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绛看雪茶呆头呆脑的样子,又是一笑, 道:“你这个呆头鹅, 怎么竟跟了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主子, 也难为你能活到现在。”嘀咕了之后, 冯贵人探头探脑地往内走去。
雪茶别的不太懂, 见冯绛想要进内殿,却忙将她拦住:“冯贵人, 你、你干什么?”
“嘘, ”冯绛小声道:“我看看皇上在跟小鹿说什么。”
“这怎么能行。”雪茶见她竟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忙道:“皇上问话呢,贵人怎可擅自偷听偷看。”
冯绛啧道:“我才帮了你主子一个大忙, 看看又怎么了?”
雪茶板着脸道:“贵人别闹,再胡闹我可就叫人了。”
冯绛见他一脸认真, 便嗤地笑了声:“死心眼的小太监。罢了,看在你这么忠心的份儿上,我就不为难你了。”
冯绛倒是利落, 果然说走就走。雪茶眼睁睁看她带了宫女消失, 回头又看一眼内殿,正想下台阶, 身侧有人道:“你去哪里?”
雪茶吓了一跳,抚着胸回头,不出意外看见了高五悄无声息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瘦削的身形像是一道黑暗中的影子。
方才见冯绛活蹦乱跳的在跟前, 雪茶就知道必然有高五的手笔在内。
毕竟高五像是赵踞肚子里的机灵虫儿, 皇帝的心意他总是捕捉的十分精准而及时。
雪茶道:“你在这里就更好了,你看着这边儿,我去去就来。”
高五道:“你莫非是想去看那个紫芝?”
雪茶越发吃惊,高五不禁能懂皇帝的心意,居然把自个儿也看了个明明白白,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你、你怎么知道?”
高五冷道:“这个还不简单,我一猜就知,不需要原因。”
雪茶只得说道:“我总觉着这件事太古怪了,一来我不信小鹿会做那种事,二来,就算小鹿真的做了,紫芝怎么会把她卖了,我得当面问问她去。”
高五面无表情地说:“这件事你最好别再掺和了。何况你去也白去,你以为那个丫头会跟你说实话?”
雪茶微怔,继而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莫非你也知道紫芝是……是说谎?”
“我什么也没说。”高五昂着头,冷傲地走到旁边。
雪茶见他用鼻孔看着自己,情知他的嘴严得很,当下道:“横竖我见了她,当面问了,我才安心。皇上这边儿你照看着。”说着急匆匆地下了台阶,仿佛怕高五会拦着一样。
高五却没有拦他的意思,转身往内殿走了两步,隐隐地听见里头说话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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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踞道:“你为什么这么轻信于人。”
仙草眼前有些模糊,她吸了吸鼻子:“她是……我最后能相信的人,也曾经是最能相信的人。”
赵踞道:“但是人家好像并不这么想。”
仙草轻声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变了,变得让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赵踞其实是明白仙草的心情的。
她一心想为罗红药讨个公道,谁知宁儿突然身亡,已经令人猝不及防了,她又怕紫芝也步宁儿的后尘,又因为毕竟跟紫芝的感情不同,关心情急之下,当然顾不得细想其他。
假如她在这种情况下仍能冷静自若,丝毫差错也不出,除非是天生神人,亦或者冷血无情之人。
但她再厉害,也毕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皇帝问:“你现在后悔吗?”
仙草想了会儿,假如事情重来一遍,只怕她仍旧会选择这样做。
她宁肯选择轻信紫芝,也不想冒着让紫芝有可能给杀死的危险,去袖手旁观。
仙草摇了摇头。
赵踞盯着她的脸,负手走开。
殿内外一片寂静,夜已渐渐深了。
终于赵踞道:“那你现在,可还怀疑淑妃的死另有原因吗?”
仙草道:“是。”
这个答案让赵踞有些意外:“为什么?”
