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阿拉娜．布鲁姆所说的墨西哥餐厅，其实是间海鲜餐厅。

    巴尔的摩是美国东岸的重要临海城市，巴尔的摩内港更是全球着名的海港之一，紧邻着名的切萨皮克港湾。这里一年四季供应产量丰富的渔获，其中最有名的一样就是螃蟹，因此这个城市又有『世界螃蟹之都』的称号。巴尔的摩的蓝蟹①远近驰名，从世界各地吸引无数的观光客慕名而来。而在美食家眼里，这道珍馐更属秋季必尝的佳肴之一。港口边有许多间专卖蓝蟹的餐厅，像是Philips和Obryckis都是非常有名的店家。不过今晚阿拉娜．布鲁姆带他们来的这一间不是螃蟹专卖店，它是一间墨西哥风格的海鲜餐厅。

    这间餐厅也位於港边，店门直接面向波纹起伏的海水，店前方还延伸出一块甲板，晴朗的夏季供顾客在这片三面环水的『小岛』上用餐。不过现在已经是十月份，晚上六点多太阳就落到地面下去，接近华氏五十度的气温到了海边只会更冷，不适合在室外久待。尽管如此，从窗外依然能够眺望海港的夜景，船只和店家的灯火一道又一道映照在蓝得发黑的海面上，被浪潮搅碎成潋滟斑驳的光块。尽管天色暗了，天鹅船仍在港口中行驶着，这些造型迷人的小船被夜幕染黑颜色，远看就像真的天鹅，三三两两地优游而过，在水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

    从窗外收回目光，葛洛莉雅解开系成蝴蝶结的腰带，转身在汉尼拔的帮忙下脱下她的驼色长大衣。汉尼拔的动作非常轻柔，他的表情专注得像在整理一件插花作品，手指灵巧得彷佛正在碰触沾着露水的花与叶。他细心撩开帽缘的皮草，没有弄乱她一根头发。

    阿拉娜．布鲁姆已经解下外套，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尽管面上不显，她的眼里依然泄漏出内心的探究。汉尼拔刚才帮忙她的时候，她看不见他在她身後的表情，但是观察他对待他的秘书的方式，如此地细致温柔，让人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并不讳言对汉尼拔的好感，说不爱慕汉尼拔，那绝对是句假话。不只阿拉娜．布鲁姆她自己，当年她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实习的时候，就她所知，医院里从医生到护士，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对莱克特医师怀抱强烈兴趣，幻想他和自己有段风流韵事。年轻丶单身丶英俊丶权威，品味出众而且风度翩翩，早年得志的男人往往会罹患傲慢浮夸的毛病，然而在汉尼拔身上完全看不到这种倾向。他总是显得那样成熟可靠，他的稳重给年轻女孩们一种来自於父辈的安全感，内敛的情绪更让他充满一股神秘的气质。

    然而，她们那一梯的女医师直到结训，没有人能够得偿所愿。有些不死心的女医师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留下来，希望用时间攻克这座富丽堂皇丶底蕴深厚的堡垒，只是她们终究失望了。没过多久，汉尼拔就离开医院自行在外开业，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成功打动他的心，激起过一丁点热情。汉尼拔．莱克特喜欢什麽类型的女人，留下来成为一道未解之谜。

    不过今日看到葛洛莉雅．斯图亚特小姐的第一眼，阿拉娜．布鲁姆顿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也许她并不是真的那样感到意外，早在听杰克说起汉尼拔的漂亮秘书的时候，她就得知了斯图亚特小姐是个从头发丝到高跟鞋尖都高贵到极致的女人。当时她还隐隐觉得好笑，是的，她相信汉尼拔会欣赏这样一个人，但是姑且不论世界上是否存在如此完美的女人，假使真的有，她也绝不会是个秘书。

    但是见过本人的现在，阿拉娜．布鲁姆不得不考虑收回前言。她曾经就像《傲慢与偏见》里伊莉莎白，对所谓真正的淑女嗤之以鼻。如今这个光怪陆离的『新生代』，真正的淑女早已像恐龙一样绝迹，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能亲眼见到一只『活化石』。

