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命中注定。

    这四个字入了焚莲的耳,却毫无情愫缠绵之意,有的只是森冷寒意。

    他想到前世,晏无咎无忧无虑生活多年,却是因为他从这里路过,一念生了心魔,拉扯那人撞入这五色斑斓红尘业障。

    若不是他,晏无咎怎么会认识六扇门?

    又怎么会步步沦陷,最后背负污名,被天下人憎恨,死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连尸骨都找不到。

    扭曲的阴煞红雾蒙上焚莲的眼睛,像血色红月莅临人间。

    “好重的杀气,什么人在那里?”遥远的声音若隐若现。

    重来一次,这一次也还是逃不开。

    六扇门的是因为追查他才找来的这里,晏无咎也是因为他才会再一次被怀疑,再一次被诬以恶名。

    仿佛看不见的命盘又一次极力回到它原来的轨迹,朝着既定的方向碾压而去。

    他就像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那个人会再一次因他死去。

    “阁下再不出声,休怪我等不客气。”

    都是他害的,他果然是晏无咎的劫!

    不存在就好了,所有伤害那个人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存在就好了。

    杀!杀杀杀……

    “诸葛后退,带着人先走。阿月掠阵注意防止尾巴追击,这个人交给我。”

    “你自己小心。”

    佛珠缠着剑身而去,从极为刁钻的角度一掌击向来人胸口,长剑刺穿肩膀也毫无避退。

    呵呵呵呵……死吧,全都去死!

    “这疯子是哪里来的,不要命了吗?你们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的仇家……咳咳……”

    “小风你不是他的对手,屏息退后。”

    扭曲的红月下,三个身影全部出现在视野前方。

    滴滴答答的血沿着手臂手指滴落一滴,他却看也不看一眼。

    很好,一次性全都杀掉就好了。

    斗笠的帘幕遮住上半张脸,露出的冷酷坚毅的唇角,缓缓扬起残忍的弧度,就像是自地狱而来索命的邪魔。

    黑衣身影鬼魅地闪现在他们身前,一掌击出,风剑破立刻回挡众人身前,瞬间被气劲掀了出去。

    黑衣人正要逼近,脚下却一阵叮铃铃的响动。

    不知何时布在脚下的机关阵法被启动,黑衣人的双脚完全陷入流光溢彩的雪藤缠绕中,仿佛沉梦于空明如水的月光。

    透明的藤蔓吸了手臂滴落的血,变成殷红色,狰狞如刺越发茂盛,蜿蜒盘绕骨肉而上。

    下一瞬就随着黑衣人的内功爆起炸成嫣红粉末。

    一股奇异的幽香随着粉末烟雾钻入血肉之中。

    血月一样的视野开始恍惚混沌起来,犹如深堕沼泽噩梦。

    得手了。诸葛霄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在第一时间就带着疯癫恐惧的女人往远处跑。

    他动了,配合默契的另外两人也一左一右,携着他和疯姑娘一并头也不回撤退。

    风剑破不甘心地回头:“诸葛,那是什么?”

    “雨霖铃。是蛊,缠上了就和相思别离一样不死不休。现在最好别接近,等天亮了再说。那东西畏阳光,阳光下会暂且沉睡。”

    “那黑衣人怎么办?”顾月息还想着案子。

    诸葛霄平静地说:“就看他能不能挨到天亮了。运气好我们能捡个活人,运气不好,就只能让小楼他们来处理收尾了。”

    至于这活人,到底是只剩一口气的活人,还是生不如死的活人,他轻描淡写略过,并不在意。到时候归于情况紧急,失手未曾料到就是了。

    风剑破有些不甘,他更想拔剑直接用武力正面与对方相斗,将其捉拿归案。

    但他们带着妇孺,诸葛又不会武功。敌人是何来历,他们不知。普一交手他就被死死压制,此时确实不是能放手一搏的好时机,风剑破再好战也还是勉强按捺住了。

    顾月息颌首:“诸葛你先召集人手,让人带这姑娘回去安顿,小风和我留在这里,注意不要让普通人接近周遭。”

    诸葛霄点头:“多加小心。”

    然而,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地面上却连血迹都消失无痕了。只有一些晶莹如冰的碎渣存在,证明那一场凶险厮杀不是幻觉。

    风剑破神情冷峻:“让他跑了。”

