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收到了新华出版社的邀请,想让我写篇文章谈谈我的父母。
一开始,我是打算拒绝的。父亲一辈子都沉迷科研,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的曝光。母亲身上似乎也没有太多需要深谈的东西。他们都还在人生的黄金时期,还轮不到我以后辈的口吻对他们的人生做出评价。
不过我也很理解出版社的朋友们为什么会将这个邀约发给我。去年的一个意外,让公众注意到了我的父母,大家是怀着敬仰的心情看待他们的,感到好奇也不过是因为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故事。
其实就在我看来,虽然他们是我的父母,但在我的眼中亦有着光环,这光环并不因为朝夕相处而暗淡,他们确乎是有传奇色彩的人,也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杰出的人。
为人子女,特别是这样一对优秀的夫妇的子女,我不敢也没有资格对他们的成就做出评价,这就是我一开始为什么想要拒绝的原因。后来,我出版社的朋友提醒我,大家不止是对他们的人生感到好奇,更感兴趣的,是他们的感情故事。
当时我被提示得有些怔然,但很快,我就有了兴趣,并且许多灵感在我脑子里涌现出来,让我怀疑如果把这些想法具象到文字上,我一定会忍不住写出一篇长到让编辑为难的文章。关于这点,我认为我大有所谈,怀着一种隐秘的终于得以与人分享的快乐,我犹豫了两天,还是答应了邀约。
写了这么多,我想我首先应该自我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以免读者读了这么久还云里雾里,不明白这个无名小卒到底何许人也。
我叫钱仲岚,今年21岁,是科学家钱三一副院士和知名新闻人齐豫女士的独子,在哈佛读研究生,主研国际关系,今年刚刚毕业。
这篇文章就是由我坐在哈佛图书馆角落的书桌后写成的,当然是在写论文的间隙里偷得一些空闲,等完成这篇导师布置下来的心得论文后我就该回国了。
哈哈,听上去有些奇怪,我的家人们大多都是学者,父亲更是一个纯粹的科研人员,我这样的选择,当时也让我们家很多人都大跌眼镜。在此,感谢我的母亲,如果没有她,我不会从小对国际局势如此感兴趣,以至于在将来的现在,这成为影响我一生的重要因素。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名之辈,我的父母却不是。他们都是拥有相当智慧的男女,也当然在一生里取得过无数令人瞩目的成就。我敢说莫名得到了大众的关注,我的父母一定会觉得措手不及,乃至会有一点点感到困扰。
我的父母都是世纪之交出生的一代。二十世纪的崛起与二十一世纪的腾飞记忆在他们的生命里刻下烙印。老人们说,这一代中国青年人身上是背负着责任的,他们与互联网共同成长,所有的思维方式都与过去的人们有明显的不同。这一点在千禧一代开始当家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
我听说我出生以前,我父亲在酒泉的卫星发射基地供职。怪不得我出生后的八年,记忆里都没有太多他的身影,一般只有逢年节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他清瘦的身影。偶尔母亲会带我去探望他,不过次数很少,因为母亲亦很忙。
八岁知事以前,我还不太懂我的父亲工作有多么特殊,母亲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酒泉意味着什么。我们住在北京的一个大院里,周围的小朋友的父母大多与我父亲一样,常年在外,院子里留下的,大多都是他们的妻子儿女。母亲说他们的父母都是我父亲的同事与伙伴。
老实说我不太懂,我小时候理解不了。我只知道我的幼儿园同学和小学同学都同时拥有着父母,他们的父亲甚至还会亲自来开家长会!家长会!我父亲一次也没有来过的家长会!
