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醒来的时候, 永寿宫的床榻之前, 已经挤满了各宫前来探访的太后、妃嫔。
钟情抬了抬眼, 有些疑惑地搭着抱琴的手半坐起, 下意识地把不解的目光先放到了床边不远处坐着的成帝身上, 成帝的面容里带着一种温和的憔悴, 似喜似忧, 似愁似悦, 见钟情醒来,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倾身过来, 握住钟情的手,叹息道:“醒了就好......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
钟情自觉无碍,动了动手脚, 正想披了外衣起身, 先被满脸高兴、喜不自胜孝纯皇太后冲过来一把给按住了,往日里一贯对着钟情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陆太后,难得的慈眉善目地拍了拍钟情的手, 压着声调轻言细语道:“坐着,坐着, 不用起来, 不必起来......不讲究那些虚的,你保重自个儿的身体最重要......”
钟情愣了愣, 两辈子里, 这是第二回孝纯皇太后对自己如此态度了, 而上一回则是在......钟情震惊地看向成帝。
“徐太医刚刚诊过,”成帝紧了紧握着钟情的手,轻声道,“......宝儿,你已经有快一个月的身孕了。”
钟情愣愣地看向成帝,好像自己的耳朵突然出了问题,或者是脑子出了什么差错,明明成帝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完全能听得懂,拼凑到一起来,却是彻底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什么叫“你已经有快一个月的身孕了”?
钟情并不是一个讨厌小孩子的人,恰恰相反,在她少女时期的未来规划里,只要能养得起,能多生几个,多子多福,这是个好事情,也是个好兆头......但等她真生了允僖之后,却是之后一连六七年,数年如一日地服用避子丸,不是因为别的,而正是那时候的钟情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单允僖一个孩子,她都未必能养的好、养的活......她是不敢,更害怕于再去多生一个孩子了!
她再是想要孩子,可她更怕失去自己的孩子!——那份钻心剜骨的痛楚,天下间没有几个母亲能熬得住!
我不是,钟情喃喃地想,我不是一直在吃避子丸的么?......是了,上辈子,好像也是吃着吃着便没用了,不然自己也不会在成帝灭谢家的山雨欲来之时突然有孕,只是孩子当时有都有了,无论是成帝还是钟情自己,心中都还是以欢喜居多的,钟情犹记得当时在夜晚的永寿宫里,成帝紧紧抱着自己,有些激动,亦有些释然,更藏着些许当时的钟情还不懂的意气风发,轻轻地在钟情耳边承诺道:“无妨,孩子来了便是与你我的缘分,你什么都不用想,安心养胎......等这两个孩子出世后,便一切都安然无恙了!”
当时的钟情不明白,还奇怪于为何孩子出世了,就“一切都安然无恙了”?现今倒是早都悟了,成帝当时,怕是已经万事俱备,只欠对谢家直接发难的东风,本是筹谋着,在钟情腹中孩子呱呱落地前,就先彻底地解决了谢家这个自他登基以来就盘桓在心头难消难解的最大祸患!
可惜钟情提前发动,打了所有人,尤其是成帝个措手不及,最后更是一尸两命,难产而去,到那时候,成帝纵然是原先有满腔的筹谋计划,悲恸之下,也都尽皆彻底抛之脑后,再也无心去忍、去等,去寻求最佳的发难机会了!
“我,”钟情傻愣愣地抬起头,仍还沉浸在震惊中难以自拔,呆呆地望着成帝,反问道,“我真怀孕了?......都有快一个月了?我怎么,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真是怀孕了么?”
她这副震惊到难以附加的状态,倒是把殿内的所有人都逗出了几分笑模样,拘惠、抱琴齐齐抿嘴偷笑,雪盏咋咋呼呼地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被拘惠轻轻打了一下,看了看殿内的情形,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孝纯皇太后坐到床边,拉着钟情的手,慈祥和蔼极了,与钟情打趣道:“你这傻孩子,这怀孕的头一个月,哪里有反应的呢?......徐太医于这妇儿之道上,素有‘铁口直断’之名,他既说你是有了,你便必然是有了,安心养着便是,来年为皇上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哀家亲自给你备一份厚厚的赏赐!”
成帝忍不住低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像是有些想笑,又要忍着笑的意思。
傅皇后站在孝纯皇太后身后,也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平静无波道:“钟妃二度有孕,乃是阖宫上下的大喜事,陛下这后宫里,也有好些年没有孩子出生了,钟妃怀嗣有功,这位分也该再动一动了,只是不知依陛下心中,可否已经有了属意的......”
