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糟糠原配(21)

    一个月后。

    太州淮扬。

    淮扬镇上, 处处张灯结彩, 还没过年,红彤彤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 镇上来往行人, 个个喜上眉梢。盖因圣上昭告天下,明年二月初五立太州淮扬的淮扬侯卢达能之子卢氏为后。大喜之年,减税三成, 开恩科,死刑与被判流放的, 均可改为徒刑服役。

    淮扬镇上个个喜气洋洋, 与有荣焉, 卢家村更甚。减税、恩科、大赦,样样都是喜事,圣上登基五年尚未大婚,谁会想到,当今皇后殿下竟然出自他们太州淮扬!

    卢达能封候之后,得了秦叙赐予的钱财, 还有卢瑥安给他的养老银子, 富裕得没地方花。于是出银子修祠堂、兴族学,招核雕学徒,惠及早年接济过他的好兄弟们,卢家村里人人称颂。

    而被称颂不已的卢侯爷, 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看戏!

    福满楼旁, 戏台上, 扮演被遗弃的哥儿陆文昂的青衣旦挽起水袖,婉转盘手,戚戚哀怨,然,他突然一指,指着戏台上扮演吴英祈的俊俏小生,“呔!”了一声,念起韵白:“你十三年负心,一朝为官不思百姓黎民,不思为民请命,反倒作伪陷害亲人恩人,妄想得到我怜悯,今我要为民除——害!”

    卢达能看至此,不由得拍手大叫激动道:“好!”遂命随行的银袋子给赏钱。

    因吴英祈探花被告倒一案传遍京城,多个戏班想趁着这事正热,把吴英祈的事改编一番,搬到戏台上传唱,但此事事关未来皇后,戏班子们又不敢妄动,托人请示卢家侯府。

    卢达能征得卢瑥安的同意,请来京城多个戏班子,特地嘱咐他们,吴英祈的原配糟糠得化名为陆文昂,核雕化为木雕,但吴英祈的原名可以沿用。戏词写出来之前得给他过目,写得好重重有赏。

    骂得越厉害的赏得就越多,咋地,反正卢侯爷如今有的事引起,害他儿子的探花的恶行就是要多多宣扬,让吴英祈臭名昭著╭(╯^╰)╮

    如今卢达能最大的乐趣,不是游玩京城,也不再是赌博,而是请京城各个戏班子来,观赏他提供素材的“探花负恩终受刑”的戏。出去游玩时,见到戏台,也要点一出“探花负恩终受刑”,唱得好的就大声叫好,大方给赏银,引得观众们纷纷跟风给赏,戏班子欢了,卢侯爷更欢。

    在卢达能的大力宣扬之下,京城中,每个戏班都学会了这出新戏。这出新戏,也为人所津津乐道,吴英祈的臭名远播,渐渐从京城传开了,传遍全国。

    吴英祈真的臭了。

    不止是名声上的臭,还有别的。

    在卢达能卢侯爷高兴看戏掏赏银的这日,天还没亮,吴英祈就被牢头驱赶着,戴着脚枷,弯腰向前,倾尽力气推着一辆装满了夜香的车。

    稍不留神,推车推得慢了,就会被牢头鞭打驱赶,好像赶马似的。不弯腰发不了力就推不动,可是弯腰,就得闻着难以言说的各家香味。

    本朝规定,由夜香郎从各家各户收了夜香之后,集中运送到各处村落田地当做田肥,多余的择地掩埋,绝不可随意乱倒,使官道污染。这事很多平民百姓都不太愿意干,正好把囚犯们调过来做事,解决做事者稀缺的问题。

