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谢妃娘娘,是谢家的出嫁女,谢如朱。
谢如朱是早在秦执还是皇子的时候嫁给秦执的。当时谢家的女儿,除了排行第五的谢如青早就和李康乐定下婚约,排行第六的谢如蓝早逝,余下的都嫁了出去。那时谢家并没有想到秦执能有今日,若是能想到,也不会将最不顶事的谢如朱嫁给秦执了。
秦执登基之后,谢如朱和谢家的关系渐渐就淡了。别说是谢如朱,当年嫁与秦执做良娣的王家女,如今身居贵妃之位,在自己哥哥被下昭狱后,也没有说半句话。
她们是秦执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只堪玩赏,容不得心有二主。
谢遗身在谢家,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又是男眷,怎么好进入后宫?纵然有秦执应许谢如朱,谢遗也不敢进。
他对秦执感情未免有些复杂。一面欣赏他作为明君的决策,一面又因为自己世家子的敌对身份有些畏惧他的锋芒。然而,那日山洞里发生的一切,身处绝境,对方仍将食物分给他一半,又令他生出许多感激。
他竟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和秦执相处,又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秦执相关的事。
况且,对方心思深沉,谢遗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若是去了,发生了什么,他该如何是好?
后宫这种地方,想要发生什么,实在是太容易了。
听见春枝这样问,谢遗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不去。”
春枝有些犹疑:“这……”
谢遗瞥了她一眼,道:“既然思念家人,叫如青姊姊去便好了,我去像什么话?”
“公子说的是。”
谢如朱不顶用也就罢了,只怕她还要扯谢家后腿。谢遗虽然对谢家没有多少归属感,但也不想将自己置于险境,之前那样的事,一次就够了。
谢遗今日早早就歇息下了,次日起来,就□□枝对外面说他病了,去不得谢如朱那儿。
谢家也不想让谢遗去,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去不得就好了。
谢如青倒是有些忧心——谢遗这些日子怎么大病小病不断,就没怎么过过安生日子?
因而她又叫了自己信任的那个大夫来,帮谢遗看看。这位陈大夫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见了谢遗许多次,也算是熟人了。
谢遗靠着身后的软枕坐起来,见了他,便笑了笑,垂着乌压压的睫羽,轻声道了句:“有劳了。”
陈大夫点了点头,颇为不卑不亢:“这是在下分内之事,您不必多礼。”他示意谢遗伸出手来。
谢遗心知自己没有病,却也不担忧事情败露,大大方方伸出手。
他的手腕比一般男子要纤细些,肌肤白皙而细腻,宛如质地良好的玉石,泛着柔柔的光。自然舒展开的五指修长干净,指甲是剔透的淡粉色,像是春日里粉白的桃花瓣。
陈大夫的目光不由地在谢遗的手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伸手搭上谢遗的脉搏。许是为那种玉石一般的外表蛊惑了,动作都带着几分轻拿轻放的小心翼翼。
替坐在床上的谢遗把完脉后,他不禁微微挑了眉,眼中显露出几分兴味。
谢遗脸色不变,只是抬眸静静看着他。
陈大夫下意识地想要弯起唇角,却又想起谢如青还在身边,硬生生压下了唇畔的笑。
“无失他身体如何?”谢如青跪坐在不远处,出声问道。
陈大夫沉吟片刻,道:“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易于风邪入体,我开些药调理便好。”
谢遗颜色寡淡的唇微微弯起,泄出一抹笑,轻声道:“麻烦大夫了。”他乌压压的睫毛翕动着,又垂了下来,遮住了漆黑的瞳孔。
真是好看。
陈大夫眸光一暗,旋即笑了起来:“不妨事。”
他不多时就开出了一张药方,谢如青拿去看了几眼就递给侍女,吩咐她出去为谢遗抓药。
谢遗忽而想起一件事来,看向外边收拾着诊箱准备离开的人,问:“您可知道金陵哪位大夫善于医治眼疾么?”
陈大夫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来,看向谢遗。对方漆黑的眼瞳注视着他,粉白色的唇瓣轻轻抿起,看上去严肃得很。
“金陵城医术最好的大夫,都在那里。”他道。
看似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大家却心知肚明“那里”指的究竟是哪里。
“那里的人,怎么是我可以请的动呢?”谢遗说着,解嘲般地轻轻笑了一声,又道,“陈大夫可知道还有什么旁的人吗?”
