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礼成

    孙悟空的神色很平静。

    没有皱眉,没有发怒,甚至于在他的脸上,你连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无法看到。

    可越发的是这样,平静的岩浆下面,才是最汹涌的波浪。

    他只是站在那里,只是站在唐玄奘的前面。

    脊背挺直,面色平静,似乎完全不将那即将降临下来,具有毁天灭地能量的惩罚之雷放在眼里。

    似乎只要有他在。

    这片天,他就永远撑得住不会倒下来。

    与面对天雷时候的冷漠与凛然不同,当他转过头来对上唐玄奘的眼睛时,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轻轻地笑。

    像是安抚,又像是平常玩笑一般。

    “傻和尚。”

    “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们还在拜堂,该你说的话,你还没说呢。”

    唐玄奘先是一愣,然后就有一股热流,顺着身体,冲到了眼眶里。

    深吸一口气,唐玄奘的神色也转变成了严肃凛然的模样,平日里清亮透彻的一双眸子,最深处,酝酿着的,是让人动容的坚定与决然。

    他深深磕头。

    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

    再度抬起头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是沾染了血迹,看起来有些可怖。

    他恍若未觉。

    再低头,再叩首。

    一连三个。

    鲜血顺着额头滴落下来,唐玄奘却是望向孙悟空的侧脸笑。

    他声音洪亮清朗,一字一句,在这样黑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气里,竟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他说弟子唐玄奘,深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今日在此,愿与齐天大圣孙悟空,共结连理,白头——

    轰——

    第三道天雷降下。

    也就在那一瞬间。

    孙悟空挥手,金箍棒瞬间出现在他手中,披风烈烈迎风作响,铠甲如同烈焰流动一般,燃烧着近乎于疯狂决然的战意。

    硬捍天雷!

    数百年来,有无数神仙妖魔曾经经受天雷洗礼。

    却无一人,敢像孙悟空这般,直截了当的,与天雷硬捍。

    “大圣——”

    唐玄奘被劲风刮得几乎站立不稳,连带着那张脸,都被割出几道伤口,血液顺着脸颊流,衣袍也开始烧灼起来。

    他双目充血,只看到水桶一般粗细的天雷将孙悟空的身影完全吞噬。

    想要上前,却根本寸步难行。

    每往前走一步,雷火之中蕴含的力量,都像是要将他浑身的肌肉都烤焦一般。

    痛不欲生。

    唐玄奘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平时温和公子的模样?

    狼狈,凄惨。

    伤痕累累。

    他不过是承受了天雷余波都变成这样。

    那么大圣呢?

    唐玄奘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楚,眼中心中,都只有那一道为了他,硬捍天雷的强大身影。

    扑通一声。

    他再度跪下。

    硬生生的,以一介凡人之躯,跪在了天雷之火上面。

    皮肤烧焦的糊味,还有血液的咸腥味。

    他目不斜视,心不他想。

    闭着眼睛。

    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坚决到不能动摇。

    声音洪亮,仰头,像是在朝天呐喊。

    “弟子唐玄奘。”

    “今日与齐天大圣孙悟空结为连理,从今以后,同生共死,永不相负!”

    轰——

    第四道天雷。

    孙悟空在应付第三道天雷,无暇顾及其他,这第四道,竟是彻彻底底,直接从头到尾,全部都落在了唐玄奘的身上。

    白光笼罩,威势骇人。

    唐玄奘身体猛地一晃。

    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

    意识模糊,像是下一秒就要死去一般。

    他咬着牙,忍着痛,趴在地上,一步一步的,朝着孙悟空那边爬过去。

    已经看不清楚东西,身体上的疼痛几乎下一秒就要剥夺他的生命,这样的疼痛,他却是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大汗淋漓,动一下,伤口就会有鲜血流出来。

    他一步一步朝着孙悟空那边爬过去。

    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在说些什么。

    眼睛不肯闭上。

    “大圣...大圣...”

    “唐玄奘!”

    孙悟空余光扫到这边,几乎是瞬间,所有的血液全部都涌到大脑上去,目眦欲裂,痛不欲生。

    轰的一声——

    孙悟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雷火全部一棍打散。

    飞身一把抱住了身受重伤的唐玄奘。

    双目猩红。

    心如刀割。

    怒极气极,却又无论如何,对上那张伤重苍白狼狈的脸,却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孙悟空觉得自己的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原本的计划。

    是打散所有天雷,让所谓的天道惩罚,再也不敢随便降下的。

    可是唐玄奘,唐玄奘居然没等他处理好。

    硬生生的,帮他也扛下了一道天雷,独自一人,完成了拜堂的仪式。

    孙悟空心痛至极,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舌头。

    他一向行事干脆利落,此时此刻,怀抱着唐玄奘遍体鳞伤的身体,却颤抖着,笨拙的,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生怕哪里重了一点,会让他感觉到不舒服。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个傻子,你这个笨蛋!我不是交代了让你待在后面好好的不要乱动吗?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孙悟空目眦欲裂,语无伦次。

    到最后,声音竟是一点一点的低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微微阖眼。

    抑制住颤抖的双手,轻轻地在唐玄奘的眼睑上面印下一吻。

    “真是。”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傻,蠢笨的不像话。”

    唐玄奘咧开嘴巴冲着孙悟空笑。

    牵动了伤口,笑容有些扭曲,苍白的让人心疼。

    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很小。

    “过了这么多年,大圣...你还是说我笨...”

