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五百年了，你可悔悟知错？”
观音菩萨坐在莲台上，手持净瓶，身边祥云环绕，居高临下的望着被死死压在五行山下不得动弹的孙悟空，眸中闪过一丝悲悯。
听到声音，孙悟空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恍惚。
这五行山，太久太久，都没有来过人了。
最初的时候，还有那些个妖怪神仙们，为了看看他现在落魄的样子不远万里跑过来对他百般羞辱。
到了最后，不仅仅是那些个妖怪神仙们觉得无趣，甚至是连山下住着的村民，都因为这里压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而丝毫不敢靠近。
孙悟空都快忘记有多久，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了。
抬起头来看到观音菩萨，孙悟空伸出手来将自己面前的蛛网树枝之类的东西扯了扯，眸色沧桑，偏偏却觉得好笑，勾起薄唇嗤笑一声，不避不让的迎上观音的视线。
“那你倒是跟俺说说，俺应该知什么错，悔什么过。”
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像是在砂纸上面磨过似的，有些说不出来的沧桑味道，偏偏孙悟空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还有些懒散，矛盾之极的糅合在一起，竟是给高高在上的观音菩萨，都形成了难以言喻的不小压力。
“你两次大闹天宫，杀死无数天兵天将，甚至还挟持玉帝，妄图毁天灭地，难道这不是错？难道这不该悔？”
观音菩萨的声音也逐渐开始变得严厉起来，盯着孙悟空的眼睛开口道：“若不是佛祖慈悲，早在五百年前就应该将你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像是没听到观音菩萨说什么似的。
孙悟空微微抬起头来，望向头顶阳光灿烂的蔚蓝天空，他没有看观音菩萨，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问，江流儿呢？
“我束手就擒被压在这五行山下五百年，如来老儿应我的事呢？”
“金蝉子早在二十年前便是已经转世投胎，现在已经踏上西天取经的道路。”
观音话音未落，孙悟空的眼睛陡然眯了起来，隐约的有些危险，紧紧地盯着观音的脸，哪怕是他现在被压在五行山下，动弹不得，处境狼狈不堪，属于齐天大圣的威压，却是从来都未曾淡去。
“江流儿就是江流儿，你说金蝉子又是什么意思？”
“江流儿原本就是金蝉子转世，你早就知道，又何苦拘泥于一个称呼？”观音长叹一声开口。
偏偏孙悟空却是嗤笑一声，“他永远都是江流儿，而不是什么金蝉子。”
“可是他已经不记得你了。”观音居高临下的望着孙悟空，淡淡开口，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一样，说出来的话，却是让睥睨天下的齐天大圣，一瞬间双目赤红，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
“金蝉子第十世轮回，关于前世的记忆都已经烟消云散，而我此次前来，便是替佛祖传话，要你护他西行取经，做他的徒弟。”
孙悟空哈哈大笑。
“如来老儿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啊，压了我五百年，却抹掉了江流儿的记忆，现如今还要用他牵制于我！”
看到孙悟空的模样，观音微不可察的蹙了眉。
这妖猴生性顽劣不堪，若是他不肯听从如来佛祖安排，怕是连她也不能说服于他。
正在观音心中思虑着究竟应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孙悟空的表情很快平静下来。
他说好。
他说不过是西天取经，不管是金蝉子还是江流儿，俺去便是了。
他轻轻一笑，望着天空，像是透过云层，在看着一个人似的，眼神专注。
“大圣大圣，你陪我一起去西天取经好不好？”
遥远的记忆里，一个聒噪又爱缠人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响个不停，似乎是不达目的，就永远都要吵得他不得安生似的。
“不去。”
“大圣大圣，你陪我去的话，我就不用害怕那些妖魔鬼怪了！”
“如来老儿的西天极乐世界，有什么好去的？不去。”
“大圣，你就陪我去嘛，陪我去嘛。”
“江流儿，你真是越来越烦人了。”
“嘿嘿，大圣你不说话你就当你答应了啊，大圣大圣，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轻轻地摇了摇头。
被压在五行山下，孙悟空的眼中竟是难得的柔和了几分，带着些许沧桑，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五百年了。
江流儿你这个傻子。
居然又要来烦着俺一路了。
“孙悟空，若你不想打破金蝉子的命数，害得他十世苦修功亏一篑，那么，就不要尝试唤醒他前世的记忆。”
观音菩萨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起，孙悟空的眸色陡然转深，抬起头来望向观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五百年前大闹天空，归根究底，是为了给江流儿报仇，天地规则皆有定数，一部分的业障，自然是会由江流儿来承受。”
“他是佛祖座下二弟子，又由佛祖亲自抹去前世记忆，业障抵消，所以他才能够顺利转世，在第十世之后修成正果，若是你强行唤醒记忆，让他变回第九世的江流儿，那么，他之前累积下来的所有善果，将会灰飞烟灭，金蝉子将会堕入地狱，受无尽炼狱惩罚。”
“孙悟空。”
“你超脱五行，脱离六界，可是江流儿，却是肉体凡胎。”
“究竟是逆天而行，亲眼看江流儿身死道消，还是护他一路西行，取得大乘真经，只在你一念之间。”
观音高坐在莲台之上，声音严肃，带着些许警告。
“再过三日，金蝉子便会路过五行山，到时候应该如何，就看你自己抉择。”
从头到尾，观音说了这么多，孙悟空始终沉默。
哪怕是在听到江流儿被抹掉前世记忆，一旦强行唤醒，便是会遭受天罚，也至始至终，保持沉默。
直到观音准备离开。
孙悟空突然勾起薄唇，似笑非笑的抬起头来。
“菩萨。”
“如来老儿用天地做棋盘，众生做棋子，他就不怕有一天，输的什么都不剩么？”