    吴老太太把卢瑥安精心雕刻的心意木雕与夜香同倒,如今她的儿子,也与污臭混为一体。

    这些来自各家各户的香味,已经腌了他整整一个月。

    日子过得太苦了,吴英祈如今每天都需要从淮扬镇步行十几里路,把粪车推到吴家村附近,再把夜香倒入土坑内,粪车成了空车,又得推空车回去,再拉几趟。

    倒夜香时,溅起的香泥总是沾在吴英祈的囚衣上,一个月了,吴英祈那张清秀的脸晒黄了不少,现在依然满脸都是嫌弃。

    牢头捂住口鼻,长鞭落在吴英祈的臀背处,骂道:“新来的你怎么又这么慢?倒快点!还要运两趟。”

    被杖刑过的臀背又遭到鞭打,吴英祈痛得咬牙,遂别过头去闭气不闻,双手举托,倒出夜香,香泥溅满鞋面脚腕,沾得难受。可他又不敢怠慢,推着残留着夜香的空车运回城。香泥在脚腕上渐渐风干,本是吴英祈最受不了污秽,如今却连暂时清洗一番的机会都没有,只得跟着香车运送大队一路前行。

    寒窗苦读十数年,他哪有想过今天,堂堂探花郎,官拜六品翰林郎,如果没有行差踏错,平步青云直入内阁也并未可知。他能读文识字,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却因为作伪诬陷而罪加一等,被判三十年徒刑,安排回老家日日推粪车!

    白日推粪车,夜里挖坑填埋,过量的劳作使他肌肉酸痛,总算知道卢瑥安开始时耕田养活全家究竟有多辛苦。

    可吴英祈还是意难平,他堂堂读书人,考取过探花,倒夜香实在有辱斯文。

    士可杀不可辱,吴英祈想过一死了之,可咬舌太痛了,吴英祈自尽不了,还舌头痛得好几天都吃不下干馒头。

    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毒计,推夜香车倒掉都算了,谁竟要他们母子都回老家服徒刑?

    关于探花郎的故事被戏班子传唱到淮扬,吴家村的大人们特地早起,带家中小童去看那推着夜香车路过的吴英祈。

    他指着吴英祈做反面的模样,对小童教育道:“儿啊你读书啊,千万别像他那样,像昨日带你看的那出戏里说的,好不容易考了功名当了官,不想为民请命,只想怎么陷害别人贪图富贵,将来是要被罚倒粪车的。千万不能学他!”

    小童回道:“不学他!爹爹,我不想倒粪车!”

    “那如果你将来考了功名,答应爹爹,要做过好官哦!”

    “会的!”

    吴英祈:“……”

    闻着各家各户的夜香味儿,吴英祈低着脑袋推车,想用散落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他一心想着考功名,争取荣华富贵,陷害糟糠,想攀一门好亲事,竟然忘了,幼时拜师识字,也曾立下誓言,考了功名要回馈家乡,回报恩德,要为民请命,做个好官。

    从云端跌落到如今处境……他该吗?该!

    又有吴家村负责收集夜香施肥的村民们,捂着口鼻凑了过去辨认一番,问道:“哎呀这不是当年塾里逢考必中的吴探花吗!你怎么穿囚衣啊?圣上英明!是当了狗官被罚了吧?”

    “是吧,整条村就他一家不修宗祠,既不出钱又不出力,祖宗都不要的能当什么好官?这可不就被罚了吗?作孽哟!”

    “当年我那考了秀才的堂兄到京城还想拜会探花,谁知道竟然被当成是狗一样马上关门给赶出来了,啧啧,得告诉堂兄,让他来高兴一下。”

    ……

    这些嘲讽太多了,谁也可以来踩他一脚,吴英祈低着头,考了探花没有光宗耀祖,成了人人唾骂的狗官,再也没有脸面见吴家村一起长大的熟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吴老太太也不好过。

    念在年岁大了,推车无力,吴老太太徒刑服劳役的内容,是给推夜香车的犯人们清洗囚衣。本来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指嫩得像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似的,家中事务一向由卢瑥安全盘打理,如今却要日日洗粪衣,臭袭鼻腔,白嫩的手开始被浸得起皱。

    洗多恶劣,吴老太太甚至觉得,连她的手都是臭的。

    本来负责洗粪衣的老囚犯十分感激她,说道:“你来了我可欢喜了,终于不用洗粪衣了,欢迎你哟!”

