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薄雪落下的时候,谢遗的病终于好了。乔十一上门来看他,果真如之前约定好的一般,邀请他出去玩。
时人多风雅,哪怕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也要粉饰不堪——设下流水诗会,再叫来歌女陪伴。
诗会是在竹林深处,纵使冬日,竹子依旧苍翠青绿。仆人们事先已经清扫了雪,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石板,隔绝了泥泞,再铺上织金的毯子,设下宴席。
众人按照资历坐下,谢遗身为谢家七子坐在上首,面前有曲水环绕而过,酒觞在水中浮沉。
一边有乐伎鼓乐助兴——歌姬们毕竟非是良家子,谢遗没听到有弹琴的,不过筝、瑟、琵琶终归是少不了。
十几个豆蔻之年少女,都穿着淡红色的裙衫,梳着娇俏的发髻,粉面桃腮,秋波含情,杨柳似的纤细腰肢款摆,鱼贯而入,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满满的风情。她们四散开,为坐在席上的奉上笔墨纸砚——既然是流水诗会,自然是要作诗的。
少女们奉上纸笔后,便分别在众人身侧跪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到这时候,诗会才正式开始。
穿着轻薄舞裙的舞姬在席下翩翩起舞,间或撩拨一般散到他们的面前去,容不得他们抓住,便乘风一样旋身而过,瘦削的窄足在地上轻快的踏着,裙裾飞扬成盛开的花。
待乐停,流觞漂到哪个公子面前,那人便捡起来浮在水上的流觞,仰头饮尽了,再附庸风雅地写点儿应景的,诸如“青丝钗满细描绘,玉手纤长弄袖挥”、“粉黛娇嗔,欲笑还颦,三春桃李,九秋之菊”这类的艳诗,由过坐在他身边的侍女,捡起那写了诗词的茧纸,拿起来给众人看。
流觞也飘到谢遗跟前一次。
谢遗到底是身在皇家许多年,被大儒教导过,虽不说才高八斗,但也算是腹有诗书,也没有怎么思索,便念了出来。
他写的也不出彩,却教身边的一干人等给吹捧上天去,夸得绝无仅有,简直可以比肩前朝风流名士一般。谢遗听着也不禁失笑,唇角上扬,心情颇好的样子。
众人见他笑了,也放肆了许多,话题也由之前只是品评这些歌姬舞女,转移到了金陵城的贵女身上。
谢遗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些人的孟浪,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怪异的神色,只是静静听着。毕竟他也不是才知道这些不堪大用的世家子弟是什么德行。
然而坐的久了,听到的又是些自己不感兴趣的艳闻,谢遗未免觉得无趣。
大概是看出了谢遗的不耐,坐在谢遗右手边首个席位的是乔十一,探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道:“知道谢兄你的喜好,这次特地为你准备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也算是聊表歉意。”
谢遗微微挑眉——有意思的东西?
乔十一伸手招来侍从,附耳说了几句。
谢遗并不晓得,乔十一和谢无失喜好相似,两人都不爱娇柔婉转的女子,只爱容貌俊逸的男人。所以当乔十一说的有意思的“东西”出现的时候,谢遗愣住了。
那是一个,容貌肖似景明公子的男人。
对方显然是不同于景明公子的。王景明神姿锋颖风雅无双,五官干净舒朗,如云销雨霁后的皎皎月明;眼前的这个人却生的稍嫌阴柔了些,像是一块可供把玩在手中的瑰玉。
舞姬们纷纷停下了动作,退了下去,一旁的乐伎也中止了演奏。
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引着那人走过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安静地平视前方,没有看周围一眼,目光越过了坐在上首的谢遗,投向了虚无。他在场中跪坐下,怀里抱着的琴被小心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一双颜色如玉的手按在了琴弦上,有细微的颤抖。
“弹一曲吧,云停。”乔十一出声道。
被称为云停的男人微微低下了头,道:“您想听什么?”他的声音很好听,天生便有一种别样的缠绵意味在其中。纵然是不看他容貌,只听着声音,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乔十一笑了笑,瞥了谢遗一眼,有几分促狭的意味在里面,道:“不若弹一曲《凤求凰》吧?”
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乔十一话里的揶揄,只是轻轻说了声“好”,便拨动了琴弦。
飒飒的风声过竹,只有清远的琴音乘风而去。这样缱绻柔情的曲子,在他的指尖,也化为了中正平和的清澈。
乔十一看着谢遗,微微挑眉,有些得意:“怎么,可还满意?”
“他是?”
