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信与郇瑾正是争执不下的时候, 谁都没有注意到, 一直分神留心注意着这边的武宗皇帝的脸色却是突兀地扭曲了一下。
允僖正问着问着呢, 问到一半, 突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一阵熟悉的身体不受控感再次传来, 允僖头一昏, 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黑暗狭小的小方盒子之内, 只能透过窗口,也就是自己的眼睛, 眼睁睁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幕又一幕, 而全然无能无力。
允僖好不容易被武宗皇帝安抚了大半的狂躁之情顿时再次浮上心头,呆在小方盒子内对着这个武念慈破口大骂,直骂他个狗血淋头。
可惜这些话, 只有与他同住一个身体内的武宗皇帝自己能听到了。
武宗皇帝抽了抽嘴角, 很明智地选择装聋,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和这个小子探讨“我母亲就是你母亲”,“我妹妹也是你妹妹”这样于事实来说毫无意义的实情了......
武宗皇帝突然出手, 挟雷霆之势,郇瑾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便被他死死地钳住了脖子, 寒声质问道:“你叫郇瑾......哪个郇字哪个瑾字?”
郇瑾被武宗皇帝掐得双目翻白,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暗藏着无限阴翳, 却又迫于情势, 不得不含恨答道:“旬耳郇,怀瑾握瑜的瑾......你做什么?!”
“那就对了!”武宗皇帝冷冷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残忍与轻蔑,叫对面的傅怀信一观惊心,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人身上最大的一个问题——他的手上怕是染过万千条人命,不然不会有如此这般浓厚的,似从滔天血光中走出来的兵戈杀伐之意,只听武宗皇帝冷冷笑罢,又漫不经心地寒声追问了句,“青州司马郇叔越......是你父亲吧?”
“不,不错!”郇瑾挣扎着难得硬气了一回,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恨声道,“......你想杀我?又与我父何干?!”
“这便对了,”武宗皇帝从容不迫地笑了一下,然后脸上的轻描淡写之色骤然扭曲,猛地加大手上的气力,冷漠又残忍地发狠道,“......这便说明朕今日没有杀错人......与你父无关,与你郇瑾本人有关,你去九泉之下,跪着向青州昔年惨死的数万大庄子民忏悔吧!”
十年之后,青州北部柯尔腾人作乱,时逢西北十二盟重聚首,呼和韩大单于聚二十万铁骑陈兵大庄幽、蓟两州之边界,当时尚且还不是武宗皇帝的四皇子允僖带兵出征,与呼和韩大单于麾下的十二盟铁骑决战于漠河之上,互有胜负,九死一生,征战三年,结果一回头,好不容易把十二盟铁骑打趴下了,背后的青州老窝却被人给直线抄了!
且当时为柯尔腾人出谋划策的,还是大庄的一个汉人!!!
这个郇瑾,乃青州司马郇叔越之子,昔年默默无闻,不出世则已,一出世便是毒计无双!偷渡出境,为柯尔腾大王子献下的第一出水攻之计,便活活淹死了青州当时的数万军民!
其后的数年间,傅怀信领兵青州,更是不知道在这个郇瑾手上吃了多少次暗亏,最严重的一次,若非羲悦当时不顾危险千里奔骑前往施救,怕是自己这个最好的兄弟,就要死在这个恶毒的为柯尔腾人做事的汉人郇瑾手里了!
这样的祸害,武宗皇帝怎可留他活到十年后跑到柯尔腾人身边来祸害大庄的子民!
武宗皇帝骤然暴戾,郇瑾只觉得自己的颈骨咯吱作响,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却是已经要闭过气了。
傅怀信手中潺水剑出鞘,却被早有防备的武宗皇帝就势开,再无用处,就在郇瑾几乎以为自己今日便要命丧与此的时候,脖子上那双如钢铁般渐渐锁紧的双手,却是骤然一松,放开了郇瑾。
郇瑾捂住脖子上的淤痕,咳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允僖跪在地上,单手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脸上第一次,现出了与武宗皇帝一般的凌厉之色,一字一顿地寒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现在,立刻,马上!”
武宗皇帝只觉得神魂一噎,便被狠狠地压制在了一方漆黑狭小的盒子内,无手无脚,只余神魂,和一双可观外界的眼睛,顿时颇为拘束地不自在了起来。
练武房内,允僖跪在地上,额上汗水滴滴点点,打湿了一小片空地,傅怀信弯下腰,沉默不遇语地伸出手拉他起来。
允僖闭了闭眼,几乎有些脱力地站住了,歉然的目光扫向郇瑾,内疚道:“瑾表弟,你没事吧?”
郇瑾垂着头,轻轻地摇了摇头。
郇瑾的脖子上已经现出了一圈非常骇人的淤血,在他苍白如雪的肤色下,更衬得分外的触目惊心,允僖犹豫了一下,主动转身出去,摸了药膏过来,示意自己要给郇瑾擦药。
郇瑾乖乖地坐下,低头沉思了半晌,突然抬起脸,郑重其事地看向允僖,认真地请求道:“表哥,那个武念慈......他还在你身体里么?你能把他叫出来么?我,我有事情想问他。”
——什么叫“跪着向青州昔年惨死的数万大庄子民忏悔?!”
郇瑾浑身上下,一遍又一遍地打着寒颤,不停地假设又不停地推翻了自己的假设:青州的数万子民因我而死么?我杀害了青州的数万子民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可能!!
