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虽很识趣地不参与皇帝所筹谋的那些正经大事, 但毕竟是从小伺候着皇帝的,对他的心意还是看的很准。
所以在之前伺候皇帝用了那并不早的“早膳”后, 雪茶忖度皇帝的言行, 怕是有什么话要跟仙草说,于是才特意避开了。
雪茶在外头揣着手站了半晌,听不到里头有什么响动,又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 再多的话应该也说完了,雪茶怕皇帝有什么事儿传召自己, 于是便转身往内走去。
内殿里头静悄悄地, 有些太安静了, 静的异常,令人有些不安。
雪茶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才走了四五步, 便有一幕场景映入眼帘。
雪茶猝不及防地看见面前的情形, 整个人呆立当场,魂魄悠悠地从头顶脱体而出。
他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但是却无法否认这一幕就发生在眼前。
而在无限的震惊之余, 雪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极古怪的念头:其实他早就知道的!
耳畔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就听到自己慌张的呼吸声。
雪茶好不容易才将目光收回, 又后知后觉地低下头, 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他早就知道, 早就该知道……
皇上对仙草的用意, 如果不是因为存着一份极特殊的心思, 又怎会对她如此不同。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在别人的眼中看来兴许是不可能的,但是对雪茶而言,在极度的震惊之后,他却又很快释然,因为他有些明白皇帝为何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止。
可真是因为这份“明白”,雪茶迅速地又开始不安了。
他垂着双臂,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个小太监从殿外匆匆进来。
小太监见了雪茶忙止步:“公公,皇上可在?”
雪茶蓦地回过神来,他警惕地看着小太监:“怎么了?”
小太监笑道:“奴婢是来跟皇上通报的,是太后娘娘回宫了。”
雪茶的心猛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太后?……到哪里了?”
小太监道:“先前进了宝仪门,这会儿差不多要到了乾清宫了。”
雪茶忙道:“你先出去!”
屏退了小太监,雪茶转身往内疾走,还没有进内殿的时候,他故意将脚步放重了些,可就算如此,还是怕里头的人听不见。
雪茶眼珠一转,便故意又笑着扬声道:“皇上,皇上,太后回宫了……”
叫嚷了半句话,雪茶才低着头转进内殿。
可就算进了里间,雪茶仍是不敢抬头看,只是假装喜不自禁地垂着头禀告:“皇上,外头来说,太后已经回宫了,这会儿只怕该到了乾清宫了,皇上要不要去迎一下太后?”
顷刻,才听到赵踞说道:“是吗?”
雪茶听到皇帝回答,才勉强缓缓抬头。
眼前所见,是皇帝轩然玉立的身影,他微微垂首,左手负在腰后,右手却在唇边轻轻地蹭过。
雪茶的目光迅速地左右一瞟,却并没有看见仙草。
正在这时,外头内侍道:“太后驾到。”
皇帝咳嗽了声,负手往外走去,雪茶躬身在侧,担心地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除了嘴唇有些红之外并没有别的异样,倒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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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图谋除了颜如璋、高五、江御史、郑静等参与其中的心腹知情外,连身边人如雪茶者都不知道。
之所以不叫雪茶知情,是因为皇帝很清楚雪茶的性子,生恐他藏不住事,在蔡勉面前露出什么不妥。
而颜太后……对皇帝而言如果雪茶跟太后两个之间选择一个告诉他们实情,那皇帝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雪茶。
除了太后胆小怯懦藏不住事外,皇帝更有一重担忧:若是设计蔡勉的事给太后知道,太后吓坏了还是其次,最怕的是太后一定不会同意皇帝这么做,反而会先跟皇帝闹起来。
所以赵踞干净利落地,半点儿风声也不曾透露给太后知道。
先前赵踞假称颜家家主身子不适,所以速请太后急去颜府,颜太后原本就很想回府内散散心,只是怕给人非议才未曾成行,如今见皇帝跟颜如璋一起相请,太后当然没有二话。
去了颜府之后,一切倒也风平浪静,直到次日黄昏,太后才听府内的人说今日京城内戒备森严,城门关闭之类,那时候太后还以为是因为皇帝要给蔡勉加九锡,特意如此,便不以为意。
直到尘埃落定,颜家家主才面见太后告知了真相。
太后听罢,如在梦中,魂不守舍,本想即刻回宫,好不容易给颜如璋安抚下,今日一早便急忙起驾回宫。
此时跟皇帝相见,太后疾步往前,扶住了赵踞的手臂。
赵踞笑道:“太后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还以为会在颜府里多住几日。”
颜太后见他笑的风轻云淡,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又急又气:“我如何还能安心在外头?皇帝你……你也太……唉!叫我怎么说呢!”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蔡勉给下了诏狱,颜太后本要责怪皇帝轻举冒进,实在太过凶险,但想到皇帝运筹帷幄,不动声色里做了这种大事,却又无法出口责怪。
太后打量着皇帝坚毅的眉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做这种大事,如何一点儿也不让母后知道?”