    她想起书里面，傲慢多金的达西先生如何定义一个多才多艺的女人：『一个人不能远远杰出过芸芸众生，他便不能真的被认定为多才多艺的人。一个女人必须精通音乐丶歌唱丶图画丶舞蹈以及现代语文，这才当得起如此称号。除外，她在她的仪表和步态丶她的声调丶她的谈吐和表情上，都得具有一定的风范，否则就只是个半调子。她应该具备以上的条件，而且为了拥有真才实学，她还必须遍览群书，以增长她的聪明才智。②』

    尽管她对斯图亚特小姐的认识非常浅白，阿拉娜．布鲁姆有种强烈的直觉，葛洛莉雅．斯图亚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不明白，杰克说汉尼拔曾经亲口告诉他，斯图亚特小姐的专长在金融业。为什麽一个念经济的高材生会给医师当秘书？难道她也着迷於男人的风采？打算来个近水楼台？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阿拉娜．布鲁姆要怎样揣测是她的自由。然而，她早已过了出言无忌的年龄，人家的私事她不能够随便打探，否则，那会是种极其冒犯而且无礼的行为。

    汉尼拔顺手整理好葛洛莉雅的大衣，将它交还给她。葛洛莉雅将它同提包一起勾在手臂上。

    店员引领他们三人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落了座。夜晚的巴尔的摩内港，景色还是那样让人百看不厌。

    菜单被送到他们面前。值得一提的是，这间海鲜餐厅虽然以墨西哥料理为特色，面向的顾客却是中产阶级以上的高消费族群。这意味着，即使烹调口味做得再正宗，菜型在细节处也已经有所改良。摆盘上虽然还带着南美洲文明的豪气粗犷，却变得有点像义大利菜，让惯於使用刀叉的欧美顾客减少了以手就口的机会，也算是入境随俗的表现。

    不过有些食物仍得用手拿取，像是一开始就和菜单一同送上来，店家免费招待的开胃菜——墨西哥玉米片和莎莎酱③。玉米片是现做的，上桌时依然温热酥脆，而莎莎酱有三种不同口味，红黄绿三种鲜艳的颜色分别是番茄丶豆泥和墨西哥辣椒。

    阿拉娜．布鲁姆拿起一片蘸了酱，开朗地说：『我喜欢他们的玉米片和莎莎酱，尤其是他们这家店特调的酱。不过这个，』她指着绿色这碟，『墨西哥辣椒这一种特别地辣。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不晓得，直接蘸了很多往嘴里放，嗯……非常让我印象深刻。』

    『就结果来看显然还不坏，妳的尝试经验是种正向增强（positive reinforcement），而非正向惩罚（positive punishment）④。』汉尼拔微微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说。

    『别打趣我了，汉尼拔。』阿拉娜．布鲁姆失声而笑，『你说话的方式让我瞬间回到从前，觉得自己还是个傻呼呼的学生。』

    『我怎麽没有这个印象？』汉尼拔一脸诧异，『葛洛莉雅，请妳诚实地告诉我，我的记忆力变差了吗？』

    葛洛莉雅从菜单上移开视线，抬起头眯起眼睛，反问道：『你自己说呢？』嘴角勾起一抹调笑，她语带深意地说：『如果你需要核桃的食谱⑤，我很乐意帮你寻找。』

    汉尼拔深深看她一眼，缓慢说道：『谢谢妳的好意，我向妳保证，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告诉妳。』

    『不用客气。』葛洛莉雅得意洋洋的表情可真像只翘高尾巴的猫咪，汉尼拔动了动手指，有点想要揣起她的脖子用力摇晃。

    葛洛莉雅当然不会晓得他的心理活动，她自顾自读着菜单，轻笑一声後说：『看来他们也卖蓝蟹。』

    『港口附近的餐厅大多如此。』阿拉娜．布鲁姆说，『就好像来到巴尔的摩的人都得要吃上一回一样。当然，我也很喜欢，以前在这里念书的时候来过几次。妳吃过蓝蟹吗？葛洛莉雅。』她问。

    葛洛莉雅的笑容停滞了，就好像内心之中涌出快乐的泉源突然被泥沙堵塞。尽管，只有熟悉她的汉尼拔看出这个细微变化。

    『曾经有过一次。』她不动声色地回答，重新在脸上装扮起矜持优雅的微笑。

    『妳可以尝试看看这家餐厅的蓝蟹料理，我吃过觉得非常不错。』阿拉娜．布鲁姆兴致勃勃地说。

    汉尼拔的目光从葛洛莉雅微微发白的嘴唇上离开。放下菜单，他向後靠上椅背，懒洋洋地说道：『妳最近不该吃螃蟹⑥，葛洛莉雅，妳知道为什麽。我不希望以後又在厨房里捡到什麽缩成一团的小生物。』

