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被喷了一脸血,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再眨了眨眼,他回头看秾月她们。
两鬼一妖同样瞪大双眼,眼珠蹦出眼眶,秾月吓得连眼珠子都顾不得往回按,直接伸手就要拿袖子给他擦脸。
镜问:“他喷了我一脸血?”
“……”她们不忍点头。
“镜,镜子呢……”镜慌慌张张地问,问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就能变出镜子来。他手一展,手掌中沁出水,化出一面小镜子,他看镜中自己,他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此时全是血!他从未这样丑过!别的女鬼勾回来的书生全都捧着哄着供着,看都看不过来,一醒来就要作揖道谢,甚至要以身相许。
他勾回来的,首先便喷了他一脸血!
在他们鬼看来,喷别鬼一脸血,那是极度不尊重与不喜爱了。
镜的手臂垂落,秾月已伸手过来给他擦脸。
谁料镜的嘴角一撇,竟气哭了:“我被喷了一脸血……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看的,他喷我一脸血……”泪珠立时就从他眼角滑落,秾月她们没心,也快要碎了。她与夭月扑过来,一人一只手掌去接镜的眼泪珠子,芳菲拿云帕给他擦脸,将他的脸擦干净,镜却还在哭。
这个该死的书生,一来,就惹得她们公子哭,她们公子可是千年才能哭一回的!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臭男人!
芳菲性子最急,生气跺脚:“宰了他!”
镜的眼泪珠子是不掉了,却还是抽抽的,他回身再看那人,他也想把这个人给宰了。这个人不尊重他,并且厌恶他,朝他喷血就算了,看到他的脸,竟吓得晕了过去!
是被他丑晕的吗?
他有那么丑吗!
这是最令他生气的。
芳菲见镜没说话,伸出手,手指化作尖利桃枝,逼到姬泱脖颈前,只差一厘,姬泱立刻就能死。
镜瞧着那张脸,到底还是不舍:“还是别让他死了,我还没看够呢。”
想到他因为相貌而不能杀死一个不尊重他的人,镜更委屈,眼泪珠子差点儿又开始掉。
芳菲心疼至极,劝道:“公子,他死了就成了鬼,照样好看的,死在咱们宫里,出不去,您不是想看就能看?还听话。”
镜抽了抽,难过道:“可他若是死了,还怎么进京赶考?还怎么考状元?他不考状元,便没有上峰逼他娶女儿,他就没法为了我与上峰抗争,他也没法与我一同抵抗天道与阎王,没法共患难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俊俏的书生,我要他给我挣诰命呢。书里都这么写的,诰命据说是个特好的东西,那些女鬼们都喜欢,我也想要。”
“……”芳菲知道自己错了,她真不该买那几本书回来,更不该大声嚷嚷,就该让他们公子再多睡几百年!
镜不哭了,自己把脸擦了擦,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要督促他读书,让他考状元。不杀他了,让他继续当人吧。”
“……是。”芳菲只好收回手。
秾月与夭月将他的眼泪珠子收拢好,心疼地什么话也不想再多说,她们将眼泪珠子又用一个新的琉璃瓶子装好,镜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晃了晃。
晃过后,镜到底还有些不高兴,面子上挂不住啊,他不愿再看那人一眼,避过脸:“谁也不许跟着我,这几日我不想见他!”
“是。”她们只好目送镜闪没了影。
镜一走,夭月立即气道:“这个不知死活的臭男人!”
芳菲着急问:“你们是公子的贴身侍女,往常总能看出人的来历,这个人呢,他当真是书生?他都已被我救活,怎的又昏死过去?我可是有千年修为的,不应该。”
秾月皱眉:“说来怪异,我还真看不出此人的来历。”
“空长了一张俊脸!真想杀了他!”芳菲咬牙看向昏睡的姬泱。
夭月则是“哼”道:“凭他是何来历,在咱们宫里还能翻了天?他要敢有异心,立即宰了他!”
秾月性子最沉稳,思量片刻道:“先这般吧,公子欢喜他的脸,也的确好看,等了这么多年,只要公子高兴,一切都好说。”
“有咱们在呢,大不了杀了他!”