钟情陡然一惊,想也不想便直接开口拒绝了:“......不必了!”
“我,嫔妾的意思是,”钟情低下头,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如今尚且一片平坦的小腹,轻轻叹息道,“封恩赏赐什么的......还是都等孩子平安落地了再说吧。”
语气里不由自主地,便带了些许莫名的悲观消极之意。
成帝眉目微凝。
孝纯皇太后脸上的神色也顿时不大好看了些,只是碍于钟情如今正怀着孩子,忍了又忍,才把到嘴的呵斥给咽了回去。
钟情却是无法不去悲观消极、多思多虑......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除了比上一世来的早了一年多之外,同样是意料之外的怀孕,同样是被孝纯皇太后寄予厚望的孩子,同样是皇后主动开口,为她请封......
甚至连孝纯皇太后与傅皇后方才说的那两段话,与上一世而较,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钟情却是如何也不想再去做那个在凉天残夜里绝望地血崩而亡、一尸两命地死在永寿宫的产房之内的“钟贤妃”了!
傅皇后被钟情拦腰截断了话,脸上的神色也依然是一贯的冷冷淡淡,瞧不出什么高兴抑或不高兴的端倪来,倒是成帝,瞧出了钟情面上的恹恹之色,看她兴致不是太高,似还有些困倦的模样,便起身发后撵了人:“钟妃刚醒,身子骨还没缓回来,还是让她再多休息会儿,等精气神好些,再招呼大家吧。”
孝纯皇太后听得连连点头,赶忙站了起来,不迭地应声道:“是这个理儿,皇上说的在理儿,哀家看咱们还是都先各自回去吧,一群人堵在这里,反而扰了钟妃休息。”
一行人遂又浩浩荡荡地退出来,而另一头,正是乍逢变故、单方面与自己身体内的武念慈断绝交情、拒绝交流的允僖,却是在练武房之内,接到了抱画遣来的永寿宫小宫女报喜的讯息,与傅怀信、郇瑾二人对视一眼,三小只急急忙忙地往永寿宫走,临进门时,正好与退出来的各宫嫔妃打了个照面。
瞅见走在最前头的慈宁宫孝端皇太后的那一刹那,允僖身上的气势陡然变了,那一瞬间迸发的杀意,叫身侧的傅怀信与郇瑾二人齐刷刷的汗毛耸立,感到一阵的脊背发凉。
——与这阵杀气比起来,方才在练武房之内意欲绞杀郇瑾时的武念慈,几乎称得上是漫不经心、随手而为了!
允僖赶忙沉下心来集中精神,把体内武念慈的意志给压了下去,见孝端皇太后敏锐地回身看了过来,允僖还仰起脸对老人家傻呵呵地笑了一下。
孝端皇太后愣了一下,也回头对着允僖慈蔼地呵呵一笑。
孝端皇太后转身离去后,允僖不悦地在心底问武念慈道:“武念慈,你凶我皇祖母做什么?......我可警告你,不要借着我的身体到处乱杀人!”
一路上都沉浸于“枉死的郇叔越竟然是朕母妃的大哥”、“那该遭天杀的差点坑死大头的青州郇瑾竟然是朕血脉相连的亲表弟”而哑然静寂下来的武宗皇帝,却是在看到孝端皇太后的那一刻,就头脑发热,完全无法抑制自己浑身上下的恨意与杀气。
“她是你的皇祖母?”武念慈在允僖的脑子里古怪地笑了笑,讥讽允僖道,“四皇子殿下,您只有两个皇祖母,一个在生你父皇是便难产去了,一个是慈仁宫里的陆太后......还要我来提醒你么,这个姓白的,可与你分毫的干系也没有!”
——孝端老贼,迟早有一天,朕要再亲手杀你一回!
武宗皇帝的眼睛恨得要滴出血来,如果他现在有眼睛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允僖微微站定,敏锐的意识到了武念慈话中的未尽之意,“你该不会想说,白祖母可能会有心加害于我吧?”
孝端皇太后的慈宁宫里日久天长地散发着一股子普度众生的慈悲气息,那位白太后人到中年丧子丧夫,选储扶帝的大风大浪也都经过了,到得晚年,就日常茹素,专注于吃斋念佛那一套。允僖往常虽与那边不多亲近,但孝道伦理在上,那毕竟是他名义上的皇祖母,他往常,也从未生过不敬之心的......
允僖心中所想的,武宗皇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冷冷一笑,寒声道:“日常茹素?吃斋念佛?......怕不是害的人太多,怕晚上有鬼来敲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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