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柒拾.甘露歌上

小说:尘*******凉 作者:谶成命局
    惊世堂之门,缓缓闭阖。

    一干人自内而出,相持而行,后背衣衫湿透,双腿虚软。他们背向雕花重门,面朝庭院,无人脸上不是如梦似幻,无人心中不生荒谬。

    乍然被捕的惊骇、门外等待的忧虑、堂上述情的凄凉……竭尽心力,最后竟因短短一言,得以苟全性命。

    任谁,都有种不甚真实之感吧。

    檐外骤雨如珠,荡击尘土,于深秋凋零间遍开繁花,如隔世白莲。身后华室带来的阴影沉甸甸压在心上,即便暴雨当头,拦不住诸人奔行离去的脚步。

    羊脱虎口,飞鸟投林。

    李先生立在门前,想要等待什么。随着离去的人越来越多,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眼里闪动的光芒渐渐凋零,最终化为一句呢喃,消失在骤雨碎裂声之间。

    “只短短一言,换数十条性命。究竟是人命低贱……还是善言可贵?”

    他仍旧是最后一个离去之人,清瘦腰背被风雨压的很低,浅浅叹息,除却他自己,无人聆听。

    正是同一时刻,再度封闭起来的惊世堂内,独留下来的孙捕头与雷元江和雷玊玫询问:“世伯、姑奶奶,舅舅那处,接到个无礼状告雷府的人,您觉得,是打死了算数,还是?”

    原先屋中护卫大都散了,止剩雷玊玫的贴身侍女。霹雳堂有突发事件,雷元江令莫秋雨与郑元琪先行分头去处理。

    至于孙捕头之言……这么多年来,如果报官这等手段能影响雷家分毫,雷家也枉为暗地里的赣章之主。

    浑不在意,雷元江摆摆手:“这等小事,你们看着办吧。贤侄今日赶来,应不是为问此事罢?”

    “自然不是。”孙捕头笑笑,拱手,“确实有一事需要告知世伯与姑奶奶……二位可知那监察御史路唯明路大人?”

    “监察御史路唯明?”雷玊玫虽是妇人,到底不是普通人,她略略沉吟,当下回忆起曾有耳闻关于路唯明诸事,不但有官场上的,更有妯娌间的。她说:“传闻此人是个清廉之官,但心眼不少,手段了得。妻妾有十人之多,各地各行皆有,争奇斗艳,却未曾后院失火。”

    “此人能当上监察御史,呵呵,那可得真有些本事。”

    区区监察御史,雷元江不放在眼里,毫不留情打趣一二,寻最近的桌椅落座。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好片刻没有说话,过后才意识到还有人在旁,让侍女点上一盏灯,扭头与孙捕头道:“贤侄此言,是孙老哥要我提防那路唯明吧。”

    “便知什么都瞒不过世伯。”孙捕快拱手,毫不意外雷元江早已受到风声,解释,“舅舅收到消息,说这监察御史南巡,对世伯您们家似乎很有兴趣。”

    “哦?这话倒是有意思。”

    雷元江轻笑一声,手臂旁侧的灯火遭呼出的气息摇晃,搅得诸人身后倒影猛地扭曲,摆动,只一刹那,恢复原状。

    “我认识的官,大的小的也不少,唯这监察御史没有接触。毕竟我这种满身江湖风尘又带着铜臭的人,哪里好坏了人家的名声?”如此说着玩笑,雷元江拢在灯火里的侧脸上,神态却有轻蔑,“既然贤侄有心,不妨说说,这监察御史大人,好奇的是哪个方面?”

    孙捕快便说:“世伯方才,也见新来的几位捕快吧?”

    “见是见着了,都是些生面孔,看不出如何,年纪倒轻,一溜儿模样也是俊……”话到此处,雷元江眉梢上挑,意味深长说着,“我不知何时州府上也变了风向,放任左右府城资历深者不调用,好起了年轻人当差。”

    孙捕头干笑两声:“达者为先……达者为先……”

    莫说是他舅舅,庐陵城内,近来个把月有一股妖风拔地而起,草篱笆王谢堂通通压倒,直要往那天上去翻。叫那朱门玉璧,三教九流,瞅准了年轻貌美的少年人,哄了骗了签下契约,供在堂里。闹的现在一条街直直走过去,仿佛入了画中,尽是赏不尽的轻衣少年、燃不尽的豆蔻美人。

    端的是上行下效。

    雷元江会不知道吗?他自然知道,所以听了孙捕头之言,笑斥一声:“痴心妄想。”