观音表情陡然一变，紧紧地盯着孙悟空，“你想做什么？”
“放心吧，俺不想做什么。”
轻笑一声。
孙悟空有些漫不经心的开口，“江流儿那个傻子，是个爱唠叨的烦人精。”
“可是他在俺身边待久了，总是有感情的。”
他深深地凝视着观音菩萨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开口：“如来老儿打的什么算计我不关心，只是，你让他千万，千万不要触犯了俺的底线。”这一句话说出口，属于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气势陡然攀升，哪怕是他被压在五行山下，竟也是劲气四溢，风刮得树都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观音心中猛地一震，望着孙悟空，竟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五百年了。
他被压在这山下整整五百年，原以为他身上的棱角会被磨得稍微圆滑一些，原以为他会变得稍微好掌控一些。
却万万没有想到，齐天大圣孙悟空，不仅仅是没有被消磨掉半分傲气，反倒是因为这五百年的沉淀，变得越发的危险之极，深不可测起来。
面色变幻莫测，观音没有再继续停留，转身飞离五行山。
孙悟空也没有出声阻止，甚至是没有再看一眼观音菩萨离去的背影。
他不知道为什么。
原本他是烦极了江流儿那个家伙的，迂腐，愚蠢，固执，还爱唠叨，一天到晚缠在他身边大圣大圣的喊，喊得他头都要大了。
却到最后。
他竟是成了他玉石俱焚，都要护着的那个人。
江流儿那个傻子若是知道了，怕是又要啰啰嗦嗦的烦上他几天吧？
五行山很安静，安静到只听得到吹过来的风声。
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
只不过…怕是他再也不记得大圣了。
这样也好，也好。
————
————
五行山整个山形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手掌。
正是因为如此，山势显得格外陡峭，格外的难以攀爬。
唐玄奘擦了一把汗，身上穿着的白色僧袍也在爬山的过程中被挂的破破烂烂的，一张英俊儒雅的脸，此时此刻也脏兮兮的，有些掩饰不住的狼狈。
按照菩萨说的，那个传说中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玄奘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此时此刻的感受。
他仰起头来看天上刚刚升起来红彤彤的太阳，眼中闪过一道期待之色，不知道这毁誉参半的孙悟空，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顿住脚步，整理僧袍，扯了扯被挂烂的地方，拍了拍脸上身上的灰尘，玄奘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一点。
心中隐约的。
不希望让那个齐天大圣，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四处张望半天，依旧没有看到孙悟空的踪影，玄奘忍不住皱了皱眉，有些焦急，“菩萨说的是这里啊，莫非是我走错了？”
刚刚准备继续往前走，脚踩下去，咔嚓一声——
一根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林间，显得格外的突兀刺耳。
“你来了。”
“俺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了。”
孙悟空原本是恍恍惚惚的睡着了的，被这一声树枝断掉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穿着白色僧袍，左顾右盼，有些迷茫的年轻和尚。
跟五百年前的，一模一样。
甚至是动作表情神情，都没有任何差别。
心中像是有了孱弱的，酝酿已久的情绪，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就要翻涌而出。
孙悟空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突地跳，咬牙切齿，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热，涨的生疼，不知为何有些想开口将他大骂一顿，又强行攥紧拳头忍住。
“你就是传说中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玄奘站在距离孙悟空不远的地方，试探性的问出口。
嗡地一声——
听到江流儿问他是谁，孙悟空心中蒸腾着，翻涌着，缠绕着的所有情绪，在这一瞬间，就像是被大水浇灭了一般。
他不记得自己了。
强行将所有情绪压抑下去，孙悟空仰头大笑，“是，俺就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老实说，孙悟空现在的模样，实在是狼狈到了极点。
露出来的一张脸脏兮兮的，毛发也是胡乱的缠绕在一起，头上甚至还有蜘蛛网之类的东西，哪里看得到传说中的威风凛凛？
可是不知为何。
虽然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惨声大笑，玄奘却是抑制不住的上前两步，想要靠他近一点。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蹲在了孙悟空的面前。
“你离俺这么近做什么？”孙悟空微蹙了眉，语气有些不悦。
玄奘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出他的不耐一般，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来将他脸上头上的蜘蛛网扯了下来。
等到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玄奘又抑制不住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失礼，年纪轻轻便是被尊为得道高僧的和尚此时此刻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见你脸上有些脏乱...”