经过方才的那场风波,在最初的措手不及后,仙草心中早极快地从头到尾想了一回。
首先,是宁儿告诉自己看见了穿藕荷色裙子的人,而那人正是颜珮儿。
现在看来,有两个可能:一是宁儿的确看见了颜珮儿,说的是实话;
第二个可能,却是宁儿什么也不知道,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受了紫芝的教唆。
多半是紫芝告诉了宁儿,假如想安然无恙,就只能如此说之类的话,其实是想引自己上钩罢了。
现在的问题是,紫芝为什么偏偏要把这件事推在颜珮儿的身上。
这也有两个可能。
第一,是紫芝恨极了自己,想要借机除掉她,而这宫内最不能招惹的自然是颜珮儿,因为得罪了她等于得罪太后。
从今晚上太后的态度可以看出,的确如此。
所以紫芝故意说了这弥天大谎,颜珮儿不过是无辜给她拿来做刀子的而已。
第二个可能就显得恐怖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明明该置身事外的颜珮儿却跟罗红药的死联系在一起,排除第一个可能后,结论则只有一个:
那就是颜婕妤真的跟罗红药的死有关。
默默想到这里,仙草不答反问:“皇上相信紫芝的话吗?”
赵踞说道:“本来朕该相信的。”
仙草抬头看向皇帝,这时侯她还不太明白皇帝的这句“本来”是什么意思。
皇帝说道:“可是朕又知道,这种法子太低级了,不是你的做法。你要是真的想针对珮儿,一定有更好的法子行事,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尴尬的绝境。”
仙草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说道:“奴婢倒是要多谢皇上的高看了。”
烛影摇曳里,皇帝深邃的双眸里有淡淡幽寒:“先不必谢,太后那一关还不知怎么过呢。要知道,朕虽然不信,太后却是深信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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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这一次没有给送回内务司,只是高五的人将她囚在了偏殿之中。
雪茶来到之时,那两个内侍应该是高五的心腹,竟未拦阻。
殿内,紫芝坐在角落里,垂头发愣。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看见是雪茶,才又略觉失望地垂下眼皮。
雪茶走到跟前,见她手上并没有捆缚绳索之类,便问道:“你真的没有生病吗?”
紫芝说道:“没有。”
雪茶道:“那宁儿到底怎么死的?”
紫芝别开脸:“我已经说过了,何必又问。”
“你说的那些,我是不会相信的。”雪茶有些着急,提高了声音。
“那我就没有法子了,”紫芝口吻淡淡的,又冷笑道,“你当然是选择相信小鹿的。”
雪茶咬了咬唇。
他的确是相信小鹿,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听了紫芝那些话,他第一反应是哪里出了差错,他从没有怀疑过小鹿会做那些事。
雪茶好声好气地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我转告皇上,有什么话咱们好好地说就是了,何必闹得这样要死要活的。”
紫芝微微一笑:“公公是怕她出事,所以特意来找我的?还是说……是皇上让你来的?”
“皇上不知道我出来,”雪茶忙道,“我想私下里问问姐姐,如果有什么苦衷,或者能转圜的,咱们好及早行事啊,趁着事情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
“已经到了,”紫芝回答,“难道还能有什么挽回的机会吗。”
雪茶愣怔:是了,紫芝当着太后跟皇帝的面儿指认小鹿,如果现在再否认,那就是欺君之罪,何况太后也不会饶了她。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雪茶又有点难过,“你们不都是紫麟宫的人吗?不该是感情很好的吗?”
紫芝眨了眨眼,并没有回答。
雪茶无奈,便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紫芝,道:“姐姐,你好歹跟我说一句心里话啊。”
紫芝好像给他的这一句话打动了。
她重又回头看向雪茶,终于说道:“你真的、很相信小鹿,也对她很好。”
雪茶不解。
紫芝的眼中涌出憎恶之色,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是……你哪里知道,她曾经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雪茶又是惊讶又是迷惑:“曾经……见不得人?到底是什么事儿?”
