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唐玄奘背对着阳光站立在原地，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声音也是听不出来一丝一毫的情绪，像是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唐玄奘身后这人身上还缠着绷带，看起来伤势甚重，偏偏姿势轻挑的靠坐在农家土炕上面，微微扬了头，嗤笑一声望向唐玄奘。
“怎么，我们的圣僧就这么不见不得我？”
这人啧啧叹息几声，阴冷了一双眼缓缓开口：“噢，不对。”
“我叫什么圣僧呢？哈哈哈。”他有些艰难的支撑着身体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走到唐玄奘面前，低下头，夸张大笑。
“从这一刻起，我可就是金蝉子座下大弟子齐天大圣孙悟空了啊，按理说，我应该叫你一声师父，对吗？”
这人阴狠得意的抬起头之时，那一张脸，赫然，就是与孙悟空长相一模一样的六耳猕猴。
衣袍下面的手攥成拳头。
狠狠地。
几乎指甲都要陷进肉里面去。
唐玄奘身体克制不住的晃了晃，又很快恢复平静。
他轻笑一声。
掩下眼中的悲戚之意，转换而来的，则是大圣不在身边之时，属于唐玄奘自己的坚强与克制。
六耳猕猴与孙悟空长相身高一般无异，所以比唐玄奘要高上半个头的样子。
平日里被大圣这般角度的看着，唐玄奘只觉得心中安定。
而此时此刻，被六耳猕猴，用同样的姿势，居高临下的看他。
从头到尾，他只觉得无比的恶心和深切的厌恶。
冷笑一声。
不避不让的抬头迎上六耳猕猴的目光，唐玄奘声音平静疏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这世间齐天大圣只有一个，那便是孙悟空。”
“而你，不过是一个活在别人阴影下面狐假虎威的可怜虫。”
“你有什么资格。”
“有什么资格，同大圣相提并论！”
六耳猕猴脸上的表情从得意阴冷，到一瞬间的僵硬。
他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唐玄奘。
或者说，他觉得他吃定了唐玄奘，他觉得区区一个凡人，没有丝毫法力，凡事都只能躲在孙悟空的背后，懦弱可怜，只要离开了孙悟空，自然是一切受他主导。
眯了眼睛，六耳猕猴还想说话，刚刚张口，再度被唐玄奘毫不留情的打断。
背过身去。
连看都不再六耳猕猴一眼。
唐玄奘声音都像是结了冰。
“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你成不了我的徒弟，更成不了齐天大圣。”
“哈。”
自从遇到孙悟空跟唐玄奘以来，六耳猕猴几乎是从来都没有扬眉吐气过。
被孙悟空一棍打得重伤，虽然他是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计，可孙悟空伤势都好了大半，他却是得窝在这样一个肮脏下贱的地方动弹不得。
唐玄奘认出了他跟孙悟空孰真孰假，他又被观音狠狠惩罚。
现在终于只剩下了唐玄奘一个人。
离开了孙悟空，他却是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见丝毫怯懦，反倒是隐隐的让人不敢招惹。
六耳猕猴怒极反笑。
唐玄奘态度坚硬，可是他却非要招惹招惹于他！
一把上前，狠狠地掐住唐玄奘的脖颈，眼中带着掩不掉的恼羞成怒，恶狠狠的厉声开口。
“那你呢？”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仰仗着孙悟空一路走到现在的可怜虫！”
“你认出了我是假的，那又如何？”
“哈哈哈哈，最后还不是要乖乖的带着我一起去西天取经？还不是要抛弃孙悟空？”
“太可笑！”
“唐玄奘，你为什么不看我？你看着我啊！”
六耳猕猴眯了眼，见唐玄奘不说话，心中越发的感到快意非常，冷笑一声，变本加厉。
“你应该感谢我。”
“我代替了孙悟空的位置，这样天下人就不会发现你跟他之间的苟且之事。”
“师徒□□，男子相恋。”
“啧啧啧，清心寡欲的金蝉子，居然会做出这等丢人现眼之事来。”
“说说看，你有什么资格——”
“闭嘴。”
唐玄奘突然开口打断。
他低着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抬起头，直视六耳猕猴的眼睛，一字一顿。
他说闭嘴。
六耳猕猴本是还准备接着往下说的，他还想接着羞辱唐玄奘的，他还想看一看这个离开了孙悟空的蠢笨和尚的承受能力在哪里的。
对上那双眼睛。
不知道怎么的，张了张嘴巴，最后竟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他突然想到了孙悟空。
孙悟空的那双黑金色的眼瞳。
面无表情的时候望着你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在某一瞬间，当孙悟空那般望着他的时候，他是情不自禁的，感觉到了心慌的。
而此时此刻，唐玄奘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
明明是一个身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威胁到他，甚至于他挥一挥手就能杀死的区区凡人。
他竟是有些犹豫了。
观音菩萨交代过西天取经要保唐僧无事，佛祖也曾说过，若是唐玄奘出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心中飞快的闪过无数种算计。
