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失控般放声大叫, 让皇帝的脸色在霎时骤变。
“你说什么?”赵踞冷看紫芝, 眼中浮出一点狐疑。
紫芝流着泪, 指着仙草继续说道:“是她,一切都是因为她!皇上你……”
却就在这时候, 仙草大声吼道:“你住口!”
她竟自赵踞手中挣脱, 拔腿奔向紫芝,人还没有到紫芝的跟前儿,已经高高抬手,竟是一个耳刮子用力掴了过去。
完全地猝不及防, 令人意外, 没有人想到仙草会如此动作。
包括皇帝跟紫芝。
尤其是紫芝。
两个本来拉着她的内侍见状也都愣住了, 竟然随之松开手。
紫芝给打的往旁边歪了歪,若没有先前内侍的拉扯,只怕早就倒地了。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抬头睁大双眼看着仙草, 无法置信:“你、你敢打我?”
震惊跟愤怒令她双眼更红。
但在紫芝开口之前, 仙草张手握住了她的脸, 自己上前一步。
两个人近距离地站着, 仙草的脸几乎都贴在了紫芝的脸上, 两人的额头也几乎抵在一起。
蓦地给如此对待,紫芝的眼睛睁得更大, 但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出声, 只是愕然地看着仙草。
仙草凝视着紫芝, 她的眼神之中压着无上的惊急, 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别胡说!”仙草提高声音,说道:“就算你再怎么痛恨我都好,只是别信口胡说地误导人。”
“我没有……”紫芝咬牙,她似乎反应过来,本能地一挣,想要反驳。
“你有!”仙草厉声呵斥,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紫芝心中震动。
鹿仙草,那只小鹿,虽然对外人显得不近情理,但是对紫麟宫里的人、尤其是紫芝,从来不会逾矩。
毕竟那是她当作姐姐般的人,而徐悯也时常教导她,要尊敬紫芝。
所以小鹿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紫芝。
可这一瞬间,像是鹿变成了狼,紫芝竟给她略带凶狠的眼神给震慑住了,她居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脑中有一刻的空白。
仙草却在吼完之后,原本握着紫芝脸颊的右手顺着往后,滑到了她的后颈处。
然后,仙草的手掌心用力,将紫芝的后颈摁压了一把。
这种手势跟力道,似乎太熟悉了……
紫芝竟忘了抗拒也无法抗拒,随之低下了头。
小鹿的身量要比紫芝矮些,这样一来,两个人的额头便紧紧地抵在了一起。
就在额头相贴的瞬间,紫芝听到一个暗哑的声音,极轻极快地对自己说道:“阿芝……好好想想,如果你不想毁了他……就不要说、不要提半个字。”
这种声音,宛若耳语。
就连近在身旁的两名内侍都没有听见。
更重要的是,莫名的,这种语气,带着一些令人无法形容的熟悉感。
紫芝的双眼睁大到极致,想要看清面前之人的脸。
但是泪却出人意料地冒了出来,把她拼命睁大的双眼迷的模模糊糊。
她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似是而非地在眼前闪现。
动魄惊心。
****
就在仙草说完了这句的时候,身后一只手探过来,不由分说地揪住了她的衣领。
赵踞手上用力,轻轻地把仙草从紫芝身边揪扯到一边儿去了。
先瞪了仙草一眼,赵踞盯着紫芝,沉声问:“你方才说什么,为什么说……是她害死了徐悯?”
紫芝眼中的泪珠滚落下来,她终于能看清楚面前的情形了。
是皇帝。
而另外一个,是“小鹿”。
紫芝的胸口血气涌动。
“说话。”赵踞按捺着心底的惊恼。
紫芝目光转动,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皇帝。
本来在紫麟宫几乎全军覆灭后,了无生趣的她也就在浣衣局里苟延残喘了,谁知却偏到了皇帝身边。
皇帝喜欢听紫麟宫的旧事,起初紫芝只是有意讨好,但是不知不觉中,看着这少年的一颦一笑,顾盼风情,竟然生出了那不该有的心思。
可是皇帝居然跟徐悯一样,对该喜欢的自己视而不见,他们选择的竟都是“鹿仙草”,那个明明蠢笨不堪的东西。
紫芝的双眼酸胀的很,一如她的心。
她想不顾一切地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不顾一切也好。
但是……
仙草给赵踞揪着拉到旁边,口干之极,却仍道:“你、你可听见我说的了吗?不要……胡说!这对谁都好!”
在说“谁”的时候,仙草却看了眼身旁的赵踞。
皇帝仿佛察觉什么,厉声道:“你闭嘴!”
