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沉默地凝视了苍烬几息时间, 对着女人摆了摆手“没事,将东西拿过来吧。”
女人小心翼翼探视着族人的表情, 似乎有点不敢出声, 半响挪步过来,摊开一张干净的树皮,将手里捧着的野菜放在上面, 然后满脑子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命在旦夕的男人身上“大人, 需要我怎么做”
女人后面还跟着一些人, 老人小孩都有,她们回来得晚,不像广场全头全尾看完了打斗过程的人,逐渐淡化的恐惧感还没有对亲人的担忧来得强烈。
大大小小一圈的人围住了江奕,空出一段距离, 没有挤得太近, 神色一致的紧张,两只眼珠子不打转地盯着江奕的手。
她们仍旧对女人的话半信半疑,想要亲眼证实这双手怎么制造出救回死人的神迹。
将几把磨得锋利的石刀放进沸水中消毒,江奕好似并未看到那些人眼中的不信任, 招了招手让他们近前来,开始分配做事。
骨针的磨制极其考验耐心,所幸江奕最不缺的就是耐心,除此之外, 取出野菜茎丝的步骤都交给手脚灵活又心细的女人。
为了不打扰江奕做事, 少年从人的怀中磨磨蹭蹭地爬了出来, 他本想走到江奕的身旁,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在地上打了个顿,整个人绕后站在了江奕的身后。
江奕不明所以地往后看,两人眼对眼,片刻后苍烬摇了摇头,视线扫向广场上的那群契族人,好似单纯地怕他们发难。
“”
再一次体会到解除双方芥蒂的任务重大且道远,江奕打磨骨针的手在保持条理不紊的同时也加快了速度。
工具准备就绪,契族内部也备有类似于麻沸散的药物,据说是契族某一个勇士无意中发现的,常被他们掺进食物中做诱饵,以此来捕获牲畜的幼崽,他们也不敢给人用,生怕人用了之后就醒不过来了,江奕此次算是给他们开了一次先河。
虽然设备未能做到完善,但聊胜于无。
江奕做过不少次缝合手术,只有少数几次是在腹部这样柔弱关键的部位,就算有7号位给他即时投放伤者人体结构的影像图,他也必须将速度给放慢,以免出现差漏。
旁边的女人负责用手将伤口撑开,事实上直面自己丈夫惨不忍睹的伤口,这个女人也无法表现出完美无缺的坚强。
当石刀沾上坏死的血肉时,女人急急地屏住呼吸,发颤的手眼看着就要合拢,江奕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只是很随意的一眼,但女人心尖上千钧重的巨石好似重重地落回了原位,咽了一口唾沫,维持姿势不动。
整个过程可以说是很顺利,当看到江奕手起刀落不多不少正巧将流着脓水的部分与其他鲜活嫩红的血肉分割开时,围观的众人差点忍不住爆出震惊的抽气声,又勉强稳住止在口中,害怕打扰到救人的江奕。
只是逐渐的,看着江奕干脆利落地清理切除,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上了一丝意味莫名的崇敬。她们不是勇士,不明白江奕拥有这么厉害的能力代表着什么,但木头依旧平稳的呼吸却让她们看见了亲人存活的希望,一个个眼中迸发出火热的光彩。
苍烬站在江奕的身后,从上往下看,正好是观看的最佳视角。
他凝视着江奕行云流水一般的手法,极好的耳力让他听见了身边时不时急促喘动的呼吸,时间仿佛被拖曳得漫长,地面从他与江奕的缝隙中龟裂出一道偌大的口子,整个世界就此被分割开。
高空上云彩缓慢飘过,苍烬的视野倏然沉寂下来,短暂的阴暗让世界只剩下了泾渭分明的光暗两种色彩。
一半被渲染得极其明亮,江奕姿态优雅地端坐在其中,众人围在他的四周,眼中饱含敬佩孺慕。一半又陷入了黯淡的阴影下,朝外探出扭曲的触须,触须带着阴凉缠绕在苍烬的身上,越缠越紧,势必将他拖入无法重见天日的深渊。
秋日,地上撒满了枯叶,树木光秃秃地耸立在那,宛如张牙舞爪的妖物。
啪、啪、啪
残破的土墙边上,一个身体削瘦的小男孩贴着垫着脚,用他那小小细弱的手掌用力拍击着墙面,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四周。
“有人吗,有人在附近吗,求求你们让我进去”
突然起了一阵风,带起地上的枯叶,枯叶打旋似地飞上高空,轻轻撞上了小男孩枯黄的脸颊。
不过多时,阴暗的天空更添了一笔浓墨,柔和的轻风变得凶猛,呼啸着刮上男孩的肌肤。倾盆大雨鱼贯而下,冰冷雨水像刀子一样冲刷着乌青破皮的膝盖,血迹蜿蜒流淌在了地上。
小男孩感到跌破的膝盖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他强忍着,用更大的力道拍击土墙,更大的嗓音呼唤着墙后的人。
