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咎走了以后,六扇门的三个人却没有离开。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无奈和莫名。
没有外人的时候,诸葛霄那张人畜无害的温雅面具就消失不见了,面无表情思忖着,一言不发。并不像他在晏无咎面前时候那么善于言辞,侃侃而谈。
“诸葛兄,”反倒是顾月息开了口,“你怎么看?”
诸葛霄摇头,他起身坐在晏无咎方才的位置上,学着他的样子叠着腿下巴轻抬,手指无意识轻叩桌面:“这个人……很奇怪,我看不透。”
风剑破温柔地摩挲着怀中的剑,冷声道:“宋筱的失踪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顾月息神情微沉,眉眼冷情,不带丝毫温度:“古怪就古怪在这里,宋筱失踪我们早就知道,宋筱失踪前惶惶不安,一直说有人要杀她。却忽然和声名狼藉的晏清都约会,然后就此失踪不见。晏清都的嫌疑的确很大,可是他表现得未免也太嚣张了些。”
他的话,让另外两个人都点了点头。
的确嚣张得有些奇怪。
要么就该全然否定,可他却轻佻承认与佳人有约。若说他聪明,发现他们掌握到他的行踪,才故作果断承认,他又拒绝说出与他有约的人是谁,为此甚至毫不在意暴露自己人品低劣的事实。
耍得他们团团转,却又忽然改口,说并未真的见到对方。
“若他是罪犯,那一定是相当高明的那一个。先用一个明显的谎话搪塞,再用一个让人绝对无法拒绝的理由,证实一个不那么像谎话的真话。一般人就会被欺骗,选择相信他。”诸葛霄分析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顾月息毫不掩饰眉宇的冷意,厌恶之色却淡去:“他说什么不要紧,证据最重要。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本来是追着那起佛寺灭门案而来,好不容易有些线索,宋筱失踪,就又断了。只能暂且先破了这起采花大盗的案子,希望宋筱还没有遭到毒手。”
晏无咎的猜测是对的,等闲一个采花贼的案子,根本不可能出动六扇门最为有名的两大神捕。更何况,上午发案下午他们就来了。
这些人本是在追查另一宗悬案,一路顺着线索追踪到清苑县,不巧就和采花贼的案子牵扯一起来办了。
晏无咎和六扇门的人此前一番你来我往,都是互相试探。
六扇门的人觉得宋筱既然最后去见的人是晏无咎,晏无咎就算不是佛寺灭门的嫌疑人,也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惜,他们掌握的线索太少了,根本给不出任何嫌疑人信息。
晏无咎问了几次采花贼的问题,他们都避而不答,话里话外都意在试探他对宋筱失踪的态度。
诸葛霄轻叩桌面的手一顿,抬起的目光冷静锐利:“他在担心宋筱,但他不想我们发现这一点。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秘密。”
顾月息眉眼的冷淡排斥消弭不见,点头:“这样说来,他看上去是真的不确定宋筱失踪了,似乎是想借我们的手找到她。采花贼,冉小姐……”
这是晏无咎给出的线索。
风剑破向来不喜欢思考,更喜欢直接行动,听到这里立刻起身:“去冉家。”
出门的时候,诸葛霄忽然促狭一笑,对风剑破说:“阿月今日倒难得有些活泼,我第一次见他这么讨厌一个人。往日所见比之更甚的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曾叫阿月有丝毫触动。如今不过一面,竟这般惹你生气。”
风剑破也赞同点头,看向顾月息的眼神难得一丝笑意。
顾月息冷情的脸上微微动容,一时却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不禁略略一怔:“我不知道。”
众人却也没有当一回事。
诸葛霄随意道:“不过,晏清都倒是个好名字,可惜却是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便结束了话题。
唯顾月息眉间一点微澜出神,仿佛蜻蜓点过水面。
原来,只是因为可惜吗?
脑中刹那闪现,那人笑容轻佻绚烂,微微偏着头轻轻眨眼,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过一丝杂念,风吹即去。
……
晏无咎离开府衙,与等在门口的晏县令说了一阵话,在晏县令安心与他分别之后,他下意识往回晏府的方向走去。
刚刚拐弯,晏无咎突然驻足。
今日他出门的时候,焚莲竟然没有跟出来,这样好的时机他为什么要乖乖回去坐牢?是被管出了病吗?