每当我看着他们牵着父亲的手得意洋洋地从我面前走过,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我的父亲看着要比他们的父亲年轻得多,身姿挺拔,像一枝永不会弯折的竹,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都是风华。我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小时候的我心里一直都很委屈,母亲虽然就在身边,但也很忙,是一个“空中飞人”。我拥有着优渥的生活条件,但其实内心很郁闷。因为缺少陪伴,又因为长辈们的溺爱,我小的时候一度是一个混世魔王,斗鸡遛狗,欺负小女孩,这些损事我都没少干,成为附近小有名气的小区一霸,每次母亲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我挨家挨户地向那些被我欺负的孩子们道歉。我面上很乖顺地说了对不起,但内心很不屑,因为他们大多比我年纪大,比我高,但一个个都被我打得呱呱叫,竟然还向家长告状,实在是不可原谅。
母亲大概也吃惊我的闯祸天赋,还有我天生的打架能力。在斥责了我几次无果后,她把我送进了少年宫,给我报了个跆拳道班,说是与其让我把力气用来打架,还不如正正经经学点本事。
其实我挺喜欢跆拳道的,因为我很快就在那个小班里称王称霸了,教练说我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而且最重要的是,自从我学了跆拳道,母亲就可以亲自来接我回家,因为每天放学就已经晚上八点了,正好与她加班后回家的时间对上了。
当然,每次她叫我的时候我都感觉有些丢人。我刚出生的时候,不知道是我父母中的谁,给我起了“钱串串”这样的小名,这个名字陪伴着我从一个穿着纸尿裤的婴儿到在大院里作威作福的小霸王,流传度极高,以至于上学前,我一不留神就会忘记我自己的大名。
咳,有些跑题了,我小时候顽劣又有趣的事实在太多了,每次说起来我就收不住嘴……就在我考到了跆拳道黑带的那一年,我父亲回来了,这并非是指他休假回来,而是说,他真真正正地回来了,回到了我和母亲的身边。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九岁,上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母亲突然很早就下班回来,她一直在跆拳道馆外面等我,等了我两个小时,直到我上完课才接我回家。她那天的表现实在很异常,睡觉前我给了她一个晚安吻,她问我爸爸要回来了,高不高兴。
高不高兴呢?我似乎忘了,反正那天晚上我一直都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月光悄悄爬进我的屋子,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里全都是坐在父亲怀里,他教我做一个智能小机器人的回忆。
但你要说我父亲亏欠我和母亲,那我也不同意。我之所以没有长成怨天尤人、怨恨着父母的失足少年,大概率是因为我父母给我的爱和关怀,还有我的充满/爱/的/家庭。我的每个家人都无私而真挚地爱着彼此,他们是对方眼中的唯一,就算没有太多的时间相处,爱恋依旧能从眼里透露出来。
我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也是个心思细腻会揣摩别人心思的好男儿。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于是回来以后尽他所能地陪伴我、教导我,给了我过去九年哪怕是母亲都没有给过我的极致的关爱。除了科学院的工作,旁的邀约他一概不接受,每天下了班就带我到处去玩。我的祖母都调侃,他所有的空余时间似乎都投到我身上——他似乎一心要把我们欠缺的相处时间都补回来。
拥有这样一个父亲,谁能忍心埋怨他呢?我心里仅有的一点怨怼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他一跃成为我心中最敬仰的人。
我的父亲毫无疑问是我将来最想长成的那种人。旁人心中的父亲都是有瑕疵的,但他在我的心中没有半点的不好。父亲的形象是那么伟岸,从少年到青年,他都是我追逐的目标,像不落的灯塔,照亮着我前进的路。
说完父亲,我还想说说我的母亲。说到母亲,我的心中有说不完的话,全部写下来大概能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嗯,我想想,起名不如就叫《我的女神》?哈,开个玩笑。作为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亲人,我的母亲在我心中永远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没有人能撼动,就算是父亲也不行——当然,他也对我如此爱着我母亲的事实乐见其成,并不想冲击她的地位。
