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进了紫麟宫, 谭伶先迎了过来。
见雪茶跟安安一块儿,又是如此姿态, 谭公公眼中也流露诧异之色。
雪茶也懒得解释了,只问:“娘娘跟小殿下呢?”
谭伶道:“在里间。”又问道:“公公如何来了, 可是皇上……”
雪茶叹了口气, 道:“我偷偷跑出来的。”
安安总算松开他的手, 先往里头跑了去, 谭伶才道:“怎么四公主跟着你一块儿?”
雪茶说道:“我也不知道, 半路遇见的,就跟牛皮糖一样黏过来, 甩都甩不开。”
谭伶想笑却又忍住,当下陪着雪茶入内。
来到里间,却见安安公主已经在桌子旁边坐下了, 上位坐着的自然是仙草, 拓儿靠在她身旁乖乖挨着。
雪茶一看到他粉嫩的脸儿便心生喜欢, 忙上前行礼。
仙草叫他免礼, 拓儿也已经爬了起来, 竟是向着雪茶走过去。
雪茶又喜又惶恐, 忙又半跪着扶住,很想抱一抱他又不敢造次:“小殿下,这两天没见你, 可把雪茶想坏了。”
拓儿靠着雪茶, 嘻嘻笑着。
雪茶又细看他的额头, 却见原先的肿处却已经都消退了大半, 可是那青紫色却越发厉害,看着还是有些吓人。
雪茶看的心里抽抽:“殿下,还疼吗?”
拓儿挨在雪茶的肩膀上,笑着摇头,竟像是很信赖喜欢他的样子。
连仙草跟谭伶看着,都啧啧称奇。
除了对仙草之外,拓儿竟从不曾对别的人如此,就连皇帝也没有这份殊荣。
谭伶忍不住说道:“公公,殿下跟你好像外投缘。”
雪茶给小孩儿靠着,又是得意,又是飘飘然。
安安在旁边歪头打量着,说道:“真是奇了怪了,方才我要摸一摸他的脸,他还瞪我呢,怎么见了你这小太监,就这样亲近起来了?”
雪茶嘿嘿笑道:“要不怎么说我们小殿下聪明呢,他心里自然知道好赖人,我雪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小殿下才亲近我,不然难道去亲近你?”
说到这里,雪茶突然回过神来,他瞪向四公主道:“你趁早不要接近我们殿下,可别把他教坏了。”
安安捂着嘴笑,也不跟他说别的。
仙草看到这里,便问雪茶:“你是特意来探望拓儿的?你放心,太医仔细看过,说只是皮外伤,也给了药油,再过了三四天,该就消肿了。”
雪茶听了这几句,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便领着拓儿回到桌边,看着仙草道:“你……”
才说了这个字,蓦地看见安安睁大双眼,正一眼不眨地等着他开口似的。
雪茶忙打住:“四公主,你能不能先回避?”
安安笑道:“你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吗?”
雪茶撅嘴不乐。
仙草却笑对拓儿道:“你跟四公主玩一会儿,母妃跟公公说几句话。”
拓儿听了便点点头,竟主动转头看向安安。
安安给他清澈无邪的目光注视,突然忘记了别的:“咦,你愿意理我了?”
拓儿也不做声,低头在袖子里摸了会儿,突然掏出一块儿看不出是什么种类的糕点。
他高高举起,送到安安公主跟前。
安安大惊:“小殿下,你、这是给我的?”
拓儿点点头。
这种宫内的点心做工最是精妙,拓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拢在袖子里的,这会儿已经给磕碰的不像样子了。
安安看着那点心,心想多半是拓儿喜欢吃,所以才偷偷藏起来的。
但是小孩子愿意把自己辛苦藏起的糕点给人,这自然是至为真纯的心意。
安安不由感动:“小殿下,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起来了?”
当下接了过来,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却也觉着香甜可口。
心底的感动加倍,早忘了雪茶跟仙草了。
安安吃点心的时候,拓儿便一眼不眨地看着,竟是外平静欢喜的眼神。
***
且说雪茶跟仙草退开了数步,走到窗边上。雪茶便对仙草说道:“你还好吗?”
仙草看一眼桌边的拓儿跟安安,笑道:“拓儿无恙,我自然很好。”
雪茶叹了声:“我不是说这个,上回你在乾清宫里那样对皇上,可知我都快要吓死了?”
仙草问道:“皇上很生气吗?”
“这倒没有,”雪茶摇头:“可是这样却更反常,我现在还捏着一把汗呢。”
雪茶总觉着赵踞的安静异乎寻常,怕是存在心里,只等着某个时候再加倍地爆发出来。
此刻见仙草不言语,雪茶忙拉拉她的袖子:“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仙草默默道:“听见了。”
雪茶深锁眉头,说道:“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有一句话叫做哀什么就死了之类的,我看着倒像是皇上现在的样子,你可不能就撒手不管了啊!”