    孙悟空双目充血,心痛至极,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却是心中动容。

    唐玄奘双手颤抖,想要抓住孙悟空的胳膊。

    孙悟空反手握住他,不敢让他随便动弹。

    “大圣。”

    “我只是...只是不想...不想拖累你...”

    恢复了些许精神,他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唇,呼吸几口气,冲着孙悟空笑。

    “都说了...是拜堂成亲...我们都拜堂成亲了...我...我怎么可能...看着你一个人...去应付天雷之罚...”

    “谁准你,谁准你帮我的!”

    孙悟空咬牙切齿,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突的跳,胸口却是泛起酸酸涩涩的痛楚,闷得厉害,看他如此虚弱难过的样子,恨不能以身相代。

    语气不自觉得放缓。

    伸出手去,抚上唐玄奘肩头那一处炸裂烧焦的伤口。

    声音沙哑低沉。

    “疼么?”

    唐玄奘乖乖点头。

    “疼。”

    是真的很疼。

    他此时此刻的模样,怕是比他自己心中想象得到的,还要狼狈一些。

    天雷之罚,何等骇人可怖,千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神仙妖魔,就在这样的雷火当中,千年道行灰飞烟灭,身死道消。

    唐玄奘受了一道天雷。

    若不是因为他本身不过是区区凡人,天雷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怕是现如今,唐玄奘早已没有了性命。

    白色的衣袍上沾染了暗红色的血迹,再配上烧灼的痕迹,触目惊心。

    脸色苍白,额头染血。

    伤痕累累。

    左边肩头伤的格外严重,血水顺着指尖滴滴答答的往下淌,就连孙悟空身上的铠甲,都被唐玄奘的血,染成了暗红色。

    他皱着一张脸,望着孙悟空。

    他说疼。

    他说大圣,我是真的疼。

    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孙悟空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阖眼。

    深呼吸。

    最起码还活着。

    最起码他还活着。

    天知道当他看到他被天雷吞噬的那一瞬间,有多惊怕,多恐惧。

    他抱住他,稀释了心中所有的不安定与恐惧荒凉。

    再也,无法放手。

    狠狠地。

    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入胸口。

    唐玄奘被孙悟空的动作吓了一跳。

    然后又缓过来。

    他顺势靠在孙悟空的肩膀上,唇角干涩,轻轻地合上眼睛,像是无底线的信任与依赖,又像是重新变成了前世江流儿那般磨人一般。

    “大圣,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变成唐玄奘之后有多懊恼。

    我没有像前世江流儿那般,再一次陪你度过那段你一无所有的平凡日子。

    我软弱,迂腐,手无缚鸡之力。

    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需要活在你的荫蔽之下。

    可是这一次。

    我也算是,也算是替你分担了一部分,对不对

    也算是陪你一同承担了,对不对?

    他睁开眼睛,眸光灼灼的冲着孙悟空笑。

    “大圣,天雷已散,我们算是已经拜堂成亲了,对不对?”

    孙悟空被他这么看着,心中像是有一块地方,柔软的,安定的。他轻笑,冲着唐玄奘点头。

    这便是弱点了。

    “是啊,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了。”

    得到孙悟空的承认,唐玄奘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血色,挣扎着想要起身。

    孙悟空蹙眉,按住他的手,“你还嫌身上的伤口不够多吗?不要乱动。”

    唐玄奘撇嘴,冲着孙悟空眨了眨眼睛。

    “大圣,我们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完呢。”

    孙悟空眉头紧蹙。

    “什么事?”

    唐玄奘笑。

    “合卺酒,合卺酒我们还没喝呢。”

    孙悟空看着唐玄奘,看着他浑身是血,气息衰弱,看着他望着自己说合卺酒还没有喝。

    半晌。

    柔和了棱角,叹了口气。

    伸手,金光闪过,两杯酒便是出现在面前。

    递给唐玄奘一杯。

    自己手里拿一杯。

    双手□□,一同饮下。

    唐玄奘喝酒的时候牵扯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疼,一张脸都皱在一起,却是不知道怎么的,心中欢喜。

    欢喜到一双眼睛,都不自觉的升了雾气。

    他将脸贴在孙悟空的胸口处,听着他的心跳声,轻轻地闭了眼睛,无比安定的笑。

    五百年前,我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同你在一起。

    五百年后,我最大的心愿,是能陪你一同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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