    顾月息仔细勘察现场,眉目内敛沉静,不急不缓说道:“你跟他交过手,说说看。”

    方才顾月息一直在后方护着疯姑娘,协助诸葛霄布阵,未曾出过手。

    破剑破回忆:“对方武功极高,内力却不稳定,他的武器似乎是……一串很硬的珠子。”

    顾月息颌首:“佛珠?那就对上了。宋筱失踪前似乎也一度恐惧过僧人。佛寺灭门,凶手跟僧人有关并不意外。通知下去,彻查附近所有的寺庙僧侣。”

    ……

    晏无咎压根没有在意过,焚莲所谓的亥时之前一定回来的话。

    这话变相意思不就是说,如果那时候他回来没见到自己,就记上一笔折腾他吗?

    不然好端端的,两个人又不是什么亲近关系,何必交代他几时回来。

    不过,晏无咎也没有出去,老早洗漱完上了床,翻看他今日买回来的话本子。

    一群古人破案打架的话本子,自然没有缠绵悱恻的香艳话本有趣。晏无咎垂着眼睛头时不时一点一点,半本都没有看完就倒下了。

    大约是睡前看了话本子,很快就做了一个关于六扇门的梦。

    这个梦就厉害了,紧跟白天的时事,晏无咎居然梦见一群人在布局抓采花贼。

    梦里的人正是白日不欢而散的六扇门三人,布局的地方却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而是晏家。

    晏无咎一想,应该是他没有去过冉小姐家里,梦里自然也想象不出,就用了最熟悉的环境当背景。

    梦境之所以是梦境,就在于一言难尽的镜头视角切换。

    晏无咎一开始跟着六扇门,听着他们严阵以待的布局,下一秒又切换到走廊上,隔着窗户看到晏县令和晏夫人,老夫老妻执手垂泪不语。

    晏无咎困惑了一下,难道这梦里他还有个妹妹姐姐什么的,充当了受害者?

    这样一想,他回头看了一下,宅子里安静极了。

    晏无咎熟门熟路往自己房间走去,忽而听到几声压抑的哽咽。

    听得他的心都突然跳了一下。

    他的房间有人?

    声音莫名的熟悉,又极为陌生,他应该从未听过。

    眨眼间,他便置身房间内,黑暗里只有桌上放着一盏红烛,满目却都是艳色的红。

    窗户开着,春风和花香袭来,醇香的酒味打翻。

    他也熏熏然醉了一般,只觉得热。

    床上躺着一个人,缠着绮丽的红绸,如同蛛网里濒死的猎物,修长的脖颈仰起,喉结脆弱又精致。嘴里勒着同样的红绸,发出含糊的声音。

    原来不是姐姐妹妹,梦境是虚构了个弟弟塞给他吗?

    晏无咎的手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一点一点抚着他的脸。

    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濡湿了蒙眼的红绸。

    明明可怜,却只觉得诱人。

    晏无咎的手百无聊赖地抚过那人湿润微肿的唇,触手柔软微微酥麻。

    真可惜,晏无咎这具身体不行,不然他还真想客串一下梦里那个迟迟不来的采花贼。

    晏无咎垂眸,在那人微微颤抖的唇上亲了亲。

    即便看不清整张脸,他也觉得这个人很顺眼。

    “怕不怕?乖乖叫声晏哥哥,我就救你怎么样?”

    他轻佻恶劣地说着,慢条斯理拆开蒙眼的红绸,对上那双湿润清亮满是傲气狠厉的眼睛。仿佛一只狼狈不堪的雪狼,再是凶相毕露,也掩不住当下色厉内荏的事实。

    晏无咎这一次却没有被撩得心痒,反而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是他自己!