芳菲又道:“咱们公子可不是那寻常女鬼,哪能让公子受委屈。现下趁公子不在,守着他,等这个臭男人醒来,咱们姐妹要教教他规矩才是。”
夭月疯狂点头赞同,秾月也点头:“正是这个理。”
镜则是闷在他宫中的那弯湖水里,他喜欢水,喜欢雨,喜欢雪,喜欢霜。
有些时候,他不大高兴,便爱躺在湖底想事情。
他此时就很不高兴,他又不是真的孩童,他虽不知自己是什么年纪死的,但看相貌,大约总要有十五六岁了。他也知道方才很有些丢脸,尽管是当着贴身侍女的面。他生气地抓住身边一条将要游过的锦鲤,不让它游,锦鲤却乖巧地用尾巴轻抚他的脸。
软软的,滑滑的,有些舒服,锦鲤认得他,还朝他吐泡泡,他到底心思纯净,又笑了。
心情这就算好了,他“哼”了一声,也哼出一串泡泡。
反正这个书生已经被他捡回来了,虽不如其他女鬼的书生听话,好在长得尚可,就是他的!嫌他丑?朝他吐血?那也是他的!
他们还要成亲呢!
成亲后,这个书生必须给他考个状元回来!必须要当宰相!必须要给他挣诰命,每日都要挣一个!他等了这么多年,必须要比每本书里的女鬼都要风光!
办不到?办不到就杀了他,拘在宫里伺候自己一辈子!
镜是孩童性子,压根不知人间规矩,甚至不知诰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能一日一个呢。他倒是越想越高兴,从湖底浮上来,愉悦地游水,满湖的锦鲤都游到他身边陪他,与他嬉闹。
心情变好后,镜又想快些去看看那张极为俊俏的脸,可这未免也太没有面子,说了这几日不见,那就是不见,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镜暗自“哼”了好几声,在湖中游畅快之后,手中拢起那只朝他吐泡泡的金色小锦鲤,飘往另处打发时间。
玉宫尽管在世外,日子倒也寻常过,并非停滞不前。
镜的寝殿里,姬泱那日吐了血,一直也未醒来,多亏宫内有灵气。
侍女们一直守着,芳菲最先等不及,毫不客气地用一根桃枝将姬泱戳醒,又往他体内渡了不少灵气。另外两只鬼,上前,低头,直直盯着他,就等他醒。这几日,她们公子谁也不见,找个书生回来是逗公子高兴的,如今却这般,谁能不气?
她们心怀愤怒,这次就连秾月的眼珠子也要掉了。
于是迷迷糊糊再醒来的姬泱,先瞧见的便是往他面上摇摇欲坠的四颗眼睛珠子。
他深吸一口气,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芳菲用力又将他一戳:“臭男人!”
姬泱心中一哽,什么?是有人在叫他?叫他什么?
他撑住,总算没晕,眼前彻底明晰,那四颗眼珠子愈发显眼。姬泱立刻又闭眼,他定是在梦中,否则何以能瞧见这种东西?
芳菲怕他又要晕过去,再一戳:“醒醒!臭男人!”
姬泱确信了,的确有个小丫头在叫他“臭男人”!
姬泱,当朝九皇子,是皇帝与最宠爱的路贵妃唯一的孩子,还是皇帝幺儿。在此次事件之前,便是太子也不如他。他幼年启蒙时,甚至被皇帝抱上龙椅一同上朝。九个儿子,皇帝只亲手抱过他,还常抱他。
他五岁生辰那日,朝中在边境打了胜仗,父皇甚至说那是他带来的祥瑞,说他生来心怀天下,直接封他为怀王,给他最好的封地。这样的殊荣,史上也难闻。
便是太子哥哥,对他从来也是客客气气。
他生来尊贵,所到之处,无人不下跪。
方才浑浑噩噩便罢,此时清醒过来,有人竟以这样的称呼叫他,不论此时境地如何,骨子里的高贵与傲气不失。
姬泱缓缓睁眼,淡淡看向芳菲。芳菲一愣,不由往后退一步。她从来也瞧不起人的,人在她们鬼妖看来,未免太弱,却不料这个臭男人眼中的寒意竟有些逼人。
芳菲愣愣地尚未回神,夭月拉了拉她的手,她立刻回过神,定睛一看,不就是个臭男人吗!
她竟被一个人给吓到了!气得又要以桃木枝再去戳他,姬泱眼神却是一转,继而看向秾月与夭月。
他身上还在疼,显然不是做梦,那这四颗眼珠子又是何物?
姬泱文武双全,饱读诗书,从来不信神鬼之说。他的父皇也不信,或者说,姬家都不信。前朝信佛信道,成日妄想得道成仙,皇帝竟带头修佛修道,最终毁于佛道之手,乱世出英雄,他们姬家得了天下。太|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灭佛灭道,如今百年已过,和尚道士虽又已出现,却再不如从前。
姬家的江山是打出来的,是杀出来的,若真有佛道一说,姬家双手沾满鲜血,又如何做这天下之主?应当早被业火烧尽,被天雷劈死才是。
姬泱脑中立刻否定神鬼之说,他想,他到底还是被老三给捉住了。
这些人怕是老三从西南找来的奇人,据闻那里的人会使幻术,是以才会制造出掉眼珠子的幻象。
想到此处,姬泱立刻再闭眼,不看这些迷人心智的小把戏。脑中却转得飞快,他需保持心中坚定,绝不能受蛊惑,也倒要看看老三这次到底要如何。
姬泱从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到底没死,命不该绝,这盘棋局就还有救。
芳菲见他睁了睁眼,一句话不说,竟然又闭上了!