仙草咬住下唇。
面前紫芝咽了口唾沫。
然后她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仙草愣了愣。
但是她还没有回答,紫芝已经冷笑了声:“你……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痛恨你。”
然后,紫芝看着近在眼前的皇帝,说道:“皇上,当初若不是她狐假虎威,肆意妄为的欺凌皇上,太后又怎会无法原谅,不能容忍太妃。所以我说太妃是给她害死的,难道不是吗?皇上……连太妃都能赐死,怎么反而把个始作俑者留在身边儿,更加对她、跟对别人不同?我不明白。”
赵踞蹙着眉头。
紫芝这些话听来顺理成章,但是皇帝总觉着不对。
赵踞问道:“你刚才所指,是这个意思?”
紫芝笑了声,低下头去:“不然呢,又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是讨厌她,当初太妃要留她在身边儿的时候我就不乐意,脏兮兮的像是才从阴沟里给捞上来的老鼠,太妃却疼她疼的什么似的,甚至连我都比不上……可是太妃又怎知道,收留的却是个祸害呢。”
皇帝的目光微微闪烁。
仙草的心却又重新放回了身体里。
终于,赵踞问道:“你既然这么恨鹿仙草,那么今日指认是她教唆你诬陷颜婕妤,是真是假?”
仙草略觉意外。
没想到皇帝的头脑如此清醒,居然并没有给方才的局面所困,仍记得自己跟他今晚前来的用意。
对此,紫芝并没有回答。
赵踞冷笑道:“你不说,可是心虚?”
紫芝笑了:“皇上若真不想她死,自有救她的法子,何况皇上不是不相信我所说吗,又何必再问?至于我所说的那些……对您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必是耳旁风罢了。”
赵踞前朝之事缠身,百忙之中前来,不料得如此情形。
“既然你如此心意坚决,那好。”赵踞冷哼了声,又看一眼仙草,吩咐道:“将她二人一块儿留在此处。”
****
皇帝拂袖而去。
仙草看着紫芝,紫芝却望着渐渐消失面前的皇帝的背影。
直到此处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紫芝才幽幽地问说:“你方才叫我什么?”
仙草已经明白了她问话的意思,才要回答却又醒悟,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紫芝一颤,想要将她的手甩开,但对方的手温暖而有力,竟叫她无法狠心挣开。
仙草走近一步:“我方才叫你‘阿芝’,你想问这个吗?”
紫芝的喉头动了动:“你凭什么这么叫我。只有太妃才能这么叫我。”
仙草并不回答。
紫芝对上她明亮清澈的眼睛,刹那间竟有些心慌,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仙草说道:“你方才没有告诉他,是对的。”
紫芝的唇角一动,似乎将要露出一抹冷峭的笑,却又打住:“是吗?你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小命,还是真的为了皇上着想?”
仙草默然看了她片刻,拉着她往内走去,左右张望,找了个空旷些的角落住脚,她靠着墙边缓缓坐下,见紫芝不动,便将她拉了一把。
紫芝摇晃一下,也随着慢慢坐了。
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仙草低低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紫芝眉峰微动,不答反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两个人跟打哑谜似的,彼此心里却通明一片。
仙草将头靠在墙上,微微仰头,闭上双眼。
心底刹那间出现许多荒唐不堪的场景。
她恨不得全部绞杀毁灭殆尽的过去。
半天,仙草才说道:“算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是绝对不能提起的。你刚才没有说,应该也知道这其中的轻重吧,倘若是说出来……不管对、对太妃,还是对皇上,都……”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向额头。
紫芝原本垂着头,在听到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却转过头来看向仙草。
望着仙草揉额角的动作,蓦地想起方才她走过来抱着自己的脸的情形。
以及……当初仙草在宝琳宫当差的时候,自己无意中看见她窝在火炉边上的姿态,还有她以为是小宫女进来时候的那种慵懒自若的回答……
明明知道不可能,心里仍是掠过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心在乱跳,甚至连眼皮都按捺不住地也在随着狂跳。
紫芝几乎就想问出口,却又无法开口。
那怎么可能?简直荒谬至极!她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
又过了片刻,仙草道:“你原来……一直都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吗。”
紫芝垂了眼皮。
有一些话,原本都藏在心里,此时此刻,心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冲动,想要说出来。
紫芝喃喃道:“原先我听说你自杀殉主,倒也罢了,谁知道竟没有死,又去了冷宫。我心想这也算是报应,你死在冷宫里就算了。可谁又能想到,你竟又去了淑妃身边儿……”
当时她在浣衣局里,本来也认命一生,想要死在那里就是了。
但是……
耳闻仙草一步步地登天而行,她心里突然生出了极大的憎恨跟怨愤,不甘。
凭什么,紫麟宫昔日的人都死了,或者说,都给她害死了,她却反而若无其事地,开始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
所以紫芝才拼命找了个机会接近雪茶,因为她知道雪茶是个念旧而单纯的性子,心里必然记得她旧日的好儿,既然见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把她从浣衣局里救了出来。