我母亲,在旁人看来,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人一生中在不同阶段,欣赏的眼光也会发生变化。但我的母亲就是那样一个神奇的人,无论是院里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还是曾祖父辈那些老人,他们心目中一个女人最优秀的样子,永远有一个存在的模板,那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样貌姝丽,但从不会给人以距离感,她没有那些美人的傲气。曾外祖母说,母亲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低调的孩子,乖顺又懂事,从来不会以自身的任何优越条件自觉高人一等。她是曾外祖母见过的最善良的孩子,出身富贵却不骄不躁,知世故而不世故,看得比许多人都要通透。
母亲四十一岁的时候,拿到了普利策奖,那是“新闻界的诺贝尔奖”,母亲也一夜之间名声大噪,登上了微博热搜,并且词条挂在那里足足两天才下去。也是从那时候起,人们关注起了我的家庭,关注起我的父母。在某些方面,我对无所不能的网友也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他们,我还看不到二十四年前那个采访,原来我的父母曾经是同一年的江州文理状元,那时候他们竟然就在一起了,真是好遥远的过往。
我看到许多人评价我父母的外表,佩服他们年过四十依然年轻而俊美,其实容貌反而是他们最不值一提的特质,如果你了解他们,你便不会用如此浅显的印象看待他们。
他们是我见过对物质感官最淡漠的人,我母亲告诉过我,想要活得开心,就不要在意太多,因为人能顾及的东西太少了,如果贪心地什么都想要,一般能抓住的也比你想象中的要少得多。父亲和母亲都活在当下,如果能在一起度过一天,没有工作的烦扰,他们能安静地相处数个小时,哪怕一句话不说,空气里也都是幸福的味道。
我十四岁的时候,孤身一人拿着行李离家,去了合肥,念中科大的少年班。这个决定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当我告诉母亲这件事的时候,母亲的面容恍惚了一下,随后她看向坐在阳台上正组装一片芯片的父亲,得到了一个含着笑的眼神。他们对视着笑了,笑容里蕴含着我不知道的意味。
后来母亲在我离家前一天告诉我,父亲曾经也差点去了科大的少年班,是差点。没错,他为了母亲放弃了那个机会。所以当听到我的话时,我的父母才会如此的惊讶。岁月流逝,光阴逝去,属于他们的青春年华已经过去,而我的决定犹如一代一代的传承,暗地里昭示出血脉之间的羁绊与缘分。
有人问我,既然我如此渴求着来自父母的亲情,更是在九岁才得到了完整的父爱,为什么我会在十四岁时候就这么早离家,难道我并不留恋我父母的爱吗?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我声明,我的成长一直是很健康的,心理上也并没有缺失。或许是从九岁起,父亲和母亲尽力弥补了我,我并没有不满,我知道我是被人爱着的。
是我父母教给了我,爱是有质量的需求的,我得到的爱的过程虽然比别人短了一段,但在质量上少有人能及。我的父母,他们真心相爱,我从未见过如此淡然而隽永的感情,它浩瀚而广阔,是隔着万水千山也散不尽的骨子里的情深。
我是他们爱的成就,是他们这一生爱情最伟大的见证,是所隔山河那些年里留给对方的期盼,是怀着希望和祝福诞生的孩子。他们这一生从未打骂过我,他们予我传达出的珍视,是如此清晰而强烈。我感受到父母对我的期盼,对我的珍惜,这份爱如此纯粹而深重,时常让我感动到想要落泪。
我不缺爱,我坚信我是这个世界上被爱得最深的人,所以我不恋家,因为我知道,天空广阔,我可以任意翱翔,如果累了,背后有更强大而厚重的力量,它会看着我一路高飞,为我保驾护航。我父母的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坚固的后盾。
有些人或许感受不到,觉得我夸大其词,其实真的没有,但我也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费力辩驳。有些事,他们懂了就好,时光足证,不需我们绘色。
我十四岁就上了少年班,后来又在老师的举荐下直升入科大本科班,那时我仅仅16岁。完成在科大的学业后,我考上了哈佛的研究生,从一个工科狗转成了研究国际关系的学子,外院的人戏称我们是“间谍”,我也欣然接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颇有趣味。
我的教授是一个风度翩翩、为人幽默的美国人,在很多时候我们很投缘,虽然他也不可避免地对中国有一些刻板印象,比如中式家庭与中式教育。他很欣赏我的父母,觉得他们是为数不多的开明的家长,这样的家庭教育出的我,才有可能如此优秀,思维跳跃,还有一种“美国式”的乐观。其实我不是很赞同,我身边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大多都非常优秀,如他们父母一般长成国家未来的栋梁,这些家庭的教育方式各有千秋,但都培养出了优秀而正直的子女。
我半开玩笑地和我的教授说:“史蒂夫,其实你这样说有点片面。我们中国有句古话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并不是你们想象中要靠暴力去征服孩子。我知道你们重视孩子的个人权利,但这并不能解释现在美国日益增多的暴力事件,有的时候家长的权威还是很重要的。毕竟我们是拥有全世界最多人口的国家,我们不能放纵孩子,给他们太多特权。”