    闻言，葛洛莉雅眼底的情绪变动一瞬，也许是羞恼。在阿拉娜．布鲁姆好奇的注视之下，她嗔怪地瞪了汉尼拔一眼，赌气说道：『看起来，我无法忽视你的劝告。我吃虾子⑥总可以吧？』

    『一切凭由妳的自由意志，但是请你记住，没有事物能像忠告那样慷慨。（One gives nothing so liberally as advice.）』汉尼拔喝了口水，漫不经心地说。

    葛洛莉雅对他露出一个甜美灿烂的微笑，然後转过头，对阿拉娜．布鲁姆叹一口气，无奈地说：『男人的忠告虽不是怎麽大不了的事，若不接受，便是傻瓜。（A man’s advice is no great thing, but she who won’t take it is a fool.）』她朝汉尼拔的方向点了点下巴，脸上写着『我想妳应该懂』。

    阿拉娜．布鲁姆偷偷看了眼汉尼拔的表情——他面无表情——努力想要忍住笑，最後还是失败，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清清喉咙，她莞尔道：『嗯……同类的人互相吸引（Like attracts like.）。』

    葛洛莉雅对汉尼拔说：『我想，阿拉娜想说的是——同样羽毛的鸟儿会聚在一起（Birds of a feather flock together.）。』

    『它们是一样的意思。』汉尼拔回应道，随後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那还不如说——与狼为伍，中将学会狼嚎（Who keeps company with the wolf will learn to howl.）。』

    葛洛莉雅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别开视线，指着菜单上的一行字说：『我要这个，明虾墨西哥酥饼（Prawn Quesadillas）⑦。』

    『看来妳对乳酪馅饼情有独锺。』汉尼拔摇着头说。

    『那我就点蓝蟹墨西哥卷饼（Blue Crab Tacos）⑦吧！』阿拉娜．布鲁姆说道。

    汉尼拔给自己点了道鳕鱼墨西哥焗饼（Cod Enchiladas）⑦。然後，他们还点了海鲜鸡尾酒，海鲜沙拉以及海鲜拼盘⑦。接下来等待上菜的时间，阿拉娜．布鲁姆说起今晚她约汉尼□□吃晚餐的目的。

    『我很担心威尔。』

    一开头，她便坦率直言道：『当初我得知杰克去找威尔，说服他离开学校到外面参与调查的时候，我就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但是，你已经见过杰克，你应该已经了解他是怎样的性格——一旦他认定某个想法，他便会坚持到最後一刻，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他，除非他自己认知到这是个错误。我认为他让威尔出外勤的决定非常不明智。我认识威尔两年多，加上之前得知他这个人的时间，大概有三年。威尔不适合进行犯罪现场的调查工作，当然，没有人可以质疑他在这方面的专业，不管是应该具备的学识还是他的思考能力。然而，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无法承担来自暴力场面的冲击。』

    她拨弄一下餐巾，心不在焉地拿起它擦了擦手，放下它说：『我就这样说吧——他的天赋过於敏锐，造成他过於易感，他缺乏对於黑暗事物的抵抗力。我不是杰克．克劳福德，我把威尔当朋友看。因此，依照我的意见，我不会为了什麽目的，而无视威尔可能受到的精神伤害，让他去面对那一切。只是我阻止不了克劳福德，他要我为威尔做精神评估，并且成为他的「支柱」，我做不到这一点，也不愿意去做，我只想当他的朋友。所以我向杰克推荐了你，我承认我是在逃避，但是汉尼拔，』她直视汉尼拔说：『我想你比我更能胜任这个角色，不管从什麽方面。』

    然後她忧心忡忡地说：『杰克向我保证过，不会让他陷得太深。结果却是，尽管事出意外，威尔这一次受到的打击比起我曾经假设过的任何状况都要来得严重，而且危险，尽管这是出外勤本来就需要承担的风险。』