她果然如愿以偿地去了乾清宫。
也跟仙草见了面。
谁知见了面儿才发现,这只小鹿,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究竟哪里不一样,紫芝也不耐烦去细想。
本来她心中烦透了仙草,也恨极了她,可正是因为几次见面儿,仙草对她却是意外的真情流露。
当然,紫芝不知道那是徐悯对她的真情真心,可虽然不知道,心却是给隐隐地打动了。
她不由地有些不忍。
后来,仙草得到了出宫的机会,紫芝“无意中”听到皇帝说蔡勉安排了人在宫外埋伏,只等仙草一出宫就将她杀死的事。
本来这对紫芝而言是件正合心意的,毕竟不用自己动手,就有人替她动手了。
可她思来想去,最终竟无法按捺。
所以才在最后一刻特去了宝琳宫一趟向罗红药通风报信。
经过了这些,本来紫芝自忖,她跟仙草兴许就能“相安无事”下去。
可是让紫芝没想到的是,意外出在了皇帝身上。
赵踞因为对紫麟宫的莫名之情,屡屡传她到跟前儿,问东问西。
赵踞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对于紫芝来说,这种朝夕相处,面对皇帝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温柔的微笑,她委实的情难自禁,甚至隐隐地生出了一种错觉:皇帝如此频频召见,兴许也是对她有心的。
可当她终于鼓足勇气、稍微向着皇帝表露一点心意,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地斥退。
在这种情形下,皇帝对于仙草的种种不同,就显得外的刺眼刺心了。
****
紫芝说罢,想了想,自言自语般又道:“我本来都已经放下了,谁知道平地起波澜。”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其实也不是紫芝所预料到的。
只能说是意外生出了意外。
仙草看她微蹙的眉峰多了些伤感之色,略略迟疑后,仙草握住紫芝的腕子:“你、是指的淑妃娘娘的事吗?淑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紫芝淡淡道:“你是不是想问,是不是我杀了罗淑妃的?”
仙草本想急欲知道真相,可此刻居然又有些胆怯。
此刻已经过了子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却也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
两个人却丝毫睡意都无。
紫芝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午后,那狂躁而悠远的蝉唱。
那天紫芝虽借口身子不适在宝琳宫,实则给人叫去了御花园。
她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对于皇帝的心意的,也许是从乾清宫的人嘴里打听出来的?
最可怕的是,那人连她对于仙草的嫉恨厌恶心理都一清二楚。
“其实我也替你觉着委屈,”那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轻声说道:“明明都是徐太妃调/教出来的,你还是太妃的娘家人,论起才学,相貌,性情,哪一处不比小鹿姑姑强上百倍?任是个人都知道你比她好,你很该高她一头才是,怎么现在反而落得如此不堪的境地?可知宫内许多人都暗暗地嘲笑呢。”
紫芝自己当然最清楚。
当初给从乾清宫罚去了尚衣局后,那些宫女嬷嬷们何其的牙尖嘴利,见她从高处跌下,自然处处欺辱诋毁,更加上仙草在宫内风生水起,这种天壤之别的对比,自然更添了无数的嚼舌谈资。
那人见她垂着头,便又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心气儿的,不忍看你一味的委屈、屈居人下。其实不必说你,放眼这宫内,待见小鹿姑姑的又有几个?太后讨厌她讨厌的跟眼中钉肉中刺似的,只有皇上才把她当个宝。”
她走到紫芝身旁,轻声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可以帮你一把,让你站起来,飞上枝头……从此不必再看别人脸色,给别人压着。”
紫芝的心突突乱跳,就如同一个极大的诱惑吊在眼前,让她无法拒绝:“当真?”
那人一笑:“当然了。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便能遂了你的心愿。毕竟你的样貌性情都是上上,其实比起那些王贵人、陈美人之类的也还毫不逊色呢,只要我多替你美言几句,再加上太后一句话,不就成了?”
紫芝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那人道:“就像是我方才说的,只要拔去了那个眼中钉,一切自然好说。”
“拔去眼中钉?”紫芝先是微怔,继而脱口道:“你是说……除掉小鹿?!”
“嘘……”那人向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谁知就在这时候,石舫外传来了一声异动。
站在门口的一名嬷嬷见状,忙探头看了眼,回头低声道:“是罗昭仪。”
那人皱了皱眉,可是神情却并不怎么慌张,反而轻轻地看了紫芝一眼。
紫芝已经有些张皇失措了。
罗红药跟仙草是最好的,若是两人的谈话给罗红药听见,她必然不依不饶,若是告诉了仙草……或者告诉了别人,比如皇上……
正六神无主的时候,那人温声道:“你还不去?”
紫芝一怔。
那人道:“你要是连安抚住罗昭仪的本事都没有,那么我就不必再跟你多说别的了。”
说了这句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石舫的船尾而去。
那嬷嬷遂紧紧跟上。
紫芝目送那藕荷色的裙摆消失眼前,如大梦初醒,慌忙回头出了石舫。
抬头之时,正看见罗红药急急地往前而行。
紫芝屏息,旋即叫道:“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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