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送了安安公主, 正欲回乾清宫,就见众位大臣们鱼贯而出, 一个个脸色难看的很,像是吃了什么很苦很涩的东西。
秦国公却不在其中。
雪茶放轻脚步进殿往内, 走了片刻, 才隐隐地听见秦国公的哭声, 道:“是老臣太过愚钝, 不知皇上的苦心, 求皇上责罚。”
雪茶诧异之余,想到秦国公先前咄咄逼人的样子, 不由低低哼道:“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只听皇帝道:“为人父母者,自然会疼惜偏袒自己的孩子, 朕如今也是为人之父, 当然明白国公的心情。朕先前并未大肆宣扬, 一是照顾逝者的体面, 跟国公府的颜面, 二来, 毕竟这也是后宫之事,如此龌龊, 何必闹的人尽皆知,连皇家的体统也都失了。”
秦国公磕头有声:“皇上圣明万里, 愚臣实不能及。”
皇帝道:“不必如此, 就如朕方才同众位爱卿所说, 朕宁可天下无事,就这样过去吧,从此不必再提了。”
雪茶忙退到旁边,不多时,便见秦国公缓缓退出,往外而去。
殿内,皇帝已经起身,见雪茶返回便问:“四公主回去了?”
“是啊皇上,才去了,”雪茶应了声,又笑道:“没想到四公主关键时候还挺顶用的。”
赵踞仰头淡淡叹道:“还成,这次没给朕办砸了。”
雪茶觉着这话似乎有些怪:“啊?皇上说什么?”
赵踞回头看他一眼,却又一笑道:“没什么,对了,你怎么在外头耽搁了这许久?”
雪茶忙道:“奴婢因为觉着这次四公主有功,所以多陪她说了几句话,看得出她在这宫内也有些闷,只是她怎么还不走呢?”
赵踞不做声,仿佛在沉吟什么。
雪茶悄悄地说道:“皇上,她对皇上可还没死心呢?虽然说今儿她做了一件大好事,但皇上您、可千万别因为这个就动摇了心意啊。”
赵踞正在出神,隐约听见他说什么,便笑着啐道:“你说什么胡话?”
雪茶忙陪笑道:“没、奴婢什么也没说。”
皇帝瞥他一眼:“皇子现在哪里?”
雪茶忙道:“这会儿应该在御书房内跟着苏少傅学字呢。”
赵踞道:“去把他叫来。”
雪茶眨眨眼:“这会儿?还有一两刻钟大概就下学了,要不要……”
“让你去叫就去!”赵踞皱眉。
以前皇帝的规矩是,不管如何,课时一定是不能耽搁的,但现在居然一反常态。
雪茶心头一慌,忙亲自去传旨。
***
御书房中,苏子瞻正在教导拓儿执笔。
小孩儿的手嫩,虽然是用特制的小号紫毫,但对他来说仍是显得费劲。但拓儿很是有耐心,虽然握的歪歪扭扭的,可以他这般毅力,假以时日,必然大成。
苏子瞻旁边的于学士不由感叹道:“小皇子真真的不愧为皇室贵胄,才这样小,便已经如此聪颖难得了。”
另一位谈学士道:“可不是吗?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在娘怀里打滚儿呢。”
苏子瞻看着认真的拓儿,唇边虽带着笑,却似有若无。眼中更是没什么喜色,反而透出了些许忧虑似的。
那两位学士说着,见苏子瞻不做声,便道:“苏少傅为何不言语?”
苏子瞻才笑道:“我也正在暗自感慨呢,苏某小时如何,早就忘了,只记得曾经一个奶母说过,我四五岁的时候,还顽皮的很呢,在六七岁才开始认真读书写字。”
大家笑道:“连苏少傅这样的能士亦如此,何况别的?所以我们都说小皇子实在聪明过人。”
正说话间,外头雪茶来了,谭伶正在门口,见雪茶亲自来到便问:“怎么了?”
雪茶道:“皇上要见殿下。”
“这会儿?”谭伶也诧异。毕竟都是皇帝近身的人,都明白皇帝的作风。
雪茶啧了声:“可不是吗,也不知是怎么了。”
谭伶皱眉:“对了,听说皇上今儿召见内阁的人,情形如何?”
提起这个,雪茶却眉飞色舞,当下把谭伶拉到旁边,低低地说了。
谭伶听了后,不由笑道:“真想不到,原来皇上会走这一步。”
雪茶问:“什么走这一步?”
