
方征小心翼翼,大蛇睡在必经之路上,方征接近它身边时,脚步刻意放轻,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脚步只轻轻震动了周围浮尘,这不是深厚的气息水平吗?不对,他为什么肉眼看得见那些浮尘?他到底吃了多少太岁肉?
方征在经过那条蛇身边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正好对上蛇刚睁开的小玻璃灯似的眼睛。
疏忽了,蛇没有冬眠时,睡得非常浅。
蛇猛然昂起了头,它蛇头扁平呈小三角形,浑身深灰,上有黑色罗网纹路。隔着丈远,方征闻到它嘴里的血腥味,它张口向方征咬来。
方征想,这条蛇行动还真是迟缓,他能看到并预期它瞬间的运动轨迹,蛇的七寸位置是头部和腹部之间,蛇的心脏所在,遭受重击就立刻毙命。于是他伸出双手,手掌发力想捏住那里。忽然间又想到,除了“七寸”外,蛇头下方还有个“三寸”,是蛇脊椎位置,如果捏碎那里,蛇不会立刻死,但会丧失行动能力。
方征都没意识到,为什么短短几尺距离,蛇还没凑过来。也完全没意识到,他根本不觉得它是威胁,心中也丝毫不害怕,仿佛面对着一只小狗。手在空中轻抖转方向,改成捏住了它颈下三寸的脊椎骨,他手中只觉得一滑,随即捏到了光滑下方的一点骨架,蛇立刻瘫了。
那重量落到方征手臂上时,他才堪意识到:有点沉啊,他刚才居然徒手捏住了一只蟒蛇的三寸?这条蛇真是太迟钝了,是没睡饱?
其实方征并不知道,蛇的速度并没有改变,是他变快了。
蛇身还在均匀颤动,方征摸清楚了蛇脊、蛇心、蛇腹和蛇胆位置——蛇胆在蛇尾前,坚实且收缩滚动感觉的东西。这就是他刚才改抓活蛇的理由了,他想搞清楚蛇胆位置,最好活取现吃。
方征一把捏住七寸,蛇登时毙命,无力垂下了头尾,方征将它提住头部,腹面向上,用牙齿咬开柔软的腹部前部,然后伸手进去掏出了鸽卵大小的蛇胆,翠绿色的,胆汁十分饱满,大抵由于它死前正在发怒。蟒蛇胆是上品,方征捏紧胆囊的气口,屏住呼吸一口吞下。
即便囫囵吞下,还是苦得方征舌头发麻,但麻过之后胆汁还有一丝丝回甜。不久后蛇胆入胃,仿如黏稠冰玉带来清凉,方征被那感觉激得浑身激灵,双目也愈发清明。
方征闻到空气中腥味浓重,这里有如此大的巨蛇,洞穴外谁知道是什么,他提高警惕,注意力万分集中,只闻得到外面血腥味越来越浓……却依然静悄悄的。
方征小心地从洞口探出兕角,如果周遭有野兽,应该就会前来攻击。他就可以引之入洞,逐个解决。但是过了一会儿都毫无动静。
方征警惕地伸头出去,他几乎可以闻道近在咫尺的血腥,也看到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长蛇,目力所见,起码有十几条。洞穴口有一小片树丛,本来在方征估计,那些蛇大概三三两两盘在树上酣眠,或卧或醒……
绝不是现在这副,几十条蛇伸直了身子瘫在地上,有的肚腹朝上,有的侧鳞张开——它们已经全部死了。
方征震惊地爬出洞口,他刚才捏死一只蟒蛇的七寸,并不太费劲。可是眼下外面死了几十条蟒蛇,看痕迹,它们甚至是在没怎么挣扎的情况下死去的。和捏死七寸不同,它们都是被斩断的,有的斩头,有的拦腰砍,伤痕都似出自同一把器械。血腥味还很新鲜,方征伸手去蛇腹里摸,蛇胆都还是温热的,并没有被取走。
方征一边挨个把蛇胆掏出来吞掉,一边若有所思看着自己携带的断截兕角。新鲜的兕角断口令他想到的是一柄淬冷的锋利武器,眼下横七竖八的蟒蛇尸体却仿佛让他看见一个独战群蛇、瞬息制敌、游刃有余的背影。相似的锋锐伤口让两幅画面重叠在一起:断其角却不杀死兕,斩群蛇也不取胆,就仿佛这些猛兽盘踞拦路,碍了那人的匆匆步伐,而被信手挥除。
先断兕角,再斩群蛇,方征心中的好奇愈重,是一个人所为吗?如果是,那究竟是多锋利的兵器,又该是多迅猛的身手?这个时代竟有那么先进的冶炼术,那么勇俦无匹的人么?
路上死蛇越来越多,方征目力所及的草丛边,一路上蛇的尸体足有成百条,最粗的超过水桶粗细。方征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蛇,粗略看去,颜色有黑白的、花斑的、黄黑的、青红的、纹路有条状、环状、带状、品种有细鳞、蚺、蟒……
全都被砍成两截。
这片长满果实的树林,本该是蛇的天堂乐园,眼下却似被翻了老巢似的,变成了地狱。
除了制造这血腥景象的家伙身份是谁之外,方征疑惑的还有一点:按照食物链能量消耗层级来看,这种蛇,随便一条,都是处于食物链端凶残食肉者,食物链的能量转化率非常低。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真正原因是,一座山头的能量才够供应一只老虎。群居的狮子,生活在宽阔草原上,群体数量也有上限。几百条巨蟒挤在一片树林中实在不科学……
除非这种果实对于蛇来说就像鸦片一样,可以不顾一切地吸食,甚至违背了它们本性。可是果树林生长得这么密集看上去也很不自然。
方征又走了几步,倒吸一口冷气。
在果林正中间是一块风剥蚀的碑。上古时代是没有碑的,今人所说的碑,直到汉朝才出现。严格来说,这只是块巨大的石头,被磨平两侧,上面有人凿刻的痕迹。方征自动把它理解为碑。
碑面一侧花纹已经被磨损,仍然看得出来曾经雕刻着精美浮雕。浮雕形状是一条盘绕的巨蛇,它身后拱卫着日月星辰、下方臣民驯拜、枪戟守护。
这绝非自然之力。
方征心中阵阵冒寒气:原来,这是人为密集种植的果树林……在密林深处,养这些能吞人的终极巨蟒,到底想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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