    也应是痴心妄想。孙捕头如此想。

    适才只是凝重气氛中惊鸿一眸,却也不得不叹一句,这传闻中的雷家义子那副皮囊,纵是妖魔诡话里能媲美丹青圣手的画皮魔,画的了这般长相,必定画不来此人的姿态。

    孙捕头其实未曾离开过庐陵,可抵不住碌碌涌向庐陵的人之多,这个世家那个世家,这个门派那个门派,见得多了,倒也能够猜到……普天之下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模仿出那种披着玛瑙绸缎,抄着道德清经,又怀揣尖刀烈酒的姿态。身披金银锦袍的骄傲,手抄青莲心经的矜持,怀藏利刃辛酿的潇洒,或也就只有雷府这般的人家能够配栽培出来吧……其他人来做,大概只会落得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的下场。

    清了清嗓子,孙捕头重拾话头:“我与舅舅怀疑,适才带予世伯所见的三人里,很可能有那位监察御史的探子。”

    “探子?我雷家,本无有什么可隐藏的东西,怎惧外人来探?”雷玊玫掩唇而笑,悠悠道,“也就是我雷家的门,非是个人都能进来的,他要想探……就要留下些东西来。”

    孙捕头无不赞同,附和:“自不会让他们如此轻易就走脱,更不让他们扰了庐陵的安静。”

    孙捕头这么说,亦是这样想的。

    至于对朝廷的忠诚?那是什么?当今皇帝一统前朝多国局面才几年,而庐陵尚在前朝之时就是雷家的庐陵,他们安分守己朝廷就该弹冠相庆了。皇帝真以为他频繁遣人巡察,就能够安定民心?简直痴心妄想!皇子也就罢了,几个官员,在路上被“流寇”杀了……哼,皇帝又能如何?真能越得过各地门派世家?

    孙捕头自身,是庐陵本地的门阀,家族近几代都是官。皇帝一统之时,对他们这些门阀打压之重,偏又要依仗他们民望设立郡府,惹得他家一姓都非常厌恨。

    小心收敛心里的恼意,孙捕头询问:“世伯、姑奶奶,小子此来就是要将此事禀报二位,若无别事吩咐,也不多打扰。就是……其实小子自知这不是该过问的,可以小子的愚见,今日发生这等事情,那些遭叱喝的下人怕是会心存不忿。又恰好是那路大人派了探子来,要是有人乱说话恁生事端,怕是有不妙啊,毕竟——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

    雷元江不甚在意:“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走出此门之时,早就是死人……嗯,莫让越儿看到这些糟心事便好了。”

    “世伯有所决断,再好不过了。”孙捕头再度暗暗为这个义子的受宠承担心惊,拱手掩住艳羡,露出笑容,弯了眼,“但凡有用得上小侄之处,吩咐就是。”

    目的达到,孙捕头不再多留,自行离去。

    待得外姓人走远,雷玊玫挥退左右之人,独留侍女长平儿在旁。于三人寂静隐蔽处,她怀中所藏凶兽撕破织锦云袖,露出獠牙:“平儿,交给你的事情,办的如何?”

    雷元江亦投予眼神。

    平儿回答:“禀夫人、家主,自我等大张旗鼓带离诸人,各房各院反应皆有不同。童夫人谨慎小心,招回沅哥儿关起门,只与左右探讨二句。秀夫人一开始时试图打听消息,后眼见事态严重,立即噤声躲入院内。至于大夫人那处,差人问了两句,与往常无二样。听闻泷哥儿干涉后,更是风平浪静。”

    原来,雷玊玫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会有人在犯下大错以后,承认罪行。更不觉得背后之人做出这样的事后,会单纯到不准备任何遮掩方式。比起从可能的犯错下人口中问出始末元凶,雷玊玫更倾向自己的双眼,因此令自己的心腹观察各处反应,相信只要时间足够,定能看出端倪。

    想法很好,结果很显然……因为雷季泷的干扰,可以说是功亏一篑。直至此刻,雷玊玫一改先前淡然,显露忧色,与雷元江叹气:“原想趁其不备,可令人露出马脚,遭小泷这样一打岔,再想从微末查起,怕是难以付之行动。”

    今晨从罗谷雨口中得知雷越可能遭到厌胜术诅咒以后,雷玊玫立即让徐笙通知雷元江。她的做法,完全得到了雷元江的赞同。

    即便没有雷元江赞同,她亦有权利如此行事。

    只是,雷府里的人,终究是太多了。雷玊玫难道没有想到这是可能是其他的人——比如说是心生妒忌的侍卫,或者是看不过雷越出尽风头的某个夫人谋划的吗?

    雷玊玫欲要自微毫去追本溯源,因她更清楚若是从侍卫之处追查,必要调动霹雳堂之力去镇压心有不满者。而若要想从府中各个夫人之处追查,则终究绕不开雷府体面问题,二者都令人十分为难。

    “唉,越儿那虽说有苗疆那人暂且照看,此事终究是拖不得,万一有变故,我哪里还有脸面对列祖列宗?”几乎无有什么停顿,雷元江说,“我已经吩咐了秋雨,待雨停了,让他传我命令,同徐笙一起带霹雳堂的弟子过来。事到如今,就是得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也要将越儿治好!”