    劳役是上面安排的,不服就要挨打,吴老太太敢怒不敢言。

    老囚犯又道:“听说你儿子被罚了推粪车,恭喜哟!”

    “……”吴老太太怒道:“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儿子本来是堂堂探花!”

    囚犯老伯说道:“这样你可以把你儿子穿的都洗干净了,每天吃饭还能见面,这不是很好吗?原本啊那些粪衣我就随便洗洗的。罚你的官真好,还让你们母子回老家劳役!按我说,本来像你儿子那种的狗官啊,应该要直接砍头!”

    说的每一句话,都挑起吴老太太愠怒的神经。

    吴老太太差点就要把粪衣拿去糊了那个老囚犯伯伯的嘴,可她忍住了,牢里斗殴闹事,可是要加刑的,牢头的惩罚也不好过。

    面对沾满了香泥的粪衣,即使可能是给她儿子穿的,可吴老太太都不想每件都洗干净了。过惯了卢瑥安提供的荣华生活,如今这种刑罚,还不如死了干净!谁想日日接触夜香,几十年刑罚劳役让夜香腌入味,享过富贵,谁想活着受罪?

    夜香郎是有工钱的,他们没有!

    这种苦日子何时是尽头?

    而随着立后之事被昭告天下,淮扬侯卢达能之子、太州淮扬卢氏即将成为皇后、圣上大赦天下的消息,也传到了狱中。嘲讽吴老太太的囚犯老伯被提前释放,其他囚犯都陆续受到了减刑。

    吴老太太看着一个个犯人提前释放,她特意勤奋了几天,把所有粪衣都清洗干净,让她儿子也勤快些。三天后,她已经没收到自己减刑的消息,便拉着吴英祈,满怀希望地问牢头道:“官爷啊,圣上大赦天下,那我们能减刑不?”

    牢头眼尾也不抬,回道:“吃你们的饭去,才刚入狱,就想着减刑?过几年表现好了再说。”

    吴老太太转念一想,说道:“好好好!圣上大婚是喜事,将来如果皇后诞下皇子,肯定也是一件大喜事,到时候我们表现好了,是不是就可以减刑了?”

    牢头讽笑一声,没有答话。

    吴老太太见此,就当他是默认了。

    吴英祈也不想日日倒粪车,更盼着减刑。可那淮扬侯卢达能之子卢氏,怎么如此耳熟?

    从未关心过卢瑥安本人,连他父亲也忘记了叫什么。

    还是威迫过卢达能,让卢达能立下字据永不出现的吴老太太,终于记起卢达能是谁。吴老太太记起来时,惊叫一声,向狱友们求证道:“那国丈大人淮扬侯卢达能是谁?我住在淮扬一辈子,从来未听说过有什么淮扬侯,不会是那一事无成的赌徒吧?”

    卢家村出身的狱卒“呸”了她一口,啐道:“什么一事无成的赌徒,要叫侯爷!人家侯爷的儿子当皇后了,侯爷发达了,就回来修宗祠,建族学,卢家村上下读书识字全部不收束脩,提供午饭,还请了五个秀才公当先生,大善人一个,侯爷比你们两母子白眼狼好多了!”

    卢家村就一个卢达能,除了他还能有谁?吴老太太听到这消息,眼前一黑,接受不了这事实。

    当年一事无成的赌徒竟然成了侯爷,更接受不了被她奴役了十三年的卢瑥安,竟然成了皇后?!