六耳猕猴冷哼一声，瞪了唐玄奘一眼，也不说话了。
唐玄奘也不再看六耳猕猴，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农户家里。
这一路他都没有回头看。
“先生先生。”
一个小童不知道何时从后面跑过来，手里还握着一个做工粗糙简陋的小风车，歪着脑袋稚声稚气的叫唐玄奘。
唐玄奘脊背猛地一个僵硬。
顿住脚步，勉强在脸上牵扯出一个笑容来，冲着小童点了点头。
“小刚你——你怎么来了？”
叫做小刚的小童嘿嘿一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很。
“昨天晚上村里一直都在打雷，刮风下雨的，好可怕，所以爹娘不许我出来，一直到刚才日头晴了，我才偷偷跑出来玩一会儿。”
“先生，昨晚打雷你听到了吗？”小刚歪着脑袋撇了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听隔壁村的王婆说，这么大的雷，一定是有神仙飞升了，或是有妖怪渡劫了。”
“先生先生，你相信吗？”
身体猛地一颤。
唐玄奘眼眶几乎是布满了血丝，右手微微颤抖，喉咙里像是含了匕首。
他轻轻地揉了揉小刚头上的发髻，声音沙哑。
“不是的。”
“昨晚打雷，是因为有人成亲了。”
“成亲？”
小刚有些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先生，有人成亲怎么会打雷呢？”
小孩子的世界，很显然，完全不能理解唐玄奘说这话的意思，略微思索了一阵之后傻傻的冲着他笑，手舞足蹈的开口道：“噢噢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先生，一定是有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物成亲，所以天雷也过来替他们庆祝，对不对？”
仰着头，小小的孩子一脸稚气，却是一本正经，像是在追问唐玄奘自己说得对不对，又像是迫不及待的，在等待表扬似的。
喉咙微动。
唐玄奘手臂微微颤抖。
他一身白色僧袍，站在清晨的寒风之中，显得略微单薄，孤孤单单的样子。
他却是冲着小孩子笑。
他说是。
小刚说的真对。
有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物成亲，所以天雷啊，也过来替他们庆祝。
“咦，大哥哥也在。”
小刚一直顾着跟唐玄奘讲话，这会儿才看到从后面跟上来的六耳猕猴，第一眼直接就将他认作了孙悟空，有些欢喜雀跃的上前一步就准备跟他说话。
没走两步。
小刚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撅了撅嘴，转过头来看唐玄奘一眼，然后又看六耳猕猴一眼。
“先生，这个人是谁啊？”
小孩子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又有些犹豫，“跟大哥哥长得好像，但是...但是又跟大哥哥不一样。”
唐玄奘身体猛地一晃，脸色越发苍白。
注意到六耳猕猴逐渐显露出凶光的眼神，又收敛起所有情绪，微不可察的将小刚挡在自己身后。
蹲下身子。
轻轻摩擦了几下小孩子的脸。
唐玄奘冲着他轻轻地笑。
他说小刚真聪明，大哥哥啊，还在家里睡觉呢。
拍了拍小孩的头，示意让他自己一个人回去玩儿，一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唐玄奘方才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唐玄奘背对着六耳猕猴，突然开口。
六耳猕猴自然是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冷笑一声，“圣僧想说，连一个小童都认得出来我不是孙悟空吗？”
“还是想告诉我，我跟孙悟空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那又如何？最起码，现在代替了孙悟空去西天取经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目光逐渐转冷，六耳猕猴凝视着唐玄奘的背影一字一句的开口。
“圣僧。”
“就算是我这辈子都比不上孙悟空。”
“可有一点，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强。”
话说到这里，唐玄奘终于转身，目光沉静，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他望着六耳猕猴的眼睛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六耳猕猴哈哈大笑。
站在清晨的刺骨风中，他近乎于怜悯的看着唐玄奘。
“孙悟空法力盖世无人能敌，可是他仍是被五行山压了两个五百年，甚至千刀万剐，受炼狱之刑。”
“而你。”
“堂堂佛祖座下二弟子，本该享尽香火，一心礼佛，却偏偏受五雷轰顶，天雷抹杀，更要委曲求全，带着你瞧不起的我，一同去西天取经。”
“为什么？”
“哈哈哈哈。”
“因为你们心中有弱点，因为你们愿意为了对方去死。”
“而我就不一样。”
六耳猕猴眯了眼睛，得意而又猖狂。
“我没有弱点。”
“这一生，我唯一最爱的，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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