赵踞已经扶着太后上前落座,自己后退一步,也在旁边坐了,才笑道:“太后先前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朕又知道倘若贸然把这件事告诉太后,太后一定会替朕担心,岂不是对身体更加不好?”
颜太后道:“所以你先前才跟如璋一起,合计着把我送出去?你是怕我受到惊吓,还是怕事情不成连累了我?”
赵踞见太后居然也知情,便又笑道:“只是怕有些乱兵骚动,会惊扰太后罢了,何况之前太后的心情一直不佳,所以索性趁着这个机会出去放松放松。”
颜太后笑苦笑道:“我的心情不好,你是知道原因的,一是因为珮儿的事,二却是因为你要给蔡太师……蔡勉加什么九锡。”
太后虽然想让皇帝不要跟蔡勉对着干,但是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卑躬屈膝”的要加九锡给蔡勉,加上皇帝对待颜珮儿之事,太后心中更生出一股闷气。
太后道:“你但凡跟我透露些许,说是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也不至于那样……”
赵踞笑道:“太后生朕的气才是正常的反应,如果朕告诉了太后,太后如何还能如此?要知道这宫内也有蔡勉的眼线,一旦察觉,蔡勉自然会早做提防。”
“他的眼线?”
赵踞便把王贵人的事说了一遍,
颜太后吃了一惊:“原来她竟是蔡太师的人?”
一提起此事,赵踞便又想起仙草假扮太后的事,当时颜珮儿也去过延寿宫,迟早晚太后会得知风声,倒是不能给仙草再埋个隐患。
赵踞便道:“说来,朕也想请求太后一件事。”
太后正在惊愕于王贵人是蔡勉细作一节,闻言忙道:“什么事?”
赵踞便又将加九锡当日,蔡勉得知风声去延寿宫探虚实,仙草跟江水悠里应外合的把蔡勉哄走之事说了。
末了,皇帝道:“之前江昭容跟鹿仙草两人,因觉着假冒太后罪大恶极,还在朕跟前领罪来着,可朕觉着,多亏了她们两人急中生智,有勇有谋才挡下了蔡勉,不然的话朕的图谋只怕真的要功亏一篑。所以他们非但无罪,反而是有功之士,太后觉着呢?”
颜太后听罢,忖度片刻,看着皇帝笑说道:“皇帝何必问我?皇帝应该是担心我会不高兴,迁怒于她们?”
赵踞一怔,没想到太后竟然看了出来。
太后道:“皇帝放心,我虽然对那鹿仙草不是很喜欢,但是也知道功过分明,这一次她虽然仍旧做事逾矩破,但是她却在关键时候助了皇帝一把,我如果还要追究她的过错,岂不是冤屈了她吗?”
赵踞不由笑道:“还是太后明白,是朕多虑了。”
颜太后叹了口气,也笑了笑:“其实我之所以不喜欢鹿仙草,无非是一件……怕她对皇帝你不利而已,倘若她所作所为对皇帝好,我又怎会容不得她?我反而要嘉奖她呢。”
赵踞起身,拱手道:“多谢太后。”
颜太后见他这般正色肃然,微微诧异之余便笑道:“你虽是皇帝,毕竟是我的儿子,你这次送我出宫本是好意,但对我而言,如果皇帝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我就能置身事外了,少不得也跟皇帝一处。母子连心,这是是人就懂的道理,谁对皇帝好,我就对谁好,谁对皇帝不利,我就要除了谁。”
太后说着起身走到赵踞身边,将他的手握住,凝眸细看了皇帝半晌,才似叹息般点头说道:“皇帝是长大了,兴许有时候,会觉着母后多事,但是母后是真的想皇帝好的……”
赵踞发现太后的眸子有些微红,当下将太后的手反握住:“母后的心,儿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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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雪茶在外扬声之时,皇帝微微松手,仙草已经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从偏殿离开了乾清宫,特意避着人,过了拐角探头看去,果然见太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乾清宫。
仙草皱紧眉头,抬手在头上抓了抓,回想方才在殿内的情形,心底恼怒的无法言说。
已经尽量地规避跟皇帝的接触了,为什么总会避不开。
自己先前想要离宫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现在看来,却是计划刻不容缓。
此刻她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去,想了想,就往宝琳宫走去。
正走着,迎面见个小太监陪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走来,仙草瞥了两眼,认出是潞王赵克。
赵克抿着嘴,愁眉不展的,越发添了几分柔弱之气。
眼见他要走到跟前了,仙草忙往旁边退开一步,想让潞王殿下先过。
不料赵克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突然站住,他转头望着仙草道:“小鹿姑姑?”
仙草有些意外,垂首道:“潞王殿下。”
“好久不见,本王离开的时候,你还那么一丁点儿大,如今出落的这般了。”赵克眨了眨眼,诧异地看着她:面前的美人儿,跟印象里那个不起眼儿的丫头,简直天壤之别。
仙草笑道:“殿下也跟先前不同了。”
潞王笑了笑,突然说道:“这两天本王住在宫内,经常去伺候母妃,听母妃说,是你害的她落到现在的地步,这可是真的吗?”