紫芝目光涌动,却终于举手捂着耳朵,叫道:“你走,我不想跟你说。”
雪茶还试图追问,紫芝却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到最后雪茶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一路回到了乾清宫,高五仍立在殿门口,见了他便道:“你进去吧,皇上正等着呢。”
雪茶忙跑到里间,却见仙草并不在,只有皇帝坐在桌后,正在批折子。
赵踞瞥一眼雪茶,淡淡问道:“她说什么了?”
雪茶微怔,突然明白皇帝一定是知道自己去找紫芝了,怪不得高五的心腹没拦阻自己。
当下不敢隐瞒,就将跟紫芝的一言一语都回禀明白。
雪茶说道:“听紫芝的意思,好像恨极了小鹿,又像是小鹿做过什么……令她无法原谅。只是她不肯说。”
赵踞提着笔的手势一停,又淡声道:“知道了。”
雪茶正要后退,因没见仙草,又壮胆问道:“皇上,小鹿呢?”
赵踞却并没有回答。
雪茶不敢再问,揣着心事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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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宫内各处,人心浮动。
乾清宫的侧殿之内,紫芝一个人缩在角落里。
她不知道明天来临的时候,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出乎她的预计。
但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可是就算是要豁出了自己……或许,能把那个人拉着一起,也是求仁得仁了。
紫芝想着想着,竟冷笑出声。
正在此时,却听一个声音道:“你在想什么?居然想到笑出来。”
紫芝蓦地抬头,却见前方走进来的竟是仙草。
瞳仁收缩,紫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你怎么来了。”她冷看仙草,戒备地攥紧了拳头。
仙草对她的提防好像全没在意,只淡淡地说道:“到了明天……还不知皇上跟太后是怎么发落咱们呢,也许你死,也许我死,也许我们两个都不得好儿,但是,不管什么结局我都认了,我就想落个明白。”
“明白?”
“当初在紫麟宫的时候,姐姐对我多好,”仙草已经走到了紫芝身前,她站住脚,望着紫芝道,“像是亲姐姐一样照顾我,是除了太妃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紫芝皱皱眉,脸上透出不屑之色。
仙草打量着她的脸色,道:“可是为什么,现在你反而是最想我死的人?”
紫芝嘴角的冷峭越发明显,却仍是不言语。
仙草道:“大概这就是太妃说的,世易时移,人心异矣。”
听到仙草提“太妃”二字,紫芝的嘴角又是一抽,却强忍不做声。
仙草忖度片刻,道:“其实早在你给皇上调去了尚衣局的时候我去找你,就发现你对我的态度不对了,后来……你去了宝琳宫,我更觉着异样,但是我宁肯认为那只是我多心而已。所以在今天,你在牢房内说有人要害你,我才深信不疑。我只想要你好好的,所以就算不顾一切、以性命做赌也好,都要救你出来。”
紫芝听仙草缓缓说着,听到最后,脸色微微变化。
“不必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紫芝终于开口,她鄙夷地看着仙草道:“你不过是太蠢了而已。”
她不是蠢,而是不够铁石心肠。
但紫芝显然是够的。
仙草笑了笑,但是心却极冷。
“你知道吗?”定了定神,仙草说道:“我刚才见过皇上了。”
紫芝眼神一变。
仙草道:“我问皇上信不信你说的话,你猜皇上怎么回答?”
紫芝紧闭双唇。
仙草促狭似的一笑:“皇上说,他一个字儿也不信。”
紫芝的嘴唇颤动,却又强忍着。
仙草凝视着她:“所以你就算是诬赖我,又能怎么样?皇上仍是相信我,也绝不会置我于死地的。你这样做,只是把自己更缠了进去而已。”
“你得意什么,你以为我会信你说的这些?”紫芝脱口而出,却又道,“就算、就算皇上鬼迷心窍了,想要保你,但太后是不会放过你的,还有……”
她咬了咬唇,没有说完。
“太后又怎么样?”仙草静静地看着她,“太后今晚上还要将我凌迟处死呢,结果呢?你知道为什么皇上会对冯贵人大发雷霆吗?这叫做‘围魏救赵’,不对……或许也可以叫做‘声东击西’。皇上这么做,不过是想引太后离开,从而替我开解罢了。唉,我也想不到,皇上竟然对我这么好,我之前还以为皇上很讨厌我呢。”
紫芝浑身发抖,她再也无法自控了,尖声叫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本该早死在浣衣局的如阴沟里老鼠一般的……”
她居然……这么看小鹿,是一直都这么看吗?