晏无咎脚下一转,立刻就决定去书铺。
他想起来好久没看话本了,自从那和尚来了以后。
到了书铺,晏无咎随手翻看了一下,都是些陈腔滥调,又兴致缺缺索然无味地放下了。
正巧旁边的茶楼上正在说书,说得正是名声响当当的六扇门神捕大战西域魔门的故事。
晏无咎想了想,便让人将关于六扇门的话本整理一份送去晏家,他自己抬脚上了茶楼,点了一壶茶,可有可无地听起了说书。
正听到,说书人口若悬河,讲到月神捕出场,先洋洋洒洒一大段,讲述顾月息其人如何孤高出尘,清贵俊雅。如何世家公子,芝兰玉树,高洁旷达。说昔日废太子与他一处行走在汴京御道,结果衬得废太子跟泥腿子似得。又说多少汴京贵女为他倾心相争。
晏无咎不由嗤笑,看来人是不能落下来的,一旦自高处坠落,连昔日太子都得沦为旁人故事里,一个面目模糊的陪衬。
这时,晏无咎余光里走来一个人,站在他对面不动了。
他几乎不用抬眼,看到那映入眼帘的一角月白僧衣就知道是谁。
焚莲也不总是讨人嫌的,比如这时候,他只是静静坐在晏无咎对面,并没有出声打扰他的兴致,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独自出门,更没有要求晏无咎现在就回去。
即便如此,看到他晏无咎还是下意识蹙了蹙眉。
谁也不会喜欢看守自己的狱卒,哪怕他再善解人意毫无存在感,伪装的和贴身保镖侍从一样。再精美贵重的锁链也是锁链,不会因为长度够远,就可以当做是饰品。
焚莲静静地看着晏无咎,目光岿然不动。视线落到他点的那壶茶上,想到上次那壶叫他心有余悸的酒,眼神顿时一变,径直给自己斟了一盏。
嗅了嗅后,眉宇才微不可闻的缓和。
本要放下的,看到晏无咎面前也摆着一盏同样的茶水,他的手微微一顿,放下的动作便生硬的转回来,缓缓地抿了一小口。
茶是龙井的炒豆子香味,品质算不上多好,回甘却很甜。
焚莲只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手指却一直都没有松开茶杯。
自始至终,晏无咎都没有抬眼看他的意思。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说书先生的声音就显得极为清楚。
“话说六扇门的名捕虽多,江湖封神的却只有那么几个人。月勾魂,风夺魄,这响当当的名声可不是自封的,是菜市口每年问斩的江洋大盗的脑袋,生生在黑道那里拼出来的。此二人厉害,却还有更厉害的。”
那人一拍惊堂木:“常言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句话本是用来形容穷凶极恶的江湖匪盗杀人越货的黑道做派的。然而,近几年却成了叫黑道魔头们闻风丧胆的话。嘿,意思是,人你尽可以杀,恶事尽可以做,做之前却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脑袋,能不能承担的起后果。”
焚莲的目光瞥向说话那人,眼神凌厉一暗,仿佛有烧灼扭曲的黑炎在蔓延流动。
说书先生还在讲:“这顾月息、风剑破二人,就是这句话里指代的其二,各占一个月字一个风字。还有两人,名声虽没有这二人响亮,本事却毫不逊色半分。正是乌夜啼和高小楼。只因这两人素来不喜现身人前,若是他们出手的案子,罪犯是活不到菜市口斩首的,许多他们的事迹,我等才不得知晓。”
晏无咎遥遥抛了一颗金珠到那打赏的盘子里,发出煞是好听的声音。
在众人火热的目光看来之后,晏无咎微笑,好整以暇问道:“请问,这黑指代又是谁?你好像漏掉了。”
清苑县何人不识晏无咎,说书人立刻拱手笑眯眯说道:“晏公子不知,这黑便众说纷纭了,连黑道上死了那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谁。有人说乌夜啼是两个人,因此也站了一个黑字,也有人说并无那个人,只是凑数。您看这……”
晏无咎矜持颌首:“给了你就是你的。”
对方欢欢喜喜收了金珠子,后续的故事更是说得妙语连珠,口若悬河。
晏无咎却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我知道。”焚莲忽然开口说。
晏无咎下意识看向他,微微一点讶然。
那双琥珀茶色的眼睛近距离睁大看着人,微带一点好奇,显得清透纯粹,分明矜傲清狂却错觉天真蒙昧。是任何的明珠星辰,也比拟不了的华美。
焚莲怔然,却像黑暗里被光刺到一样,下意识眼眸垂敛避开。
“知道什么?”晏无咎的声音因为听到感兴趣的事,难得一些柔和。
“月黑风高夜的黑,指的是神机子诸葛霄。此人善于洞察人心,纵使不动武功,也可凭舌灿莲花,杀人于无形。”
“这么厉害?”晏无咎淡淡地说。
焚莲看出他的不以为然,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六扇门的人了来了清苑县,最近你莫要出门了,若是见了他们,也尽量不要发生冲突,最好一句话也不要说。”
晏无咎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容无辜又绚烂:“这个啊,好像晚了。刚刚就已经见过了,而且,不但起了冲突,他们应该还讨厌死我了。怎么样,会讨厌到杀了我吗?”
就像是问了一个颇为有趣的谜题似得,他脸上的笑容骄纵甚至有些许孩子气。只有矜贵傲气的眉宇之间,从容疏离嘲弄不屑,打从心底里并不把任何存在视作威胁。
是啊,即便是上一世,他的眼里也没有因为任何人真正有过一丝脆弱和退让。
“这可不是我故意惹是生非,他们怀疑我是采花贼,怎么能怪我不给好脸色呢?”
采花贼?!前世,晏无咎卷入那宗奸杀案,不是很久之后吗?怎么会现在就……
焚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许久,轻轻地说:“没关系,不会怎么样。”
的确不会如何,因为,他会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就抹杀掉所有可能带给这个人伤害的威胁。绝对不会让事情再一次发生。
“阿弥陀佛。我出去一趟,亥时之前一定回来。”
焚莲定定看住他,唇角似是微微扬起,连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都错觉温柔,仔细一看却只有一如既往的冷厉漠然。如静水流深,漫不见底。
晏无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眸光微微出神。
一副要去杀人放火的样子,这秃驴真是……
若不是这和尚平日里管天管地,看自己不顺眼变着法子折腾,而且性情冷漠桀骜,比他还像眼睛长在天上,方才那一瞬对方看他的眼神,晏无咎差点都要自恋以为,这个人是为他做什么危险拼命的事去了。
晏无咎当然没有什么危险,也不觉得堂堂六扇门神捕,会因为他一个无名小卒的得罪,就想方设法搞死他。
这些正义人士至多不过是他这阴险小人倒霉的时候,居高临下看看热闹罢了。
可他晏无咎怎么会给人看他热闹的机会?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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