芳菲纳闷看向两鬼,这人也太不把她们姐妹当回事了吧?!她们什么规矩都还没讲呢!
秾月与夭月也很不喜,眼珠子摇摇晃晃,差点儿就要落到那人白净面庞上,她们俩的眼珠子可都是杀器。在世这么多年,总要遇到居心叵测的人人鬼鬼与妖,她们不忍让公子动手,全是她们杀的。
镜的双眸有多清澈,她们眼中便有多少煞气与鲜血。
眼珠子一旦落下,此人必死无疑。
两鬼对镜的忠心耿耿,刻在她们的魂灵之上,想到此人令她们公子伤心难过,鬼一旦迷了心窍,便难回头,一心只想要此人死。
好在芳菲脑袋清楚,她急道:“公子说了不能杀!”
姬泱耳朵一动,公子?又是谁?
他缓慢回想,依稀记得,先前醒过一次,的确有个男子与他说话,声音听起来尚年幼,却清凌凌的,甚有几分骄矜。难道这位公子,才是老三请来的奇人?先前那位朝他使计的美人呢,又去了何处?老三到底要做什么?
姬泱心中琢磨,芳菲急急伸手去拉迷了心窍的两鬼。
偏在此时,室外飘来一阵凉风,带有湖水的清越味道,与这股清越一同而至的是悠扬又欢喜的声音:“他醒了吗?!”
声音还未至,微风便先拂到面上,拂动姬泱的睫毛。
镜如风一般扑到桃木床前,没看侍女们的不对,而是立即低头去瞧那书生,见他眼睛还闭着,镜喃喃道:“还没醒?”
他克制了好几日呢,今日到底没忍住,可人怎么还没醒呢?
他自问,回头看自己的侍女。
秾月与夭月急急将眼珠子按回去,总算是找回心窍,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芳菲抓紧道:“公子,他方才醒过一次,他——”
镜打断她的话:“那他为何还闭着眼?好几日了!他要死了?”
“不是不是!待奴婢将他戳醒!”芳菲拿起桃木枝,镜却摇头:“不戳他,疼,人怕疼的。”
“……”芳菲沉默,她先前戳了好几次……万一这个臭男人给公子告状该如何是好……
姬泱闭眼躺着听动静,听到这句话,没被戳,心倒似忽然被戳了一下,再听那声音有些惆怅地说:“他不醒,谁陪我玩小花呢?”
小花是谁?姬泱心中更奇,芳菲也问了:“公子,小花是?”
镜笑着朝她们仨摊开手,手里是一汪水,一尾金红小锦鲤悠哉游在他的手掌心,不时吐泡泡。
“我的新朋友,小花,她会吐泡泡!”
“好漂亮!”两鬼一妖立即夸赞。
镜很是得意,他笑着咬住下嘴唇点头,并回身再看姬泱。
和小金鱼们玩过后,这几日他翻看从前最喜欢的那几本书,他已经不气了。他想,人的性子总是奇奇怪怪,不奇怪,那就不是人了。人好可怜,只能活几十年,都不够他睡一觉。他对这个人好一点,这个人就跟他玩,跟他成亲,给他考状元回来啦!谁知道等这个人死后,下一个书生又要等多少年呢。他独自住在这座宫殿里,真的很寂寞。
这可是人啊!还是个很好看的人。
他要珍惜。
他打量姬泱几眼,将小花移到左手,右手下垂,往姬泱的脸移去。
他看了看,挑了他最喜欢的姬泱的眉心,从长袖中伸出小截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并道:“快醒来,陪我玩小花!”
指尖冰凉却又软得不可思议,姬泱的心似要融化了,莫名得简直无法控制。
不知不觉,姬泱睁开眼,先看到袖中一截玉白手腕,手腕处的青莲色衣袖上也不知是绣花还是何物,那几尾锦鲤竟也似活的,围绕袖口游动。他蓦地想到初次昏迷前,林子中往他走来的人,那人衣角上的桃花也是这般,仿佛活的。
他的视线被衣袖挡住,手腕却缓缓离他而去,他顺着那截手腕往上看去,一点点,再一点点,衣袖后渐渐现出一张满是笑意的脸。
姬泱眉心一跳,实在很不防,老三这次的美人计,竟然有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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