    汉尼拔靠着桌子，一脸严肃地耐心听她说话，交握起的双手搁在桌面上。葛洛莉雅闻言则是敛下眼睫，专注地打量自己的指甲，眼底闪过一道阴翳。

    阿拉娜．布鲁姆继续说：『我想他有必要和你谈一谈，毕竟只有你在场，了解他经历了什麽。』

    『如果妳有办法说服他的话。』汉尼拔看了眼葛洛莉雅，对阿拉娜．布鲁姆慢吞吞地说：『威尔．格雷厄姆不是个愿意向人坦露心声的人，他宁可自己消化它们，就像他养的那些宠物，受伤後只愿自己舔舐伤口。』他拿起水瓶，给葛洛莉雅的深蓝色玻璃杯添上水。

    『我会试着劝劝他。』阿拉娜．布鲁姆叹口气说：『如果有必要，我会让杰克去说，感觉威尔更听他的话。』

    『就某些方面来说，杰克．克劳福德是个充满领导魅力的人。』汉尼拔说道。

    除了威尔的事情以外，他们还聊起了这几年的一些经历，对话进行之中，他们点的食物陆续上来。

    透明的玻璃杯里装着切丁的海鲜，是那道含有章鱼丶鲍鱼丶海螺和小干贝的海鲜鸡尾酒。质朴毫无装饰的木质大碗里则盛着海鲜沙拉，这道菜由花枝丶虾肉丶蟹肉去凉拌酪梨丶莴苣和芝麻叶，最底下还有吸饱酸甜酱汁的玉米片。而由铁盘送上桌的海鲜拼盘，沿着盘缘排列的虾子丶螃蟹丶生蚝和淡菜围着中央的鲑鱼肉炒饭。先前提到过，这间餐厅为了配合欧美顾客的饮食习惯，在一些地方做了调整，因此虽然这几道菜内容丰富，分量由三个人分担刚好，即使他们各自还有一道主食，也不会显得太多。

    海鲜的口感非常新鲜，烹调的味道也合口味，在座两个对食物非常挑剔的家伙还算满意，这间餐厅如此生意兴荣不是没有原因。服务生送来他们的墨西哥饼，葛洛莉雅看了看自己的酥饼，又看向汉尼拔的焗饼，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但是睁大的眼睛却明确表示出，她对汉尼拔的盘子里，那层厚厚的烤成金黄色的起司充满兴趣。

    汉尼拔感受到她那道宛如实质化的视线，不禁感到有些好笑，拿起刀叉切下一块焗饼，放进葛洛莉雅的盘子里。葛洛莉雅犹豫地看着自己的食物，似乎对於要不要分出一些交换给人家非常挣扎，最後她还是切下一块酥饼放到汉尼拔的盘子里，然後飞快收回视线，似乎这样子就能不让人家看出她的依依不舍。

    做为一个有教养的淑女，葛洛莉雅的一连串表现非常隐微。因此，阿拉娜．布鲁姆看到汉尼拔和他的秘书状似亲密地分享了食物，却察觉不出两人平静的表面下，只透过眼神和默契进行的互动。

    虽然没有品尝到巴尔的摩的蓝蟹有些遗憾，但是在满满的乳酪和其他可口的海鲜治愈下，葛洛莉雅觉得今天的晚餐还算不错。看在食物还能入口的份上，她就不计较阿拉娜．布鲁姆不小心误踩雷区的无礼了，她一直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就跟汉尼拔一样。

    晚餐饭後，汉尼拔和阿拉娜．布鲁姆喝起由龙舌兰酒⑧调成的餐後酒，葛洛莉雅则是拿起提包，走进洗手间里补妆。从提包里拿出化妆包的时候，葛洛莉雅发现她的手机萤幕上显示出三通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那是一串手机号码。

    葛洛莉雅的手机可以装两张SIM卡。一张属於她本人，葛洛莉雅．斯图亚特，帕斯莫尔银行的主人，劳伦斯和查尔斯找她都是通过这个号码。而另一张则是她作为汉尼拔的秘书，用来接病人电话的号码。这几通未接来电打到後面这一张卡，虽然号码从未见过，但是十之八九是汉尼拔的新病人，只是在用餐时间打电话，这个人不是不太讲究，就是有急事。

    拿出手机，葛洛莉雅看着萤幕，像是在思索些什麽，然後没有太多犹豫，她直接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