“求求你们,我阿爹要不行了,求求你们让我进去,让我见见祭司大人”
没多少肉的掌心在越来越中的拍击下变得红肿。
“有人在吗求求你们听到我的声音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见见祭司大人,求求你们了”
全身上下被淋湿,瘦小的躯体在暴雨中冷得不住颤抖。
“求你们放我进去”
墙内没有任何反应。
惊雷划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贯彻了灰白色苍穹,小男孩的嗓音逐渐沙哑,被磅礴的雨声压得一丝也泄不出来,小男孩终于伸出了颤抖的手臂,艰难扣上土墙坑坑洼洼的豁口。
密集的雨幕下,一个小小的身体缓慢攀爬在高大的土墙上,连续跨越了半座山的双腿酸软无力,几次没有踩准位置,倏然滑落下去半截,停顿了一个呼吸,又慢慢地往上爬行。
雨水模糊了视野,前方变得朦胧不清而又遥远,脚掌手掌被土墙里尖锐的砾石弄得伤痕累累,咬紧的后槽牙微松,嘎吱作响。
小男孩死死盯着土墙的最高处。
心底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交缠响起,一个为即将抵达上方而急切地叫喊,一个含着惶恐不安的怯弱。
就要到了,快点,快点,就快到了。
阿爹,阿爹,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忤逆墙的界限,我不是要忤逆契族。
还差一点就到了,还差一点,坚持,坚持啊。
我没别的办法了,等祭司治好了你,我就向酋长请罪,当奴隶,当牲畜。
就要到了
终于摸上土墙的顶端,小男孩双眼倏然一亮,黑曜石般的眸眼仿佛在昏暗的环境中迸发出了透亮灼目的光彩,充斥着对希望的向往。
一只长矛却在此时穿刺过来,正迎上小男孩的额前。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失重的身体朝后坠落,寒风暴雨呼啸在耳边。
小男孩的双眼微微睁大,迎着漫天大雨,血丝蔓延上眼球,瞳孔紧缩成一点,那昙花一现般透亮的光彩仿佛被雨水给冲刷得一点不剩,余下尽是碎裂成渣的黑白。
阿爹,阿爹
你不是说,我是契族的英雄吗
嘈嘈切切的人声纷闹不休。
“唉,苍火,你知道,就算没有这个小怪物,以我们的实力也不可能会输嘛你再看看他都做些了什么,马上就要入冬了,大半的屋子给毁了个干净,好不容易养大的牲畜被压死了多少,这让我们活过冬天”
“食物哪是那么好找的,什么,救了很多人这要是冬天族人们被饿死了,那他不是也杀了很多人”
“就算他没有伤害族人,但看他疯起来的那个样子,毫无理智,杀人的时候更是一点犹豫都没有,简直就不像是个人。欸我说,这小怪物真是你亲生的不会是从哪捡啊你这老疯狗,怎么打人”
“够了,够了。”面色沧桑的中年男人低下黯然失望的眉眼,开口喷涌着碎屑般的血沫,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牙关中挤出一个疲累乏竭的声音“我带苍烬走。”
记忆化作污黑的淤泥,甩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重重叠叠,厚重而不可剖析。
双眼腥红的力量巨兽从苍烬身后慢慢接近,托起他那细长的双臂。
苍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涌出鲜血,肤色褪去苍白,肮脏丑恶的黑色污渍从皮肤里渗透出来,和鲜血混合成不祥的黑红色,啪嗒一声砸落地面。
拔长的手指扭曲着朝外延升,化作身上缠绕的深渊触须,朝着光明处蔓延出去,蔓延出去逐渐要够到江奕的后背。
光太刺眼,他不喜欢。
这些人他也不喜欢。
可那个人却站在他不喜欢的地方,救着他不喜欢的人。
为什么呀
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力量巨兽张开四肢,昏黑的漩涡几乎将他卷席其中。
他伸着手臂,手指化作的无数根黑暗触须试探着接近那宛如万丈光芒般的人。
是为了我。
所以只要我想,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动情地引诱着开口,我随时都可以将这个人一起拉入深渊。
腐坏的部分终于被全部切除,江奕用串好茎丝的骨针进行最后的缝合。
等到缝合完毕,用洗干净的绒毛皮擦去血迹,在场观摩的大多数人此刻已经目瞪口呆,就差跪趴在地上高呼神明。
没有他们想象中大量出血的情况,没有木头突然断气的场面发生,整个切除过程中,木头只在骨针穿刺皮肉的时候无意识痛苦地挣动了一下,其他时间呼吸都没乱过。
