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 碧云寺。
“喵!”胤祚怀中的黄小仙舔了舔发懵的主人, 它的主人已经抱着它足足有一个时辰没有说话了。
“喵!”黄小仙有些着急, 小主人眼圈发红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大事。
五台山住持喇嘛此刻推门进屋, 正巧看见胤祚呆滞的表情。
“罗布桑多尔吉, 你怎么了?”
“喵!”回答他的只有一只猫。
住持喇嘛上前挠了一下黄小仙的下巴,又问:“罗布桑多尔吉, 你今日给小猫用过饭了吗?”
“喵喵喵!”黄小仙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住持喇嘛,没有!
“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
住持喇嘛走到桌前,将饭菜扮上一点鱼虾肉放在了猫碗里, 黄小仙立刻“背叛”了主人,从胤祚怀中跳下来急不可耐地扑向饭菜。
黄教喇嘛不吃素斋, 所以黄小仙也从来不委屈, 每顿都有鱼虾可用。住持喇嘛给它摆上饭食后, 就安静地坐在窗下打坐,房里只剩下了黄小仙“咂咂咂”舔盆子的声音。
一直到黄小仙把碗舔得可以映出它的倒影,它才有跑回自己的小主人身上, 扑上去用自己的小肉爪挠他的肉脸蛋。
“喵喵喵喵!”这一连串急叫, 终于把它的小主人唤醒。
胤祚看见窗下的师傅,突然说:“我不叫罗布桑多尔吉。”
“哦?那你叫什么?”住持喇嘛捻着佛珠一笑。
“胤祚, 爱新觉罗胤祚。”
他说完室内只有佛珠盘动的声响,也不知道住持喇嘛是喜是悲, 又或许大师已超脱悲喜。
他说:“皇六子, 四年前就殁了。”
“我知道, 我记起来了。”胤祚跳下炕,黄小仙生气地为主人还是不理它抖了抖尾巴,胤祚敷衍地挠了一下它的背,跪在师傅跟前说,“多谢师傅救命之恩。”
“你身子还未好全不要跪在阴冷的地上了,起来说话吧。”
住持喇嘛拿了一个蒲团放在自己对面,胤祚盘腿坐下,稚嫩的脸庞充满了崇敬。
“师傅佛法高深,弟子愿意在您座下钻研佛法。”
“罗布桑多尔吉,佛法并非钻研,我鲁派虽然重经律论三藏,但最终要从戒定慧中参悟。悟是在心,不在研。”
胤祚似懂非懂,只撸着黄小仙的尾巴垂头思考,此时住持喇嘛又问:“你今日是遇见什么人了吗?如何记起过去的事了?”
“我……”胤祚红着眼睛说,“我看见额娘了,我当时没有认出来,可回到院内就想起她的模样了。”
住持喇嘛摸了摸他的脑门怜爱地说:“虽然出家,但也是有本源的,可现下还不是你回去的时候,你佛根未定还是修行为先吧,再者你重病初愈需要在清净地方疗养。”
胤祚大约明白其中的道理,从死到生又叫脱胎换骨,他又素来不是胡闹的孩子,故而安静地跟随着住持喇嘛在碧云寺中修禅。
……
这日,才安置了自己的“倒霉爹”的刘长卿受了德妃嘱托到这香山的碧云寺“行善”。
行善?刘长卿嗤之以鼻,这德主子心思千回百转,让他来肯定是别有目的,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又打了什么主意。
他装模作样地向一个小喇嘛合十问:“请问住持喇嘛在何处,我是宫中太医受贵人嘱托来此处行义诊以积德行善。”
小喇嘛听见是积德行善的事情也不赶他走,便让他稍后自己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便请他进住持禅房。
这住持屋中清减,全然不似是那位贵重万分的五台大喇嘛所有之地,刘长卿东张西望了半日突听见一清脆的童音问:“你是谁?来此为何?”
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刘长卿转了一个大圈也没见着人,不得不回:“我乃刘长卿,是一位御医,奉命来碧云寺行义诊。”
“谁的命?”
刘长卿想这事怎么能说,宫里娘娘的名讳岂是你们这些秃驴能知道的?
“恕我不便回答,小师父可否出来说话?”
“有什么不能的,积德行善都要留功德碑的,你不说我们怎么立碑?”
刘长卿想:也是,做好事哪能不留名。于是他答:“乃是皇四子的生母,永和宫娘娘来为新生的小皇子积德。”
童声没了回答,刘长卿等得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小师父,不妨先出来让我把个脉。”
“噗通”一声,先有一直大黄猫从柜子后窜了出来,这猫似乎有灵性,先白了他一眼接着高傲地坐在窗下。
随后才是声音的主人走了出来,他也坐到窗下翻转手腕说:“刘太医,请吧。”
刘长卿搭了上去,这孩子看着瘦弱脉息也很弱似乎是大病初愈底子不佳。刘长卿聚精会神地把了好一会儿,又打开药匣写了一个长长的方子交给小喇嘛。
“小师父按此服用就好。”
他说完才抬头看了这孩子一眼,瞬间却愣了,这脸似乎有点熟悉?
