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皇帝睡得很沉, 仙草却是翻来覆去, 几乎一夜未眠。
次日早上天不亮,仙草就已经起身,披衣出门。
清秋的早上, 晨风透着沁凉, 已经有早起的宫人开始忙碌,见了她, 大家都忙退避行礼,口称“姑姑”。
仙草出了乾清宫,沿着白玉栏杆而行,下了台阶。
整个皇宫还沉浸在好梦未醒之中, 仙草回头看了眼乾清宫,皇帝应该不会那么早起身吧……毕竟, 总算解决了目前这最大的危机, 他也该好好歇息歇息了。
再怎么能干, 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
眼前顿时浮现昨晚上他紧紧抱着枕头的样子……没有戴翼善冠的皇帝, 睡梦中的容颜到底透出几分少年的清稚之气。
仙草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低着头往前而行, 因为还没有正式入秋,宫服也还是夏季的服装, 单薄的裙摆给晨风吹拂,徐徐往后展开, 淡灰色在未明的晨曦里看着, 如同天边还有些黯淡的云朵。
今时今日, 宫内的侍卫仍旧比昔日要多一倍, 仙草揪着衣领而行之时,又有几队巡逻禁军经过。
她站在宫墙边上等他们离开,才又往前。
又走了片刻,竟到了紫麟宫的附近。
徘徊打量了将有小半个时辰,仙草却并没有靠近。
但周围走动的宫人却越来越多了,仙草只得转身,本是要回乾清宫的,但过了琳琅门,突然又变了主意。
这会子御膳房那边儿早开始忙碌,打老远就嗅到了香气阵阵。
御膳房的众人虽都跟仙草算是“老相识”了,可是却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早就登门,一个个忙里偷闲地招呼道:“小鹿姑姑今儿如何这样早?”
又问:“莫不是又陪着皇上熬了一个通宵吧?”
王御厨转出来道:“这蔡太师总算给拿下了,皇上也该睡个安稳觉,怎么?居然还是跟先前一样?昨晚上不是还特要了些酒菜过去的?皇上吃的可还顺口儿?”
仙草见他们竟都关心地看着自己,便笑道:“皇上昨晚上吃的很尽兴,吃饱喝足后就睡下了,放心就是。”
大家才纷纷地都松了口气。
王御厨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之前给皇上做的那些御膳,总是不见皇上多吃,我的心也总是揪着,七上八下的。皇上是圣明的天子,可是总不好生用膳,着实叫人担心。”
仙草道:“以后必然就好了。”
王御厨忙道:“小鹿姑姑今儿想吃些什么?是不是也想给皇上另外点些什么?”
仙草本是为了自己而来,听王御厨如此说,却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想着那米粥是最补元气的,早上皇上必然不爱多吃别的,就熬些补气的米粥吧,海参可有?”
“有有,都是新鲜肥美的,可还要什么配菜?”
仙草笑道:“要些时鲜的酱菜,只要是干干净净又新鲜爽口的,皇上必会喜欢,对了,再多弄碗汤,眼见要入秋了,皇上之前又外的劳神,又怕他上火,就弄些虫草当归乌鸡汤吧,好像没也什么别的花样。”
“好好,最近上贡的松茸跟羊肚菌很好,要不要也弄些汤?”
“有这个?自然更好了,也弄些来。”仙草想起菌子的鲜香,垂涎欲滴:“皇上若是不喝,我们也可以喝嘛。”
王御厨想笑又不敢笑,吩咐了其他人去准备,自个儿又想起一件事:“上回姑姑在这里做的那个鲤鱼米团糕,皇上必然也是喜欢的?有没有夸赞姑姑?”