仙草愣了愣,想了片刻,试探问道:“你可是想说‘哀莫大于心死’?”
雪茶拍手:“是是,就是这句。”
仙草皱眉,继而笑道:“这句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唯独不能算在他身上。”
“这是为什么?”雪茶问了这句,悻悻地道:“那天,我听着你说的那些话,就算我不是皇上,我都觉着心惊肉跳的呢,何况是皇上?而且皇上又怎会伤害殿下呢,是你太情急了……”
仙草叹道:“我知道。”
“什么?”雪茶叫道,“你知道什么?”
仙草一笑,低头道:“我知道是我关心情切。我也知道我、不该那样对待皇上。”
“那你、那现在……”雪茶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仙草看着他急切的样子,道:“你别着急,也不用再说,我知道你特意来是为了什么,你放心,我……”
仙草忖度着,回头看了一眼拓儿,却见拓儿正盯着安安,后者在吃一块儿点心,边吃边说道:“好吃,这是什么糕点?”
雪茶见她没说完,忙催:“你叫我放心什么?”
仙草回过神来,笑道:“叫你放心,会没事的。”
她的笑温和宁静,把雪茶心底的惊恼驱散了不少。
雪茶终于得了仙草一句话,只得暂时把心揣回肚子里。
他虽然很想再陪拓儿玩一会儿,可毕竟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敢多留,当下告退。
安安见状就也跟着出了紫麟宫。
两人走了会儿,雪茶斜眼看她:“你怎么还跟着我?”
安安说道:“你不是要回乾清宫吗?”
“是啊,又怎么样?”
“我也正是要去那里,我们又算是同路了。”
雪茶目瞪口呆:“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安安也不理他,只舔了舔嘴唇道:“我刚才吃了块儿小殿下给我的点心,总觉着有些口渴,你快点儿走,去乾清宫那里跟皇上要一杯水喝。”
雪茶翻了个白眼。
两人回到了乾清宫,却见赵踞正仍伏案批阅奏折。
御桌旁边,却是平安趴在那里。
见雪茶回来,平安便爬起来,颠颠地跑到雪茶跟前。
雪茶忙将它抱入怀中,才抚摸了两把,平安突然向着安安叫了两声。
安安耸着鼻子道:“你这狗子敢对我无礼,看我把你拉到西朝去喂狼。”说着便上前,果然见赵踞身旁放着一盏茶。
安安道:“皇上,这杯茶送我喝喝。”
也不等赵踞开口,四公主自己端起茶杯,咕嘟嘟一口气喝干了。
却觉着味儿有些怪怪的。
“这是什么茶?”安安皱眉道:“怎么有些苦?”
赵踞道:“参茶。”
安安吃了一惊,旁边雪茶抱着平安,幸灾乐祸道:“皇上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动,看你怎么样。”
平安却仍是向着安安吠叫个不停。
雪茶觉着奇怪:“平安,你怎么了?”
忽然皇帝回头看向安安:“四公主从哪里来?”
安安道:“才去了紫麟宫。”说了这句,安安又笑说道:“皇上,你的儿子可真不错,年纪虽小,却很知道疼人,还特给了我一块儿点心呢。”
皇帝闻言挑了挑眉,却没做声。
安安看出异样,问道:“怎么了?皇上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皇帝淡淡道:“你知道为什么平安吠你吗?”
安安道:“我怎么知道?”
雪茶在旁边嘀咕:“也许是闻到了你身上的狼味儿。”
安安回头瞪他一眼,皇帝却说道:“它的确是闻见了味儿,只不过,是拓儿经常喂给它吃的点心味儿。”
安安还没反应过来:“皇上说什么呢?”
赵踞垂眸看折子,雪茶在旁边将要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那块点心……那点心是小殿下给平安的。他以前过来的时候,都会从袖子里拿点心给平安吃,平安大概是习惯了,你把平安的狗食儿吃了,怪不得它这么不高兴呢。”
安安目瞪口呆:“那是、狗食儿?”忽然间,她想起在自己吃点心的时候,拓儿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当时安安就觉着有些异样,现在回想……那种喜欢的眼神、其实不是在看自己吧,却像是在看着什么小动物。
那臭小子,把自己当成了平安?!