小喇嘛并不客气,他看了几眼后手下谢道:“太医辛苦,想问问太医是为哪位新生的皇子祈福。”
刘长卿挑挑眉,心道这年头秃驴怎么对宫闱之事有兴趣了?不过转念一想,听说当年顺治爷发疯还请过五台山住持喇嘛算命呢,这五台和宫中本来就剪不断理还乱,多问几句也不足为奇。
他于是说:“永和宫娘娘去年正月诞下一位龙年阿哥,皇上甚是钟爱。”
小喇嘛再没接口,他抱着猫也没有表情。
刘长卿坐在对面浑身不自在,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小喇嘛长得好生眼熟,再加上他年纪小却不怒自威自带贵气。
刘长卿觉得自己这草芥之身受不了这迫人之感,就像他受不了永和宫那位一样,那位主子也是个自带气场的,无端端坐在那里就能让你觉得是个美人而挪不开眼。
可惜他欣赏不来,一两次以后他就真的受够美人脾气了,还是永和宫那个温柔可爱的霁云姑娘好!
刘长卿挪了挪屁股不安地想跑,小喇嘛似乎也看了出来,他双手合十说:“辛苦太医了。”
于是刘长卿赶紧拎了药箱就跑,踏出了禅房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醍醐灌顶!
这小喇嘛长得有点像龙年阿哥啊!
他学医时也学过摸骨,虽然如今不太能用上,可功底还在,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越看越像。
同时,心里也越来越糊涂。
……
刘长卿往来碧云寺足足一年有余,碧云寺上下基本都身体康健,连暂住的那位住持喇嘛也是位身体硬朗的老人,只有一位小喇嘛需要日常调理。
刘长卿见到这小喇嘛的时候又一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像!实在太像了!十四阿哥张开以后,眉眼和这小喇嘛实在是像到骨子里,这说出去是亲兄弟没有人会不信。
等等?亲兄弟?
刘长卿浑身抖了一下,觉得自己等下要写信给至交好友李煦问个事儿。
他跨进禅房,又长高了一寸的小喇嘛朝他璀然一笑:“刘太医,我学了好几本医书,在你没来的时候给自己诊了一次,微调了药房,应该好得更多了。”
这小喇嘛极为聪慧,有一次诊脉后与刘长卿闲聊要走了一本医书,从此一发不可收。到现在基本的医理都已通晓七七八八,刘长卿觉得他要不是已经剃成了秃驴,自己一定能把他绑了去做徒弟。
刘长卿替他把脉后又一次夸到:“小师父调的极好,如今身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小喇嘛绽出灿烂的笑容,抱着那只大黄猫说:“小黄,本主人医术好吧?下回你和山雀打架受伤就由我来包扎!”
黄小仙特别不乐意地抖了下尾巴,它近日和山门前的那几只麻雀斗得不可开交,上次刘长卿来时还好心解救了快被啄瞎的它,并亲自给它上了药。
边上他还边念叨:“黄胖子,我这药平日都是给皇帝老儿用的啊!”
小喇嘛从书案上交给刘长卿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我前几日整理的,都是这些日子学下的医理,刘太医看看有没有写错或者记错的地方。”
刘长卿粗略地翻了一遍,却有一点意外,这册子上抄的一半是毒药如何解如何辨,一半是小儿妇女之科。不过内容虽然诡异,但写得倒是精悍有用,没有错漏。
“小师父一点即通,里面记得都对。”刘长卿交还给他问,“小师父为何都记这些。”
小喇嘛挣扎了半晌才犹疑说:“你说宫中贵人让你来积德行善,小僧受此恩惠无以为报,所以抄录这些。”
刘长卿不再多问,将这书揣在怀里。就要离开的时候,小喇嘛叫住他:“刘太医,你以后不用来了,月末我和师傅启程回五台了,我已然大好,请贵人放心。”
这话语简单,刘长卿却突然眼眶微红,不知为何替他生出了难过。
“我知道了,小师父放心,这书一定带到。”他轻声告诉他说,“贵人这几年很好,皇四子、五公主还有七公主和龙年阿哥都很好,皇上塞外回来后也痊愈了。”
小喇嘛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请了刘长卿用饭喝茶作别。
刘长卿觉得,黄教鲁派不斋戒真是极好,这顿饭都是蒙古的牛羊,吃的他心满意足。
十日后,他收到了去南方办差的李煦的回信:
皇六子生于十九年,殁于二十四年,切勿于圣上与德妃前提起,切记!
刘长卿耸耸肩想:不提就不提,我也不和你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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