谭伶咳嗽了声,道:“没什么,你且稍候,我去告知少傅……”
他才要走,却给雪茶拉住:“你站住,不许跟我吞吞吐吐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谭伶见他紧紧拽着自己不放,犹豫片刻,才道:“我跟你说了倒是无妨,横竖公公也不是外人。但是你切记,不能对人透露半分,不然就弄巧成拙大事不妙了。”
雪茶越发好奇,频频点头,又催他快说。谭伶才说道:“你当真相信,四公主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那怎么着?陈美人意外身亡还是她贸然出声才吓的呢。”雪茶理所当然地说完,忽然心生异样,“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
谭伶叹道:“跟随小皇子身边儿的,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人,除了明面上的那些内侍,其实还有两名暗卫。”
雪茶眨巴着眼:“啊?然后呢?”
谭伶笑道:“你怎么还不懂?若是四公主在场,那些人早就说了,但是事发之后,根本半个字也没有提过她。”
雪茶屏住呼吸:“你是说四公主她说谎?!可是……”
谭伶道:“倒也不能说她是说谎,确切地说,她是把别人看见的,说了一遍。也不算是谎话。”
雪茶道:“你指的,是她把暗卫看见的说了一遍?可是……既然暗卫看见了,为何他们不自己说?”
“暗卫是皇上的人,就算一百个人站出来说,对那些精明如鬼的大臣们而言,他们不过是听皇上命令行事而已,怎会相信?”
雪茶张口结舌:“所以,安安……”
“我猜的不错的话,这都是皇上的安排,”谭伶叹了口气,低低说道:“皇上苦心孤诣的,让安安公主出面,把暗卫看见的当作是自己看见的。你想四公主是何许人,西朝萧太后娇宠的小公主,身份尊贵,自没有说谎的必要,且皇上跟她又很不和睦,所以也不存在皇上串通她的可能……因此公主的话,十分可信。不容置疑。”
雪茶倒吸一口冷气。
此刻雪茶蓦地想起之前安安在殿前吵闹,皇帝的反应。
换了以前,当着那许多朝臣的面儿,皇帝哪里肯许安安上殿,可是这一次却一反常态。
而且在安安公主进殿之后,皇帝显得外的冷淡跟不耐烦,当时雪茶只以为他不喜安安而已,现在想想,不过是做给那些朝臣们看的。
怪不得皇帝先前说了那句“这次没给朕办砸了”,自然是指的安安当面扯谎之事。
雪茶恍惚抬手,呆呆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谭伶笑。
正在这时候,苏子瞻从内出来,正好听见雪茶这句,便笑着问道:“雪茶公公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雪茶这才忙换了正色,道:“少傅莫怪,奴婢奉皇上旨意,前来请殿下过去,您看?”
苏子瞻却很好说话,当下笑道:“那公公稍等,我去请小殿下。”
当下苏少傅转到里间儿,跟两位学士说了,又去请拓儿。
拓儿听闻是皇上命人前来,便放下笔。
谭伶早就入内,此刻捧了金盆过来,给他洗手上的墨汁。
拓儿慢慢地搓了搓手,内侍又送帕子给他,擦净了后,便起身跟着谭伶往外。
雪茶一看拓儿便喜欢,当下蹲在地上:“小殿下,今日学的好不好啊?”
拓儿看着雪茶,忽地向他一笑。
小孩子生得粉妆玉琢,眉目如画,如此天真无邪地一笑,更是可爱至极。
雪茶受宠若惊,喜不自禁:“奴婢知道,小殿下最是聪明,自然是极好的。”
当下便跟谭伶一起,陪着拓儿往乾清宫而来。
往回走的路上,雪茶想起赵踞先前的反应异常,便故意落后一步,凑向谭伶低低道:“我看皇上有些不大对,你说,这会儿叫小殿下过去是做什么?”
谭伶道:“怎么不对?”
雪茶道:“我也说不上来,可总觉着哪里不好,……咱们要不要去跟娘娘通个信儿?”
谭伶忍不住笑道:“皇上多日没有叫人打你了,所以你又皮痒了起来?”
雪茶讪笑。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雪茶自诩对皇帝忠心耿耿,但是一旦涉及仙草的事,他往往就会偏离了立场。
谭伶却也了解他,便小声宽慰道:“你只管放心,这是皇上的亲儿子,能怎么样呢?再者说,皇上何等的圣明,他做的事情,哪一件儿是做不成的?哪一件儿不是对而又对的?所以我说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不要去掺和这种事,免得……你越忙越乱。”
雪茶听了谭伶的开解,这才勉强把心放回肚子里。
又见拓儿在前面一板一眼地走着,雪茶揣着手儿,越看越是目不转睛:“哎呀,真不愧是皇上亲生的,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呢?”