平安汪汪地叫了两声,像是及时回答了四公主的疑问。
也不知是因为吃了狗食的缘故,还是那杯茶的原因,半个时辰后,安安突然鼻血狂流不止,脸上红的像是涂了胭脂。
两名太医火速赶往谨修宫给她诊看,果然是内火上升,因为那参茶过于滋补的缘故。
雪茶听了大笑,觉着可算是出了一整天的恶气。
***
黄昏时候,富春宫那边派人来请。
皇帝本说不去,雪茶正要去传话,皇帝临时却又改变了主意。
夜色阑珊,皇帝的銮舆起驾前往富春宫去。
从乾清宫而行,靠最近的自然是紫麟宫,要去富春宫也要打紫麟宫门前过。
雪茶不由地仰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目不斜视,像是不知道銮驾已经到了哪里。
一行人缓缓过了紫麟宫门口,雪茶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却忽然有一阵悠扬的琴音,从紫麟宫中传了出来。
雪茶并不懂这些音律,只觉着这琴音高低起伏,听着令人心情愉快,不由扭头。
直到皇帝说道:“停。”
众人忙止步,雪茶呆了呆:“皇上?”
赵踞侧耳倾听,抬手示意他噤声。
这会儿那琴声在夜色之中流溢,随风飘荡,高高低低,似乎连魂魄都浸润其中,极为受用。
众人虽不懂,却也有旷然心怡之感。
近半刻钟,琴声才停了下来。
雪茶左顾右盼,不失时机地插嘴道:“皇上,这琴声真好听,不知道……是不是德妃娘娘弹的?”
这是废话,紫麟宫内除了仙草,谁还会弹琴,且满宫里的人只怕也挑不出比她弹的更好的。
雪茶这般说只是盼着皇帝去看一看而已。
不料赵踞却不言语,皇帝垂着眸子,面无表情。
雪茶心急,鼓足勇气又道:“只不知道这弹的是什么呢?皇上可听出来了?”
弹的什么,皇帝当然听出来了。
正因为听了出来,才喝令停下銮舆。
但是……人在高高的肩舆之上,皇帝的眼波闪烁,终于道:“走吧。”
雪茶大失所望。
***
紫麟宫中,仙草一曲弹罢,抬眸瞧了眼宫门口。
寂寂无人。
她知道先前那人必然是在听的,只不过他听了后是何反应,她却不能完全预料准确。
可是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她的极至了。
原本玉白的脸上多了一点晕红,手指在琴上一按,仙草站起身来。
她转身看着面前那棵大杏树。
谭伶原先立在殿门口,见状上前,低低道:“小殿下才睡下了。”
仙草点点头。
谭伶也看了眼宫门口,道:“皇上今晚上好像是往富春宫去了。”
“应该的。”仙草回答,又看谭伶道,“你去看着拓儿吧,我还想在这里多站会儿。”
谭伶道:“天儿冷了,娘娘别站太久,留神着凉。”
谭伶去后,仙草又站了半天。
想到那日在殿内跟皇帝对峙的情形,不由叹了口气。
看着杏树岿然不动的样子,仙草抬手轻轻地在树身上摁落,喃喃道:“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她觉着脸上火热,便停了下来。
不料,身后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仙草睁大双眼,还不曾回头,身后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一只手臂从后面揽过来,把她轻轻地抱住。
那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方才弹的真的是这个?”
仙草的脸上早就热涨一片,无地自容,本能地说道:“不是!”
“哼,”赵踞冷哼了声,“现在否认是什么意思?敢做不敢当?”
仙草闭上双眼。
原来她方才所弹奏的,却是《诗经》里的一首“狡童”。
仙草所念的是上半首,皇帝所念的则是下半首。
这本是一首情诗,狡童的“狡”,可以理解为滑头狡黠,也可以理解为长相俊美。
上半句的意思便是:那个好看的男孩子,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因为你的缘故,让我食不下咽。
而后半句的“食”,是一起吃饭的意思,“息”,则是“安稳入睡”。
这其中缠绵悱恻的热烈思恋,由此可见一斑。
这种大胆奔放的情诗,虽是出自《诗经》,却被一些道学家所不齿,而徐悯居然会弹这种曲子,她的用意是对谁,皇帝当然不会不知道。
此时此刻,赵踞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见她闭着双眼不肯回答,心里忍不住一软:“你真的……是为了朕弹的?”
仙草终于小声道:“不然呢?是给谁?”
赵踞的手臂在她腰间一紧:“就这么……想朕?嗯?”
仙草浑身发热,突然想到这是在殿外,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眼睛呢:“先、放开我。”
赵踞道:“先说明白。”
仙草深深呼吸。
赵踞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快说。”
仙草终于说道:“是。”
声音轻而颤,像是一朵花瓣随风飘落,却正落在皇帝的心弦上。
那深邃的凤眸中掠过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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