仙草想不到潞王居然直接就问出这种话题,她停了片刻才回答:“若奴婢是那种心肠歹毒之人,皇上怎会容许奴婢在乾清宫?”
赵克点点头,并未追问此事,只道:“小鹿姑姑,既然你没有害我母妃,皇上又对你这样器重,你能不能帮本王跟皇兄求个情,让他不要怪罪母妃了?”
仙草道:“殿下,据我所知,太妃娘娘是自有心病,其实宫内无人为难太妃。”
赵克道:“定国公府的事情,本王隐约也听说了,宫内的一些事,本王也听说了几分。想必母妃有些事情做的不尽如人意,本王替母妃向小鹿姑姑道歉了。”
仙草见他竟然躬身行礼,忙上前扶住:“殿下!”
赵克抬头看向她,恳切地说道:“听说姑姑之前在冷宫的时候,对于冷宫中的众位娘娘很是关照,可见心慈。如今定国公府已经没了,母妃也失去了倚仗,本王也不能在这宫内久留,风波平息后只怕很快就回封地去了,所以……我能不能冒昧地求小鹿姑姑一件事,以后……也多照顾我母妃几分?”
仙草苦笑:“殿下……”如今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况自己跟朱太妃的确不合,朱太妃心里只怕还恨着她呢,哪里轮到她去照顾朱太妃?
但是对上少年带着祈求的眼神,这种眼神,竟仿佛跟昔日的赵踞有几分相似。
仙草咽下那句话,只道:“殿下放心,我知道了。”
赵克闻言莞尔,突然握住了仙草的手,微微用力道:“多谢。”
仙草一惊,忙将手抽了回来:“奴婢不敢。”
赵克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对了,我是要去乾清宫拜见皇上的,现在去可使得?”
仙草便告诉他太后如今在乾清宫之事,赵克闻听道:“我回宫后还没有拜见太后娘娘呢,只不过太后才回宫,想必跟皇上有许多话要说,倒是不好现在打扰,姑姑这是要去哪里?”
仙草本无处可去,闻言愣了愣,赵克已经看了出来,便道:“本王少小离开宫中,对宫内一切都不熟悉了,如果姑姑有空,可否陪本王走走?”
这潞王殿下虽然是亲王,但是言语温柔,彬彬有礼里又带几分斯文软弱,且他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让仙草想起当初那个彷徨无处可去的赵踞。
正陪着赵克在御花园里看新开的菊花,有小太监找了来,说道:“姑姑,延寿宫那边儿传姑姑速去呢。”
仙草趁势告退,跟着小太监往延寿宫而去,她边走边忖度,不知太后这次叫自己到底是吉凶祸福。
进了延寿宫,却发现江水悠跟颜珮儿一左一右在太后之侧,见她来到,两人便起身告退。
平安本在太后怀中,见了仙草行礼,便从太后怀中跳出,跑到她身旁。
颜太后打量着仙草垂眸安静的模样,又看平安亲热的样子,便笑道:“都说平安很灵,知道好人坏人,它对你这般亲近,自然是知道你是好的了。”
仙草不知太后这话是真心还是嘲讽,正想如何应对,太后却又道:“你不必担心,皇帝已经把你所做的事情告诉我了,而且……皇帝还跟我说,要厚赏你呢。”
仙草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当时情急之下才胡乱想出的法子,未免有些逾矩不成体统,太后仁心厚德不肯怪罪,奴婢已经心满意足了。”
颜太后笑道:“你听听这张巧嘴,怪不得皇帝对你那么不同,你果然是比之前出息的很了。”
仙草不敢再多说。
颜太后打量着她半晌,才笑吟吟地又说道:“我也是很想赏赐你些什么,你心里……可有想要之物?”
仙草微怔。
“其实,”太后未等她开口又道:“皇帝倒是替你求了一件恩赏。”
仙草诧异地抬头:“皇上?”
颜太后细看面前这张脸,柳眉鸦鬓,杏眼桃腮,眸子清澈无尘,柔肩细腰,虽身着女官服色,却俨然掩不住可餐秀色。
当初太后在徐悯身边儿看见那个小丫头的时候,黑瘦的不成样子,整个人恹恹的,可后来给徐悯喂养得当,便白胖精神起来。
谁能想到,会出落成如今这般窈窕动人的少女呢,最奇的是,更也没有了之前那股笨笨拙拙的气质,反觉着灵透水秀过人。
以前因为徐悯帮着废后的缘故,也一直不喜欢她,所以总觉着模样也不入眼,如今平心静气细细地看,这幅姿容、仪态,竟然不比后宫的那些个妃嫔差,若认真收拾起来,只怕还不输给江水悠等人呢。
怪道皇帝会对她留心了……
太后轻轻一叹:“皇帝想把你收为后宫,你觉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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