他叹了声,却又忙跑到拓儿身旁,谄媚地俯身道:“殿下累不累,要不要奴婢抱您?背着也行。”
拓儿眨了眨眼,突然张开双臂,竟是个肯让他抱的样子。
雪茶越发大喜,忙把拂尘斜斜地别在了腰上,张手将拓儿抱了起来。
紧紧地抱着这孩子的时候,雪茶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纵然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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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雪茶跟谭伶护送拓儿来到乾清宫后,皇帝问道:“为何这样迟。”
雪茶忙道:“回皇上,是奴婢路上耽搁了。”
皇帝瞅他一眼,也并不说破,只道:“下去吧。”
雪茶竟仍是不放心,鬼使神差地看向拓儿。
谭伶在旁忙向着他使了个眼色,雪茶才跟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等两人都退下之后,皇帝才看向拓儿,却见这孩子规规矩矩地垂首站在桌前。
皇帝道:“拓儿过来吧。”
小皇子蹒跚地迈步往前走,来到丹墀前的时候,因要上台阶,他不能一步上迈,便慢慢地先弯下腰,双手摁着地面,脚步一寸寸往上挪,等两只脚都踩到上层台阶的时候,才慢慢地又站起身来,动作笨拙而可爱。
赵踞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孩子,明明是个路还走不稳的小家伙,皇帝心中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拓儿走到桌边上,仰头看着他。
赵踞俯身握住他的手,却觉着他小手冰凉:“可冷吗?”
拓儿先是一顿,继而摇头。
赵踞张开双臂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就在此刻,明显的感觉拓儿紧张起来似的。
皇帝垂头看着怀中的小孩子:“怎么了?不喜欢父皇抱你?”
拓儿低着头,并无什么反应。
皇帝却笑了笑,道:“上次在御花园里的遭遇,着实惊险,你母妃也都给吓得不轻。”
他说了这句,若有所思地又说道:“拓儿好好地怎么会想去那里?”
小皇子不做声,只是慢慢地抬手,竟把皇帝放在桌上的一支笔握住。
赵踞看了眼,又道:“你可知,不叫人跟着是何等的危险?你人小腿短的,方才到父皇身边儿,都很是艰难,却又为何自己爬上那凉亭的台阶?”
说到这里,皇帝看见小皇子握着那支朱笔,居然正在用笔去戳前面的那个镇纸玉狮子,看这般姿态,竟好像是要把那玉狮子拨过来似的。
赵踞略觉诧异,眼神不由有些恍惚。
但他很快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拓儿可在听父皇说话吗?”
小皇子动作一停,点头。
赵踞道:“那你为什么要爬那台阶,还有……为什么要去摘那些月季?”
小皇子的手一松,朱笔“哒”地落在桌上,又随着滚落地面。
然后他张开双手,向着皇帝摆动,好像是在说:“没有。”
赵踞看着他满面无辜的样子,轻声道:“不要跟父皇说谎,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父皇一清二楚。”
小皇子像是给吓到了,一眼不眨地看着皇帝。
赵踞道:“就是因为踩中了你‘丢’在台阶上的月季,陈美人便一命呜呼……你可知道!”
拓儿紧闭双唇,眼圈微微地有些泛红。
如果是雪茶在这里,看到拓儿这般可怜的神情,只怕立刻就要于心不忍的开始护犊子了。
但皇帝却仍是淡淡然说道:“而且,因为陈美人之死,差点引出更大的祸事,有人说,陈美人是给人设计害死的,而且他们一口咬定的是德妃,也就是你的母妃。”
拓儿听到这里,两只眼睛瞪的圆圆的。
皇帝道:“可是朕明白,你的母妃她虽然有这份能耐,但她绝不会去做这种歹毒的事情。假如她因为这件事,给人诬陷,假如朕不清楚她的为人,相信了那些流言,你说……后果会怎么样?”
父子两人四目相对,皇帝看的清楚,拓儿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
他略微沉吟,刚要再说,外间有太监扬声道:“德妃娘娘到。”
与此同时,皇帝的怀中,拓儿猛地一挣。
皇帝猝不及防,本能地想去揽着他,谁知右脚在地上用力,突然脚底踩中了什么,甚是滑溜,整个人身不由己地重新往龙椅内倒了回去,
他只来得及揪住拓儿的腰侧衣襟,同时隐约听见“砰”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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