并且他们一点也没有感受到能力的波动,这不是专属于哪一个隐士部族的能力,是真正的神迹。
缝合结束后江奕也没含糊,让7号位跟踪记录伤者的身体数据,小小地活动了一下酸软的手臂。
契鬼族的身体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废弃物质构造身体机理,只这么一小会儿就感觉身体要虚脱了似的。
看一眼天色,还早,江奕转过身,又轻轻地压下了眉宇。
“怎么了”
少年的表情逆着光,影子在斜阳的逐步攀升下被无限拉长,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在见血的那一刻便会迫不及待地暴露出自己凶狠阴鹜的一面。
可是,苍烬心想,我喜欢他。
念头刚如雨后春笋般冒个尖尖的茬儿,那些扭曲的触须,尖锐的利剑,都在快要接近江奕的时候啪一声粉碎。
苍烬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几乎要贴近在了一起,江奕分外顺手地揉搓上少年毛绒绒的脑袋。
将江奕没能看到的幻象里,苍烬一步跨出浓厚得看不见边的黑暗,踏入那于他而言无比抗拒的光明中。
光芒仍旧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埋着脑袋,忍着痛,虚幻的手臂伸出去,紧紧拽住了江奕的衣摆。
现实中的苍烬若无其事地抓住了江奕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掌,轻柔地给人按捏手指骨“累吗”
“还好。”
江奕不禁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自己蠢蠢欲动想要捏人揉人的心思又被看穿了底。
大概是苍烬年少老成的关系,很多时候江奕都忍不住将他当成一个成年的人看待,而不仅仅是一个十三岁出头的小孩。
时间只过了小半截,苍狼现在还没有回来。将剩下没有用完的止血草包裹起来,江奕向女人嘱咐了一点伤口缝合后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走向了近处的下一个人。
站在人群最前排的一个中年女人面上一喜,正是最开始被女人说服去采摘野菜的人。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思等到江奕看完自己儿子的伤情,但听到对方淡然说出问题不大四个字的时候,中年女人从昨晚压抑到现在的眼泪终于潸然而下。
她踉踉跄跄地合膝跪下,双手捧高“愿祖巫赐福于您。”
江奕在她膝盖弯曲的时候将人扶住,神色如常,还是那一句话“如果没有苍烬,我不会出现在这里,也无法救治你的儿子。”
中年女人愣了愣,看向苍烬,连忙又要叩拜。
只在江奕说话的时候苍烬眸色闪了闪,他将女人的胳膊拽住,没有受下这一礼。
如果江奕期望他与契族保持友好关系。
在对面略显惊慌不安的表情中,少年张嘴,轻声道“这是我作为契族人应该做的。”
苍烬与医祖传人结契的消息若秋风扫落叶般顷刻间传遍了契族内部。
医祖是江奕给出的称呼,江奕还告诉他们,医便是救治的意思,现场编出了一个传说,传说祖巫其实有许多人,医祖便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生下来脑子里便有治人的知识。
至于最开始为什么会被当成契鬼贩卖到契族的领地,江奕看着不掩好奇的众人,视线微微偏移,眉宇中似乎带着一抹说不出的神伤和忧郁,最后点到即止地将所有神情收敛,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淡笑,道出那狗血言情剧中很是经典的一句话“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契族众人立时间脑洞大开浮想联翩想入非非了。
其实当日大多数勇士都在外面充作守卫严加戒备,也是回来之后才听说了江奕的事情,看着被他们认定活不过今天晚上的人此刻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淡盐水,他们的表情已经不再是震惊足以形容的了,看向苍烬的目光也变得惊疑不定。
江奕整个下午一直留在广场给人看伤,前后忙得脚不沾地,后来给契族人科普了一些草药知识和用法后忙碌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
没能亲手治疗所有人,却近乎收到了整个部族的赞美和感恩。
酋长也是感慨,锲而不舍地再一次对苍烬进行热情挽留,苍烬这一次同样没有犹豫地委婉回绝了。