    这番际遇谁能想到?一个赌徒上了京,竟然当了国丈爷,封了侯,全国欢庆圣上大囍;一个举人上了京城,考了探花,吴家村以为能光宗耀祖,却没料到他们母子儿子变成囚犯回来,徒刑苦役几十年。

    卢达能成了侯爷大善人,得了人人称颂,相比之下,吴英祈和吴老太太不但没这待遇,还被吴家村的熟人们日日嘲笑鄙视。

    卢瑥安竟然当了皇后,他们两母子能有好日子过?期待皇子出生会大赦天下,更是别想了,卢瑥安十三年无子!

    圣上是怎么想的,竟然让一个十三年无子的人当皇后?!

    吴老太太不愿意相信,可昭告如此,天下皆知。自这日以后,同乡再继续谩骂她,唾弃她是教出狗官的娘亲,日日夜夜指指点点,吴老太太都如同鹌鹑一般瑟缩了起来,不敢与之对骂。

    卢瑥安入门以后,那十几年她稍有不顺,就拿卢瑥安出气,骂得可爽。如今终于怕了,要是知道卢瑥安当上皇后,她哪敢日日指着鼻子骂!

    吴老太太还夜夜做噩梦。

    一会儿梦见卢瑥安召她入京去,让她跪在皇后面前,打她板子、掌她嘴巴;一会儿梦见拔舌地狱,卢瑥安坐在上头狞笑;一会儿又梦到了当日来吴家巡视的秦叙,听到秦叙命人把她扔进粪坑里,被粪水呛死……

    吴老太太一下子惊醒过来,突然明白了,当日圣上亲临,见到她家中各样凌乱,只命人把卢瑥安雕的木雕如灵芝如意等物搬走,不安抚给予药材银子是什么意思了。

    怪不得他们母子被判回原籍,被罚日日夜夜与夜香为伍;怪不得牢头狱卒对他们的态度都特别差,动不动就挥鞭打来;怪不得……

    当日圣上面若寒霜,还以为圣上一贯威严,特意探望慰问她儿子,她还出门向各家官夫人多番吹嘘……原来要罚他们的是当今圣上啊!

    回想起从前的日子,吃饭有人做,大冬天的洗衣也不用她动手,家中不需要她打扫,也不需要她挣银子养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衣服穿最舒适绸缎,防寒保暖,冬天喝酒吃肉,还有银子在京城买宅子,头戴金钗,身上饰物比起其他官夫人们也毫不逊色;甚至有机会当上诰命夫人,作威作福。

    又想一想,卢瑥安真是贼旺夫,得了之后,她儿子吴英祈一路顺风顺水,从童生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到殿试探花,逢考必中。卢瑥安一离家出走,他们家就走下坡路。杂役跑了好几个,吴英祈自己也被麻袋揍了两次,还受了牢狱之灾。

    她干嘛要听了她儿子那夜说的,为了娶丞相之女,就把一个旺夫的哥儿赶走?

    到如今——

    十指浸入腊月的冰水之中,吴老太太手掌通红,冻得麻木,她僵硬地继续洗衣,但觉一生出狱无望。

    这消息听入吴英祈的耳中,更是晴天霹雳。

    他曾经弃之如敝屣的人,竟有天子视若珍宝,封为皇后。

    清晨推完粪车,在艰苦挖明日的土坑之时,吴英祈思绪放空,念起卢瑥安以前的好。

    能被圣上看中、封为皇后的哥儿,怎么会不好?遥想当年,他不用以耕田、抄书等方式挣束脩,只需安心读书,只需激励几句,就可以让卢瑥安感恩奋发,安心当一个不用付工钱的杂役。后来,卢瑥安还成了核雕大师,有许多达官贵人与他结交,甚至得了圣上的青睐……比丞相之女也差不了多少。

    如今他成为囚奴,还有谁,能如此一心一意对他?

    真是一时昏了头,他为什么要抛弃他、诬陷他、不好好妥善安置他?

    劳役的日子过得越久,日日被同乡谩骂,指指点点,吴英祈就越是后悔不已。

    可惜,悔矣,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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