哪里都可以,为何却偏偏是青州呢......青州是我的家乡,我怎么可能害了青州的子民呢?!
允僖顿了一下,冷冷地看着对面明亮的琉璃窗,面无表情地问道:“武念慈,你还在么?”
武宗皇帝感觉到黑匣子对自己的禁锢小了些余,犹豫了一下,他动了动嘴,知道是这身体里的另一个主人有意让出了主权,武宗皇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了。
迎着郇瑾刻毒中带着丝丝愤恨的双眼,武宗皇帝抿了抿唇,四两拨千斤地简单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事情说来很没有意思,也很简单。你出世那年,父母家姊已经尽皆亡故,你是在青州刺史的追杀之下逃到的柯尔腾,而后为柯尔腾人献计,后来柯尔腾人在你的谋划下一度攻下了青州七座城池,柯尔腾那个大王子为了讨好你,下令但凡攻占的大庄城池,一律......屠城三日。”
话到最后,武宗皇帝的语调里也难免带了些冷意,足足七座城池,近百万青州子民......最后傅怀信领兵收复青州时,青州已经家家挂白幡,处处是白骨。
一直到武宗皇帝继位,为青州颁布了诸多宜于民生、修生养息的政令,青州历经近十年,都还没有彻底从当年的柯尔腾之乱里缓过来。
但武宗皇帝虽然对郇瑾全无好感,方才更是一见便起了杀心,但被少年的自己和傅大头一拦,武宗皇帝冷静下来,仔细思量了一番,却又突然放弃了杀郇瑾的打算。
——这便是他话语之间,那句“很没有意思”的根源所在。
武宗皇帝没有告诉郇瑾的是,青州郇瑾当年横空出世后,武宗皇帝自然派下多方人马查探了此人的身世来历——他的父亲青州司马郇叔越,是被上司嫉妒构陷,在他出世的半年前被当时的青州刺史故意拦下后方粮道,活活拖死在青州对柯尔腾的战场上的,须知那时候的大庄,虽然东北、西北战场两处开花,但东北战场被当时尚且是四皇子的武宗皇帝及其手下各员大将稳稳拉住了十二盟主力,柯尔腾人在青州的作乱,本来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更不足为惧,怕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帮子官僚文臣们为了争功抢劳,便把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州司马,活活地弃在了战场之上。
郇叔越死后,郇瑾的母亲击鼓鸣冤,上州府状告当时郇叔越的顶头上司,民告官,无论查实与否,一律先要滚一道钉板,郇瑾的母亲没有熬过去,当夜便去了,而他的家姊,则是在他们兄妹二人被做贼心虚的青州刺史派人追杀的路上,为了给弟弟挣得一线生机,被那些贼人追上后,活生生地奸/淫而死。
而最让武宗皇帝郁闷的是,上一辈子的郇瑾,还不是被他们揍死的,而是人家自己突然有一天活腻味了,跑到当时已经僵持良久的两军阵前,对着大庄军队方面的主帅傅怀信破口大骂,道:“我是一个汉人?我是一个汉人怎么了?那不也正是那狗屁汉人害我父、杀我母、辱我姊......此仇不报,我妄称为人,还当什么汉人!”
字字句句,泣血而鸣,活把当时前往阵前劝降的大庄监军骂了个狗血淋头、羞愧难忍,然后也不待傅怀信反应,自己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竟然是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郇瑾死后,柯尔腾人兵败如山倒,傅怀信这才如有神助一般,一路收复了青州,最后差点有样学样地屠了柯尔腾人满族,最后那一瞬间的犹豫,一念之差,终究是放了对方老弱病残的族人一条生路,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昔日郇瑾那城头喝骂的影响。
这事情细说起来真是很没有意思,是故武宗皇帝顿了一顿,只暗暗在心里告诉另外那位:“这是个能割得人满手血的利器......你若想用他,就对他好些,莫让神兵染了戾气,不然到最后,就只有杀了他一条路可以选了!”
允僖微微一愣。
“我是在报仇是不是?”郇瑾双目通红地抬起头来,寒声道,“世人会去查我的父母兄弟是否在世是常情,但会去单独查我的姐妹却是未必......你知道我有一个姐姐,且还只有一个姐姐,我姐姐她,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可惜武宗皇帝已经闭嘴窝了回去,很光棍地向允僖表示:这题我不会,你来吧。
允僖犹豫了片刻,轻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郇瑾捏紧的拳头,轻声安抚他:“瑾表弟......无论如何,都还有我呢......有我在,我保证你和如姐姐都不会有事的!”
郇瑾抬头看向允僖,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不要钱般一颗一颗滚了下来。
只有这时候,允僖才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人,当真是自己的亲表兄弟......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
允僖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了郇瑾一把。
傅怀信也靠过来,轻轻地捏了捏郇瑾的肩膀。
我说,武宗皇帝在允僖身体里轻轻咳嗽了一声,暗暗给允僖提建议道:其实你可以纳了这小子的姐姐,这小子脑子好使,真能为你所用的话,倒是......
“你闭嘴!”允僖陡然暴怒,怒不可遏道:“那是我的亲表姐,我舅舅的亲女儿,我母妃大哥的女儿!......你在出什么狗屁馊主意!”
“他,他是,”武宗皇帝整个人懵逼了,难以置信道,“......郇瑾是你的亲表弟?那那郇叔越,郇叔越是母妃......是你母妃的大哥?!”
武宗皇帝的语调里,带了允僖没有留意,更无从去深思的颤抖。
允僖抿着嘴不想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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