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捉虫)

    在古勒村肆虐的瘟疫被命名为“熔岩症”。

    患者的血管会向外凸起,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爆裂,喷洒而出的血液砸到溃烂的肌肤上,就像是汩汩蔓延的滚烫熔岩。

    这是种特别折磨人的病。

    索菲娅诊断过的最严重的病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仿若燃得正旺的煤炭,惊人的红。

    呼吸也极其微弱,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她当机立断的扔了几个治愈术,成功的吊住了病人的命。

    目前的治愈类魔法具有很强的局限性:它只能修复外伤,对疾病无效。断手断脚的人视它为信仰,而面临绝症的人把它当草芥。

    因此,大部分的医生都兼修魔法与药理。

    ——索菲娅也是。

    每进一顶帐篷,她便砸一次改善环境的卷轴,再用魔法鉴定病人的状况,替他们治疗外伤,喂相应的药剂,疏通血脉。

    说实话,瘟疫没有索菲娅想象中的严重。

    最难解决的卫生问题在她的卷轴轰炸下荡然无存,她从教廷带出来的优质药草快速的扭转了局势——仅仅8小时,大部分的人的烧都退了。

    她控制住了疫病。

    当然,她敢这么奢侈的砸卷轴,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的卷轴大多可以循环利用。

    作为世界树的守卫者,各族精英的汇聚之地,教廷的用品无一不精,连柱子都是玉石、玛瑙或金银造的,辉宏而壮观,与清灵的世界树相得益彰。

    所以索菲娅的卷轴又多又好。

    ——只有术士做不出的,没有她用不起的。

    意识到疫病没有预计中的可怕后,索菲娅摘下了面具和手套,坦诚的跟村民们接触,以此来降低他们心中的仿徨或不安,帮助他们入睡。

    诺里斯来时,她刚好安抚完最后一个病人。

    索菲娅熄灭了帐篷内的灯,与诺里斯一同走了出去,准备到不会打扰病人休息的地方详谈。

    然而——

    “你的同伴还在里面。”诺里斯·莱文眯了眯深褐色的眼眸,微微挑眉,“你们吵架了?”

    索菲娅:“……”

    少女转身,瞥见了兵器垂着脑袋钻出帐篷的画面。

    他看起来焉哒哒的,宛如折了翼的小鸟。

    乌黑的发丝落在耳侧,迎着冰凉的风,抚上纯白色的面具,又轻飘飘的离开。

    他握着索菲娅扔出的手套,立于帐篷前。

    安安静静的,莫名的惹人心疼。

    索菲娅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图尔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轻佻的话吧……

    这12个小时,她忙着救人,没有心思和精力照顾兵器。而少年竟然不吵不闹,乖乖的听从她的安排,等到了现在……她彻底消气了。

    不仅消了气,还谜之内疚。

    ——毕竟图尔斯把她的手套抱了一路。

    明明是强大到令教廷感到恐慌的存在,为什么会乖得这么好欺负呢……

    索菲娅不禁忧虑:图尔斯也太好骗了。

    再一次心软的少女将十多个卷轴、几管药剂、治疗配方等必需品一股脑的塞进诺里斯怀中,拜托他先行离开,然后跑到兵器身前,露出了浅笑:“怎么啦?不开心吗?”

    她的蓝眸波光粼粼,色泽惑人。

    图尔斯沉默半晌,慢吞吞的点了下头,语调平缓、音量极小的“嗯”了一声。

    索菲娅眨了下眼睛。

    “戴了这么久的面具,应该非常不舒服吧?我帮你取下来好不好?”她笑盈盈的哄道。

    “……”

    图尔斯点头。

    于是索菲娅白皙纤细的手指沿着他柔软的黑发,解开细绳,收回了面具。

    接下来是手套——

    索菲娅扯了扯,没扯动。

    她已经收回了少年戴过的两只手套,唯独她砸到少年胸膛上的那只,怎么都扯不动。

    图尔斯平静的看着她,暗红色的眸子里寻不出异常,仍旧是一片死水。

    “我的。”少年道。

    索菲娅:……

    ——你是想抱着这只手套活一辈子吗?

    好笑之余,索菲娅的心脏又软化了几分,眼角染着的温柔越发浓厚。

    她想了想,把左臂变成狐狸爪子,伸向图尔斯:“握这个。将手套给我,怎么样?”

    图尔斯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兵器瞥了眼被自己捏得满是褶皱的手套,再瞥了眼雪白的、暖和的、漂亮的狐狸爪子。

    ……这似乎是个送分题。

    他望着索菲娅聚满星光的眼睛,表情疑惑:“你不讨厌我碰你了吗?”