不过因为江奕明天还要来一次,给一部分伤者换药,届时苍烬肯定要跟着一起来,所以酋长并不是很遗憾,五官端正的脸上露出了弥勒佛一般的慈祥笑容,临走时让苍烬带了一些乳果回去。
看着乳果的江奕这才想起两个人都还没吃饭,接着又想起,忙得忘乎所以的那一段时间,苍烬好像有把他强势逮过去按着吸收能量晶体。
至于苍烬自己,应该是水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就单顾着围着自己转了。
“张嘴。”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奕想也没想地张嘴了。
一颗乳果塞了进来,表皮残留着沁凉的水渍。苍烬特地挑了乳果中最大的一颗,在旁边的湖水中洗干净后再喂给了江奕。
江奕咀嚼着,神色都被甜到柔和了三分。
7号位乘机录像。
会这么喜欢吃甜食的宿主大概只有此任务世界独一份了,得好好珍惜。
苍烬也没放过这难得的一幕,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奕咽下去的那一刻,瞬息不差地又喂给人一颗。
江奕神色自若地接受了投喂,默默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惹人生怜的乖巧。
冥冥中苍烬觉得应该有什么东西可以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只是现在的他无法接触到。
天上繁星似锦,万千光点汇聚成一条耀眼的银河带,星光下两人并排同行,场面静谧而又惬意。
不过惬意了没多久,小的那一个就将稍大个的打横抱起,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地上虫子太多。
江奕在见怪不怪的麻木中也想起了自己被某人兴起投喂时忘掉的茬,将洗好了的乳果拿出一颗递往苍烬的嘴边。
最后苍烬没吃,拐入丛林顺势捕捉了一只迷路了的狼牙野猪,轻巧扛上肩。
江奕看着那比苍烬小身板还要大上一倍的野猪,心想这大概就是酋长不送苍烬肉食的原因吧。
回到山洞中,苍烬倒没忘记江奕走时说过的话,放下野猪后片刻没停下,将洞口晾晒的皮毛给收了进来。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的热量给力,皮毛上的水分已经差不多晒干了,但江奕摸着毛绒绒又软又舒服的兽皮,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时候苍烬刚巧拖着清理好的野猪肉走了过来,江奕顺手往人脑袋上揉了一下。
苍烬“”
江奕又摸了摸皮毛,在心中认定还是少年的头发手感比较好。
将肉切成块,洗干净血水,苍烬将其倒入锅中炖煮,旁边的江奕招了招手让他过去,苍烬便拿勺子简单搅拌了两下,来到江奕的面前。
没有现成的木尺,江奕就从旁边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较短的代替,其实他也可以让7号位直接告诉他苍烬的身体数据,不过江奕发自心底地认为,亲手测量和拿捏尺寸也是缝纫的一部分。
苍烬不明所以,但江奕让他不动,他便保持不动地站立着。
片刻后感觉到身上游走的触感,微凉的指尖从下往上,再从自己的身后一拂而过,苍烬耳根子微微一热,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当听见江奕说好了的时候,他立刻动身闪走,快得甚至在江奕眼前晃出了残影。
江奕“”这是怎么了
小一只的少年坐在石头上,脸埋着,遮住某些欲盖拟彰的表情,指尖捏着木勺,心想一定要找到恢复成人形态的办法。
各做各事安静了一段时间过后,用木炭描好线的江奕拿出石刀开始裁兽皮,不过兽皮不像血肉,一般要在原位置划拉个三四遍才能完整地裁切下来,修边角的时候也得点点地磨。
正觉得有些麻烦时,苍烬神不知鬼不觉地蹭到了他的身边,从他手里接过刀,问要怎么弄。
江奕突然觉得,让苍烬见证睡衣的诞生再亲手穿上什么的好像也不错。
直至睡衣做好后,江奕高举着让他试穿的那一刹那,苍烬从对方那看似无波无澜又好像闪烁着某种诡异光芒的视线中,似懂非懂地品味出了一种后世名叫隐藏性恶趣味的东西。
盯着这一套模拟幼崽模样的衣服,破天荒头一次,苍烬对江奕木着脸表示出无声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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