孙悟空没有说话。
站在原地望着江流儿，或者说是玄奘，沉默着，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看不见情绪。
良久。
直到玄奘已经窘迫的不像话，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之后，孙悟空方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
轻轻地笑了笑，嗓子有些沙哑。
“你可是东土大王差使前往西天取经的么？”
玄奘不知道孙悟空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点了点头，“正是，你怎么...”
孙悟空看着玄奘的脸笑。
一双眼睛像是跨越了无数年时间沉淀似的，沧桑的不像话。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
“我是齐天大圣，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
事情顺利的不像话。
准确来说，在来五行山之前，哪怕是有观音菩萨的担保，玄奘心中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难以言喻的忐忑不安。
倒不是因为齐天大圣暴虐不堪的名声，而是心中隐隐约约的觉得。
像他这般的人物，是不该受谁束缚的。
孙悟空见他沉默不语，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复杂的滋味，轻轻地笑了两声，竟是数百年来难得的耐心。
“你在想什么？”
玄奘年轻，一双眼睛干净清透，望着孙悟空，一脸真诚开口：“贫僧只是觉得让我做我徒弟，有些委屈了你。”
“真是个傻子。”听到他说这话，不知道为何，孙悟空心中原本翻涌着的躁郁之气竟是消散下去不少，脸上依旧是那副懒散桀骜的模样，一双眼睛，却是微不可察的柔和了几分。“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傻成这样，怕是天底下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玄奘一愣，“你说什么？”
孙悟空挥了挥手，望着玄奘有些不耐烦地样子，“快去把五行山上的符咒揭了吧。被压了这五百年，俺浑身上下都快僵成一块儿石头了。”
玄奘这才想起来这件正事，连忙再去揭符咒。
在伸手揭下符咒之前，方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过头去望孙悟空。
“若是你不愿做我徒弟，我可以跟观音菩——”
他这边话还没说完，便是被孙悟空漫不经心的打断，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板起脸起催促道：“你怎么这么啰嗦？有我保你取经，你可是受委屈了？”
“怎么会，贫僧...贫僧万万没有那个意思。”
真是傻子。
过了这五百年，还是一个傻子。
说话间，唐玄奘已经伸出手来，揭下了五指山上的符咒。
轰隆隆——
巨大的声响，整个五行山瞬间地震山摇，巨石滚动。
玄奘显然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状况，整个人都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山体从正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几乎是整片天地都要碎裂一般，可怖至极。
脚底在晃动。
整座山都在晃动！
玄奘站立不稳，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看到一块儿巨石从山上直挺挺的，冲着他的方向砸下来。
瞳孔骤然紧缩。
他毕竟手无缚鸡之力，肉体凡胎，巨石滚落的速度几乎是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下一秒。
下一秒他就要被卷入巨石底下，死无葬身之地。
扑通——
扑通——
心脏剧烈跳动，浑身的血液全部都冲到大脑里面去。
玄奘愣愣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灵魂深处，像是强烈翻涌着，想要叫出一个名字。
“傻站着等死吗？”
一道隐含着怒气跟担心的声音从天而降，闪电一般的速度，直接带着玄奘从五行山上飞离。
玄奘却是愣愣的看着来人。
孙悟空。
破烂不堪的铠甲上面甚至还生了锈，头上带着的凤翎折断了半根，身后一道披风，像是沾染了血渍一般，颜色暗沉，破破烂烂。
明明是这么狼狈的样子。
却是不知道怎么的。
像极了玄奘想象中的，齐天大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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