仙草咋舌:“没嫌弃就谢天谢地了,还指望夸赞呢。”
当下御厨们在旁边忙碌,仙草坐在旁边等候。
王御厨等还怕她嫌弃此处烟熏火燎,想让她到清净地方,仙草却道:“我就爱看这个光景。你们自管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当下大家各行其是。
仙草坐在板凳上,见眼前众人忙碌,锅灶上烟火缭绕,时不时地又有蒸锅里白气袅袅,朦胧中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在家里的时候,同样是在后厨里看着家里的奴仆们忙个不停。
这一恍惚竟似家常模样,殊为宁静珍贵。
因为知道皇帝今日必定会晚起,仙草也并不着急,又借着试毒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在御膳房内喝了些补汤,小菜,又吃了个火烧跟豆包,觉着肚子终于饱了,才心满意足地带了御膳房的小太监们,一路往乾清宫而回。
不料才走到半路,就见有几个太监急匆匆地飞奔而来,见了她才总算回魂似的,忙不迭地行礼道:“姑姑怎么在这里?乾清宫那里闹翻了,忙着找姑姑呢。”
“出什么事了?”仙草头皮发麻,心中蓦地闪过那少年皇帝的影子,“是皇上……”
那太监忙道:“没什么别的,只是皇上在找姑姑。”
仙草啐道:“欠打的狗崽子,说话大喘气,吓死我了。”
她笑着斥退太监,带了御膳房众人回到乾清宫,还没进门,就发现气氛有些两样。
仙草不明所以,正要先叫众内侍把早膳在偏殿内摆了,就见皇帝从殿内走了出来。
赵踞死死地盯着她:“你滚去哪里了?”
仙草给他的眼神瞪的心里发毛,忙陪笑道:“皇上,奴婢去御膳房看他们准备早膳了。”
赵踞道:“你是乾清宫的人,还是御膳房的?”
仙草见他一副要龙颜大怒的样子,忙道:“自然是乾清宫的。”
“既然是这里的,那就呆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皇帝咬牙切齿地说道:“再敢四处乱窜,打断你的狗腿。”
仙草心头一震,虽然觉着皇帝并非是十分当真,但总有点不妙的味道。
她偷偷地看了赵踞一眼。
谁知赵踞因为见她没有回答,便喝道:“听见没有?!”
“奴婢听见了。”仙草忙躬身。
赵踞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又回到殿内。
背后雪茶低低说道:“你活该,没事儿乱窜什么?”
“去你的。”仙草冲他撇了撇嘴,“好好的皇上又怎么了?”
雪茶磨牙:“还不是你惹的,不然难道会是我?”
仙草无奈,当下便叫御膳房的内侍将早膳摆了,又上前道:“皇上,先用膳吧。”
赵踞却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只是翻看面前的折子。
仙草只的又花言巧语地:“奴婢跟御膳房的公公们精心调制的早膳,管保皇上喜欢,皇上再不吃就冷了,也白瞎了奴婢们的一片心意。”
赵踞听到这里才又看她一眼:“你有心意吗?”
“是啊皇上,尤其是那碗肚菌汤,着实鲜美无比,奴婢已经替皇上尝过了。”仙草厚颜道。
赵踞不由哼道:“原来你是去御膳房找吃的了。”说了这句,却站起身来。
仙草跟雪茶一左一右陪着皇上入座用膳,雪茶手快地盛了一碗肚菌汤呈给皇帝。
赵踞尝了尝,微微一笑,显然满意。
仙草向着雪茶使了个得意的眼色,雪茶却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餐早膳外的丰盛,皇帝也吃的很是香甜,不似以前一样三两口完事儿,舒舒坦坦地吃了半个时辰。
仙草端了漱口茶,雪茶请皇上洗了手,才亲自捧着银盆去了。
赵踞负手往外走去,且走且说道:“朕先前召了江昭容过来,听说了一些事。”
仙草倒是不觉着意外。
当时她跟江水悠合谋的时候,的确叮嘱过江水悠让她别提及自己。
就算有人问起是谁在装太后,也让她只推说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宫女儿而已。
因为仙草打算着,等到皇帝功成的时候,自己兴许早就不在宫中了,所以不需要再多此一举地告诉赵踞自己做过什么。
只是没想到计划远不如变化快,自己竟还耽搁在宫内,以江水悠那样机变的心性,皇帝若是问起来,她自然不会冒着欺君的罪名替自己隐瞒。
此刻听皇帝说起,仙草便明知故问地笑道:“不知江昭容跟皇上说了什么?”
赵踞道:“她说了很有趣的事情。”皇帝说着转头:“是谁跟你通风报信的?”
仙草规规矩矩道:“皇上既然问了江昭容,怎么没有召见冯贵人呢,自然是她派人来告诉的。”
当时小禄子的确是从冯绛的人口中得知消息,说是太师大概知道了太后不在宫内之事,让仙草及早想法子。
赵踞道:“朕知道是她,只是想听你说。”
仙草垂头。
赵踞看着她:“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到瞒天过海,也算是智勇双全了。只不过,你能想出法子来不足为奇,可是,你是怎么做到把太后的声音学的八分像的?”