陈大夫搭在诊箱上的手指下意识婆娑了两下,道:“谢七公子若是信得过,不妨让在下试试。在下虽然不才,却敢说于此道还是有几分见解的。”
谢遗看向了谢如青,眼带询问。
谢如青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遗收回了目光,道:“我近日认识了一位朋友,他有些视物不便,想知道,可还能治好。”
陈大夫略一沉吟:“这还要看过病人病症才知道。”
谢遗道:“这事我尚要问问他的意思。”
陈大夫道:“那在下便回去等谢七公子的回音。”
“好。”商量好了这事,谢遗吩咐春枝送一送大夫。
陈大夫一走,谢如青便冷了脸。
她看着谢遗,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你装个病,还要瞒着我吗?”
谢遗还穿着里衣,也不好意思当着谢如青的面换衣裳,就坐在床榻上,有些示弱地道:“哪里是瞒着姊姊呢?姊姊不都知道了?”
谢如青听他这样说,也消了气。她本来就气得不厉害,心知谢遗装病是为了应付谢如朱。当下叹了口气,道:“倘若当初知晓如今这局面,也不至于让谢如朱……”
谢遗却道:“即便不是谢如朱,他人难道就不会如此了吗?”
谢如青闻言,一时语塞,半晌,又恨恨开口:“也不知道秦执是用的什么手段!”
谢遗敛目,问道:“你看这事如何做好?”
谢如青抿了抿唇,道:“还能如何?她既然思念家人,总归有人要去……有老太太和婶娘一起去看她,也够了。”
老太太年事已高却身份尊贵,婶娘是她的亲生母亲,也算是给了她面子,又“慰藉”她的思家之情。这许多年来,未和家里有半点儿联系,如今局势紧张,倒是不轻不重想要家里兄长进宫,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想的……更不知道,秦执在背后,究竟是准备做些什么……
谢如朱的事情敲定后,谢家就开始筹备起来了。次日一早老太太被一大家子从佛堂请了出来,婶娘伴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被宫里的马车接走了。
谢遗心里惦记着云停眼睛的事,送走了老太太就去见了云停。
云停身份尴尬,下仆也不敢让他住在下人间,就将他安置在了谢遗院子里的一个暖阁里。这暖阁常年不住人,颇为冷清,但院子刚被收拾过,也不脏乱,地方不大不小,住个人绰绰有余。
谢遗一进门,就看见云停跪坐在矮榻上,身前矮桌上放着他的琴。
他没有弹琴,只是安静的“望”前方,焦距虚无的双眼迎着光,显得颜色浅淡。
谢遗走到他身前,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能是在猜测来人的身份吧?谢遗想。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他问:“是……谢七公子吗?”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缠绵,像是轻薄的纱,拂过面颊。
谢遗在他面前坐下,“是我。”
云停听见他的声音,略微放松了些,有些迟疑地:“……您来是为了?”
“我想治好你的眼睛。”谢遗道。
云停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您、您是说……”
“你的眼睛很好看,瞎了,可惜了。”谢遗这样说着,心里确实生出许多可惜之情。他却不敢保证云停的眼睛还有的救治,于是又道,“也不一定能治好,若不介意,不妨试试?”
“不、不介意,麻烦谢七公子了。”云停怎么会介意呢?若是能治好这双眼睛……
谢遗轻声道:“那就好。”
云停坐在那儿,怔然地,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该做什么。只觉得,他的心里,像是有一颗柔嫩的芽破土而出,度过了地下漫长的黑暗,终于触碰到了暖软的日光……
谢遗。
云停记得他的名字。
他和传闻里风流恣肆,甚至可以说轻狂骄纵的模样,是不一样的。
谢遗,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云停划掉了之前对这人的所有印象,在心里重新描画了他的模样。
他弯起了唇角,表情鲜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极致的欢喜之色。
他甚至没有想过谢遗是在骗他取乐的可能。
“多谢您。”
谢遗也笑了:“不必多谢,若是你的眼睛好了,那就为我作支曲子做谢礼吧。”
可是谢遗尚未来得及帮云停请大夫,入夜刚准备就寝的时候,宫里便传来消息,老太太和婶娘在宫里出事了。
王家的那位贵妃娘娘,小产了。
是被谢如朱请进宫里的老太太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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