仙草的脸色几乎都不能淡定,竟无法容忍紫芝说完:“那又怎么?我现在不一样还好好的?倒是你,费尽心机的,恐怕适得其反。你真的很不像从前了,你变了太多,变得这么可怕。”
“那你呢?”紫芝胸口起伏。
“我?”仙草停了停,是的,她也变了,但是这种变化,却无法解释,“我也变了,但我没有变的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到底是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我实在不懂。”
“你当然不懂,”紫芝怒极反笑,“你本就是个蠢货,你懂什么?你只懂闯祸,只懂太妃给你收拾烂摊子,只懂恬不知耻的……”
仙草心头突地一动:“你说太妃……”
“不要提太妃!你没有资提她!我最讨厌你假惺惺的说什么自己忠心!”紫芝牙关紧咬,上前一步,“你看看你,你这张脸……真是让我恶心,直到现在还是一脸无辜,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无辜。”
仙草睁大双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紫芝。
紫芝道:“当初如果你殉主死了,我还能原谅你,但是你非但没有死,反而、反而……”
“正因为死过一次,才知道该好好地活着,该活的跟先前不一样。”仙草深深呼吸,“难道你不也该跟我同样想法的吗?”
虽然她的境遇特殊,但紫芝毕竟也是死里逃生,也是从浣衣局里重又爬出来的。
“不一样!”紫芝却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她看着仙草,满面嫌恶跟痛恨,“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我没有像你一样下贱!”
仙草直直地看着面前紫芝变形了的脸,她方才骂“自己”的那些话一句句在心底闪现。
“你……”仙草心里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深恶痛绝,你难道……”
紫芝却没有给她深思熟虑的机会,蓦地厉声叫道:“你还敢问我!”
她伸出双手,狠狠地掐住了仙草的脖子:“去了地底下,让太妃告诉你!”
刹那间,仙草睁大双眼,竟忘了紫芝掐住自己脖子的手。
“让太妃告诉你!”
“你只会惹祸让太妃给你收拾烂摊子……”
“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无辜!”
她突然之间,似乎明白了紫芝所指的是什么。
“不……”仙草想要挣开,但是紫芝怒发之下,力气极大,加上抢了先机,仙草哪里能挣开。
脖颈剧痛,呼吸困难,她看着紫芝有些狰狞的脸色:“紫……”
紫芝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所思所想,都是杀了眼前之人。
“皇上不肯杀你?好,我替他动手就是了,我替太妃……”紫芝语无伦次的,手上更加用力。
就在仙草几乎昏死过去的时候,牢房的门给打开,有两道人影冲了进来,擒住紫芝,不由分说将她拉了开去。
仙草摇摇欲坠之时,一只手臂从背后将她拢住。
眼前,原来是高五的那两名心腹内侍,他们将紫芝拉开,但紫芝却仍似疯了一样乱挣:“放开我,让我杀了这个贱婢!”
仙草大口喘息,却因喘的太急又咳嗽起来。
直到身后的人沉声问道:“你怎么样?”
竟是皇帝的声音。
仙草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那边紫芝却也听见了赵踞的声音。
紫芝猛然抬头。
刹那间,看见皇帝关切的眼神正注视着仙草。
直到现在皇帝居然还在关心她的安危,紫芝不能自持,她崩溃般地大声叫道:“皇上!你为什么要对这个贱人这么好,是她害死的太妃,是她!是她!是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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