仙草笑笑:“其实也没有八分像,只不过我们借口太后被风邪所侵,嗓子肿了,自然不似原声,所以只要把太后的语气学的八分像就是了,再加上当时平安也在,平安向来最听太后的话,蔡勉见平安乖乖的,自然不会疑惑……”
仙草说到这里停了停,又道:“另外还有一点,太师只怕想不到会有人敢假冒太后。且他一心想要加封九锡,下意识里只怕也不想节外生枝的。想必是冥冥中有神佛庇护皇上。”
赵踞听她娓娓道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仙草见他不语,便道:“奴婢擅自如此,皇上知道就罢了,还求皇上千万别透露给太后知道。”
“你怕太后为难你?”
仙草默然:“太后向来不喜欢我。”
赵踞回头:“所以……你怕太后事后跟你算账,才想逃离宫中吗?”
仙草睁大双眸。
四目相对,仙草涩声说道:“皇上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你只告诉朕,有没有这种事。”赵踞微微眯起双眼,似乎这样就能看清她心头所想。
仙草本是要矢口否认的,可见皇帝如此,她咬了咬唇:“有。”
惊怒从皇帝的双眼里涌了出来,赵踞的神情中透出几分气急败坏。
纵然是之前设计拿蔡勉的时候,皇帝也是一副淡定自若的姿态,却不像是现在。
赵踞道:“你为什么……”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怒恨交加。
“皇上放手,”仙草皱眉道:“很疼。”
“告诉朕为什么?”赵踞置若罔闻,厉声道:“你先前对朕说的那些话,都是敷衍的?什么相信朕,什么在乾清宫等着……”
“皇上。”仙草深深呼吸,“我没有说谎。”
“那为什么还想要偷偷地离开宫里。”
“皇上该知道。”她低低地回答。
赵踞的手上一松。
“是为了……禹卿?”此时此刻,向来精明过人的皇帝居然不能正常思维,“还是如璋?或者别的什么人?”
仙草揉着自己生疼的手臂,闻言皱眉:“皇上!难道就不可以为了我自己吗?”
“你自己?”赵踞疑惑。
同时皇帝心里却又有奇异的一点松快:如果不是为了禹泰起或者颜如璋、甚至其他人,似乎会让他好过些。
仙草道:“是啊,我自己。皇上该明白的。”
赵踞顿了顿。
他看了仙草片刻,转身走开数步,微微闭上双眼想了会儿:“朕明白,可是……朕又有一件事不明。”
“皇上不明白什么事?”
“你既然想离宫,以你的心性,总该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最适宜。”赵踞定神,才又回头看向她:“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仙草不答。
赵踞道:“回答朕,为什么。”
“因为,”仙草咽了一口唾沫,“因为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
“我不放心……”仙草心里烦乱。
正如皇帝所说,她本来有离宫的最好时机,那就是在蔡勉在金銮殿上作乱之时,宫内人心惶惶,虽然皇帝早有安排,但是在这种大乱之时,总会有机可乘的。
但是仙草却并没有这样选择。
因为她不放心——虽然表面上说相信皇帝,但实际上,就像是江水悠说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也替皇帝捏着一把汗。
所以宁肯留下来,等到一切定局,看到皇帝安然无恙的时候再做打算。
可是随着蔡勉落网,宫禁却也随着越发地严了,仙草曾经试着要从西安门离开,也已经改扮了太监的服色,偷了腰牌,但是看着宫门口来来回回地禁军,其中竟有几个眼熟的脸孔,显然这条路是不通的。
仙草见机行事,便悄悄地转了回来,她自诩无人发现,谁知道早给高五的人瞧在了眼里。
赵踞见她迟疑着没有回答,便道:“你不放心朕,对不对?”
仙草蓦地抬头。
少年的凤眸突然有些泛红:“你担心朕会出事,对不对?”
给皇帝看穿心思,仙草略微窒息,然后她笑道:“皇上圣明,奴婢的确是这么想的,毕竟奴婢对皇上忠心耿耿,有这般担心是正常的,却并不是不相信皇上之意……”
她正巧舌如簧的,赵踞道:“闭嘴。”
仙草怔了怔:“皇上不信吗?我对皇上的心意是……”
“让你闭嘴。”赵踞低低说了这句,蓦地摁住她的肩。
仙草情不自禁想要后退,皇帝却微微躬身,一歪头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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