    这一瞬的心情颇有些古怪,怒意荒唐有,好笑有趣却更甚,最后却是嗤之以鼻。

    果然,梦就是梦,他不信哪个采花贼敢动他。

    “嗤,真没用。瞪我干什么?”晏无咎撑着侧脸,近距离看着梦里另一个他,笑容漫溢,温柔无害。然而笑得这般绚烂好看,却是不容错认的笑里藏刀,不怀好意。

    呼。

    风把红烛熄灭,视野一片朦朦胧胧的红。

    黑暗里,花香酒香,春风旖旎的绮丽调成一味稠丽的香。

    梦境开始变得混乱破碎,毫无逻辑起来。

    有人在欺负那个人,呜咽断续的声音听得晏无咎恼火,可是他却没有身形和存在。

    下一瞬却从那人骤然失神潮湿的眼里看到他自己,就像是此刻让那个人露出这样表情的就是他。

    如同从内部打碎的琉璃球,不断翻滚摔碎,最后什么跟什么再也分不清。

    晏无咎惊醒,看了眼沙漏,还不到子时。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觉得焦渴,长长呼一口气,手背盖着额头。

    雪白中衣被他□□压皱,晏无咎也没有在意,赤脚踩着木地板走到镜台前。

    烛火还亮着,昏黄的铜镜里倒影出他的脸。

    那张脸眼尾斜挑,面无表情便显得嘲弄矜傲,眼角隐隐的厉色,跟梦境里那张脸一模一样,却稍有差别。

    他唇角微微下抿,似笑非笑,镜中人眼里的厉色更甚,仿佛泛着星河的秋水与剑光相击,浮光与冰寒盈盈生波。

    这样便像了。

    只是,眉眼还差一些苍白的羸弱凌厉,一些阴鸷恹恹,一些不自知的旖旎色气。

    强极则辱。

    晏无咎的唇碰到冰冷的铜镜,恍然醒悟拉开距离,镜中人的眼中却盈满色授魂与、神魂颠倒。

    嗤。晏无咎失笑摇头,掌心按在冰凉的镜子上。

    昏了头。

    当真是疯了不成?

    第一次,晏无咎觉得他自恋到有点疯。

    不过,梦里自己上自己,总比便宜了其他不知道的什么人好。

    西门无咎大官人,毫无节操下限的想。

    突然,他猛地看向窗外。

    外面有什么响动。

    顺手摸了一把匕首在袖里,吹熄了烛火,晏无咎无声走出房间。

    外面乌云蔽月,风声压抑,像是有一场春雨趁着夜色要来。

    槐花清甜盛极的香味,漫过沁凉的溪水,忽隐忽现,引人细嗅。

    晏无咎赤着脚,披散了长发,着了孔雀蓝的锦衣,夜行的猫科动物一般无声无息穿过长廊。

    长廊和地面之间隔绝的柱子下,留有一些空隙。青石板的缝隙里,碎石瓦砾和杂草共生。

    庭院里种着几株晚樱飘絮,临水的木芙蓉要秋天才开。

    长廊通往庭院那截台阶的折角处,生着一簇半高的荼蘼花,那花又称作佛见笑。

    花因袭了庭院过分的暖意,错了季度,此时就已含苞,怯怯绽了三两枝,要开不开。

    晏无咎沿阶走下来,手指便恶劣地去摘那唯一稍绽的花蕾。

    他是从小到大的熊孩子小霸王,素来没有公德心和同理心,最爱摘了花把玩轻嗅后扔到水里,看它沉浮游走,能目不转睛看大半天。

    这会儿也依旧下意识手贱去摘,一时天黑却碰到了刺,不由轻啧一声皱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花树深处传来呢喃的念经声,仿佛谁睡着了说的梦话。

    晏无咎看着手指那一点微疼,没有看到血珠子。

    风声突然而起,花树摇曳,连云层都像是薄了几分,露出模模糊糊的月色,照见这夜色庭院,像发白的幻梦。

    晏无咎倚着台阶栏杆,不高兴地臭着脸:“喂,半夜不睡在这念什么经?怎么这花是成精了,你等在这降妖伏魔吗?”

    “……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晏无咎俯下身,撑着栏杆拨开花枝,愕然地看着姿势狼狈倚靠在花树下,跟死老鼠似得和尚。

    身上月白的僧衣破损,沾着泥土和不知道的污渍,脸上似是被花枝划伤了,沁着淡淡血痕。

    他盘膝坐着,就像是圆寂前给自己凹个好姿势,明明宝相庄严,从容宁静,却莫名的有点可怜。

    晏无咎趴在栏杆上,好整以暇撑开花枝看着他,分明恶劣地笑着,偏偏声音清软无辜:“大师,你是被降妖除魔了吗?”

    念经的声音停了,那双寂寂无光的眼睛睁开看他,失去一切棱角和欲望,就像顿悟后的皈依寂灭。

    “檀越主是忘川的接引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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