    “我只是不习惯。”索菲娅解释道,“人们总爱和别人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在遇见你之前,没有人会随意的摸我的脸。”

    ——“先从手开始,让我习惯你吧。”

    她试探性的拿化作狐狸爪子的手勾了下手套,意外轻松的把它勾了出来,收回了空间戒指。

    索菲娅与少年十指相扣:“很温暖。”

    少女月牙似的瞳孔里倒映着雪白的帐篷、深蓝色的夜空、高悬的圆盘与摇曳的灯火。

    ——图尔斯被这抹笑意晃了眼。

    他回握住索菲娅,率先迈出了脚步。

    “诶?”

    “图尔斯,你想去哪?”

    索菲娅一头雾水的循着他的脚印,越过隔离区,穿过小树林,跨过蜿蜒的泥路,抵达了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边。

    索菲娅:……

    少女看着兵器躺进河里,闭上沉寂的眼眸,任由水流冲刷的模样,靠着树身坐下,托起了腮。

    “你真的很喜欢水呢。”

    她饱含纵容、眉眼含笑的感叹。

    泡得衣服全湿的兵器歪了歪头,盛满月光、映着河水的暗红色眸子看向她。

    微弱的光线下,兵器脖颈处的纹路若隐若现。

    ……那是?

    索菲娅愣了愣。

    ——图尔斯的脖子上什么时候多了串符文?

    怀着困惑,她快步踏入浅水河。长靴被水没了一大半,隔着皮革传来了冰凉的湿润感。

    “图尔斯……”

    索菲娅犹豫少顷,拨开了少年的衣领。

    ——她没有看错。

    图尔斯的左颈处,流转着一串复杂的黑色符文,在白色肌肤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刺眼。

    少年躺在河里,凝视索菲娅。

    他的发丝像是墨痕,飘散于水中。水流滑过他的脸颊,浸湿了他的衣物。

    那双死水般的眸子被碎芒点缀得流光溢彩。

    ——“索菲娅,你看得懂的。”

    ……看得懂?

    索菲娅面露不解:我的天赋基本在治疗类魔法上,怎么会看得懂和“治疗”无关的古语?

    她低下头,认真的盯着那行符文——

    在她的视野内,符文渐渐的发生了变化。它重新排列了一遍,以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呈现到她的脑海内。

    她读懂了这行符文。

    ——“图尔斯。”

    索菲娅呢喃出符文的含义。

    “哗啦——”

    流水声与更深的困惑一同诞生。

    索菲娅猝不及防的被湿漉漉的少年抱住,耳畔也沾上了水汽。水珠一颗颗的顺着兵器的头发,掉到她的肩膀上。

    她的衣领晕染开一朵水花。

    “索菲娅。”

    图尔斯清冽的嗓音钻进她的耳膜:“这是你赋予我的咒。有它在,我便永远不能向你挥剑。”

    我赋予的……

    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一切的少女惊诧的睁大了眼睛,茫然的叙述道:“既然名字这么重要,为什么要允许我来取……你知道的吧?我是教廷的人。”

    “我一直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索菲娅推开图尔斯,站起身——

    “在监视我吗。”

    ——少年波澜不惊的话令她停下了步伐。

    “我知道的。”图尔斯平淡的说,“我一直都知道。但是,监视也好,防备也好,敌对也好……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的生物可以对我造成威胁吗?”

    索菲娅低下头,想起了最初的那一日。

    血红的夕阳、袅袅的硝烟、铺满大地的断肢残骸、排排滚落的头颅、紧握着武器却完全不敢反抗的人们,与兵器转身时滴下的血。

    “啪嗒”的。

    敲得所有人心底发寒。

    ——她错了。

    她陪伴的,从来不是什么“心思纯净的稚子”,而是“不会为任何残酷事物动容的魔王”。

    索菲娅的指甲抵着掌心,指尖在发抖。

    ——我会死吗?

    她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戳破脆弱的伪装后,兵器还愿意和她演戏吗?还肯不厌其烦的注视她吗?还会倾听她的声音吗?

    “……为什么要接纳我?”

    索菲娅第一次在少年面前展现出这么狼狈的姿态,像是被猎人逼至墙角后,瑟瑟发抖的小鸡崽。

    ——“为什么?”

    图尔斯复述了一次,接着走到她身旁,一丝不苟的握住了她的手。

    水珠打湿了索菲娅的掌心。

    “大概是因为——”

    “那时候,我看见你在说‘请拯救我’吧。”兵器偏头,描绘着她的侧脸,“总觉得,我不回应你的请求的话,你就一无所有了。”

    “所以,我决定庇护你。”

    “从始,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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