我的美国教授皱起了眉,嘴里嘟囔着“好吧”,但是我知道他心中并不以为然,但他不愿意与我产生分歧。我是他最喜欢的中国学生,在我们国际关系学院里,除了几位美国政客的儿女,我是他另眼相看的第一个外国学生。他一直劝我留在美国,将来可以为我引荐,让我进政府工作,因为他认为美国是体量第一的国家,他们的政府才是最先进的。
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他,但是想了想何必呢,偏见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我是个圆滑的人,目前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明确与别人交恶过,有些道理并不是当面告诉他就能让他领会的,你得把成果摆出来,然后让别人哑口无言。
但是毕业典礼的时候,我当着哈佛全校的师生,当着我的教授、我的同班同学,大胆地把这句话说出了口,我说“中国预计在明年经济体量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的话一出口,我看到下面不少人直接变了脸色。我在哈佛是凤凰俱乐部的成员,和俱乐部高层会员关系还算不错,但现在会长瞪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叛徒。更别说一直对我有所不满的哈佛金字塔俱乐部,坡斯廉(别称烤猪俱乐部)的成员了,他们大多是我的同班同学,出身美国的政要世家,平时里就对我态度很微妙,我也觉得他们高高在上,我们自觉地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但他们现在一个个皱起眉头,好像被冒犯了一样抬头看着我,被一丝不苟抹在脑后的头发丝儿都泛着不满的光泽。
哈!我才不想理会他们是什么感觉呢,我有预感大概毕业以后我不会再收到校友会的邀请了,但是who cares?这都二十一世纪中叶了,中国的主权问题早就全部解决了,现在我的祖国团结一心,港澳台同胞也竭尽所能推动国家发展,我为我的祖国自豪,我很早就想对着他们趾高气扬的鼻孔揍一拳了。我敢说我的跆拳道自从来了美国可多了很多实战的机会,街上抢劫的混混们让我大开眼界,还好我跟我父亲不一样,我比他性格烈多了,也不怕招惹麻烦。
我知道我班里那些天之骄子背后叫我什么——“snow white(白雪公主)”是他们的原话,用来形容我太过秀致的外貌。教授以前勾搭我留在美国的时候他们曾一度对我释放善意,张口闭口“我的朋友”,但在我毕业前坚定拒绝了他们的橄榄枝以后他们就彻底与我分道扬镳。
当然,关于此事我也曾经困惑,毕业前的圣诞我回了北京,当我与家里的长辈讨论起这件事,他们面面相觑。我们家基本都是爱国的知识分子,一辈子为国家做贡献,从来没思考过立场问题。你们想想我的父母,大概也知道我有一个多么根正苗红的出身。
他们最后也没给我建议,曾外祖父反对我留在美国任职美政府,除此外他们对我的职业选择并不干涉。我用了一个圣诞假期的时间思考,出发前最后一天,我百无聊赖地调台到CCTV-7,我最熟悉的电视台,意外的,在当天的新闻里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她前些天飞去了非洲,我没想到的是会在直播连线里看到她。
看完当天的新闻,我第二天收拾东西,自己飞回了学校——父亲在科学院里有事,没办法送我。
归根到底,影响了我一辈子命运的,其实还是我的父母。
我们这一代,出生在更加繁荣的祖国,可以称作百年以来最幸福的一代。不敢说我的父母有多大的功劳,但总归是有他们的贡献的。我不知道当初我父母,两个一路顺风顺水的年轻人是怎么有这种觉悟去为国奉献一生的,毕竟他们跟我不同,我的家庭本来就决定我的觉悟要比常人高,但我父母那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熏陶,他们大可以有更舒服的选择。
我听说过一些他们的故事,关于江州,关于一所私立高中,关于朝夕相处,关于彼此的默默爱恋,关于异国,关于山海相隔,关于守望,关于信仰。那些他们曾一起度过的时光,讲述起来都泛着岁月的沉香。
或许最好的爱情就是这样吧,以你的选择作为选择,以你的信仰作为信仰。我母亲那样一个温柔纤细的人,一生丈量过无数山河的脉络,眼中有着不拔的韧性,不惧跨越山水,性情亦坚强如钢铁。
这祖国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她追随我的父亲,义无反顾。
最好的爱情,或许就是,与他携手,为这锦绣河山奉献一生。因为爱,无论是北京城还是西北的基地,她都一往无前。
并肩一路,千帆阅遍,山河同筹。
我父母的风华永驻。我还体会不到这样的爱,但不妨碍我为人子,爱着父母的所爱,与他们一起,守护远方的故国。
――选自钱仲岚回忆录《我的小半生》第一节,“我的父母”。
注:本书由新华出版社主编整理出版,系共和国外长钱仲岚个人出版物总集(后收入《共和国外交风云》第六册)。书中手稿写作时间不定,但基本概括了这位杰出外交人物的前半生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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