“我在坊间找的一个琴师,家境清贫,又有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最小的妹妹还生了重病……”乔十一笑的意味深长,“便问他愿不愿意卖身为奴。”
谢遗微微皱眉。
乔十一还在道:“不如送给谢兄?也不怕他跑了,毕竟只是一个瞎子……”
“瞎子?”谢遗看过去,只看见那人低头拨动着琴弦,衣袖下探出的手指修长白皙,他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眼盲的痕迹。
谢遗迟疑片刻,问:“天生的?”
“不是。”乔十一脸上还能保持微笑,“是被人刺瞎的。”
谢遗怔住。
乔十一道:“也是无妄之灾,兰家公子取乐,要他弹一只曲子,他不愿意。那人性情骄横,见他不愿抚琴,便要砍了他的双手,不过教坊的姑娘拦住了,所以,砍掉双手变为了刺瞎双眼。”
谢遗唇瓣紧抿,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过刚易折。”
“听闻,是他生的太过肖似一人,才叫兰家公子那样不快的。”乔十一唇角弧度加深,似有些嘲讽,“那人也不过是欺软怕硬……枉为世家子。”
时人多重风雅,身为世家子弟更是看重仪态。哪怕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也要佯作出一副狂态,还可以得时人一个“风流狷狂”的评价。似那人那般的行径,未免为人不齿。
琴音渐渐零落,一曲将尽。
“谢兄,”乔十一道,“谢兄若是满意,我就将他送给谢兄了。”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叫在场的众人听个明白。
云停自然也听见了。
他安静地坐在那儿,长长的睫羽柔顺地低伏着,阳光被竹叶切割的稀碎,在他身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斑,精致到略显阴柔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动着琴弦,弹完了最后几个音。
谢遗不语,垂眸拿起了桌上酒杯。
喝的醉醺醺的公子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觑着谢遗,笑嘻嘻道:“谢兄,这人生的虽和景明公子颇有些相似,但若是真的比较起来,便如蒲苇之于玉树,终究是下等货色。”
场中气氛顿时一冷。
谢遗低头饮酒的动作不禁一顿。
那人还不自知,继续道:“如今景明公子身在昭狱,王家又不复往日,谢兄也不是毫无机会了,还要这假的做什么哈哈哈哈……”
谢遗放下了酒杯,一双眸子丝毫不见酒气浸染的痕迹,干净明澈,只听他轻声问:“你说什么?”
声音虽轻,却清晰入耳。像是一桶冰凉的水,当头淋下。
那人醉意顿时去了大半。
他目光凛然如冰雪,一时之间那人倒是被震慑住,不敢再嘴上花花,局促地跪坐在那儿,讪讪地说不出话。
谢遗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字字冷冽。
一边坐着的紫衣青年忍不住出声:“谢兄,他酒吃多了,你莫要和他计较。”说着,指挥人把他抬下去,“来人啊——齐四公子喝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守在一边的下仆便走上前来,就要架着齐四公子离开。
谢遗并没有拦着,只是静静看着那人离开,直到再也看不清。他垂下了眼帘,轻轻呵出一句:“不堪与游。”
众人面面相觑,品出味道来——谢七公子大度,不计较你冒犯,只是说你“不堪与游”,日后我们要是再和你一起玩儿,不是证明我们品味差吗?
系统在谢遗的脑海中出声:“宿主大大怎么不怼他呀?这时候打脸才好看嘛。”
谢遗不解:“怼他?打脸?”
“对呀。”白白理所当然地道,“就是反唇相讥,嘲讽他一顿。”
谢遗沉默片刻:“不必了。”
他既不习惯嘲讽他人,也不需要争一时的口舌的上风。若是身份高贵,只需要表现出些许的不满,自然有一群善于揣摩他心意的拥趸替他处理,自己亲自出手,未免有失身份。
白白沉默了一瞬,又弱弱地道:“也是哦,我们是走白莲花路线,怼人太OOC了。”
坐在一边的乔十一打起了圆场,道:“何必为了这件小事败坏兴致?来,谢兄,这一杯敬你。”
他对着谢遗举杯。
谢遗也端起了酒爵,与他一敬,垂首啜饮了些。
这一事就算揭过了。
乔十一又叫人为云停设座。
云停像是对刚才的事一点儿察觉都无一般,只是安静地抱着琴,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谢遗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人眉眼过于的柔和了,却也不是像那人说的比之景明公子便如“蒲苇之于玉树”。
他对这人并没有什么想法——情爱一事,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谢遗只是可惜,他这样的人,竟然是一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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