    雷玊玫缓缓颔首:“家主说得对,雷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希望她们有所觉悟,而不是只当自己是个看客。”

    与此同时,她眼里有深沉厉色闪动:“无论如何,雷家之内,这种手段……不被容许出现。”

    另一面,唐申几人早已离开。

    未揪出凶手前,雷元江不放心其再回画舫,便让唐申暂居他院中,并再三吩咐莫要走动、莫要见外人、若觉不适加重或有变则立即告知。院外,则为几个心腹以及雷玊玫麾下侍女而守住,随时听候命令、报告异变。

    罗谷雨从屋外端了药入门。

    他非正统蛊医,往日只管打上门去,未研究过如何破解降术。故此,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勉强是个抑制的方子,除此外,唯有找出降术师所在,才能够真正破解。

    煮药的药材,是问穿白衣服的侍女取的。苗疆药材同中原药材取的名大相径庭,他比手画脚同侍女说了好一阵,最后在公孙弘的帮助下,废了老大功夫才一一捡全。

    穿过门扉,迈步向内,他记得出门前破碎的床帏屏风、断裂的座椅摆设,眼下都焕然一新,便连门墙上留下的打斗痕迹都看不再见,只有尚未干透的清漆微微泛着光。令罗谷雨颇觉不可思议的,他们才离开这间屋子没有一个半时辰,此处就恢复整洁至此。

    唐申靠在窗下卧榻中,去了外衣,腹上盖着柔软似雪的兔毛薄被,被一榻软枕簇拥着,闭目养神。他左手叠在腹上,右臂搭在身侧,身侧窗棂敞开细微缝隙。屋外大雨未歇,乍现的微光轻软贴住他的面庞,将脸上细小绒毛照的透明。

    蓝斓会欢喜这个人,成了一种定论,连罗谷雨自己都不意外。唐申的模样,符合苗疆妹儿对中原男人最好的的想象——身材高大又四肢修长,皮肤白皙而瞳发漆黑,神色含蓄举止守礼,衣着整洁飘逸。

    哪似苗人。时常攀山越岭,肌肉坚实成片,日光暴晒,往往肤色偏深、而发色显褐。常与野兽和毒虫打交道,周身多带毒物的腥甜和血气,又言行直率,甚至过于直率导致成了野蛮和不解风情。

    尽管罗谷雨并不喜欢蓝斓,若比将下来,他便是哪里,都胜不过眼前此人吧。连雷元江,一派之主,都对此人言听计从……也无外乎蓝斓做出了选择。

    只是,罗谷雨忍不住一直在想。

    如此孤注一掷为了一个人而远走,命失魂消在异乡,到底,她魂魄残留于世的最后一刻,是否有半分后悔?可有半分后悔起了不该有的念头,放弃平静安逸的日子,将熟悉的山山水水抛之身后,掷入未知的滔天风浪?

    端着药碗,罗谷雨望着唐申,走了神。

    是他盯得太久,令唐申很难不察觉,睁眼望来,问他:“怎么了?”

    罗谷雨摇头,向前走几步,把手中药碗,递到唐申面前。

    唐申坐起身双手捧住,怔了怔。药汁甚多,竟以海碗盛来,碗中未有勺,令他只得沿着碗边慢慢饮下去。

    煮出来的药汤黄褐,闻不见气味,陷在瓷色的碗里,汤面幽幽泛着惨青。罗谷雨自己看,亦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原以为此人至少会过问一句,心里想好了回答,蓦地见此人二话不问直接饮罢,忍不住问:“哩……卜怕我害哩?”

    听得罗谷雨询问,唐申没有立即回答。药汤温烫,浇过喉咙,饮尽后出了一身热,他以手指捻了捻鼻尖,微微昂起头,反问罗谷雨:“你为什么要害我?”

    害一个人的借口,怕是数也数不清的吧。

    罗谷雨想。

    其实雷元江说的话,并没有错。这个世上,多得是人嫉妒别人的优秀,看不过别人过的安乐。因为自己没有,便视别人拥有为最大的不公,或者因为自己有,则挖空心思让别人没有。

    更何况,唐申本身就是一个,十分让人心生妒忌的人。

    上天给了这人一副好皮囊,把武功和才智囫囵塞进去,还不吝拨来偏心的长辈。此人拥有过的一切,是许许多多的人穷尽一生,都求不到的……这样的人,为何要出言帮自己?

    雷元江显然积威极深,自其出现以来,无人敢再辩解。其人又是那样说一不二,甚至连其亲生孩子求情,都无动于衷。为何唐申竟敢违背雷元江的意思……难道唐申就不害怕雷元江一怒之下,责罚责备他?他就不害怕雷元江非但不理会他的请求,甚至不再如从前在乎关心他?

    难道唐申就不害怕,一旦行差踏错,嫉妒他的人、欢喜他的人、他所拥有的一切,通通会失去吗?

    罗谷雨疑惑的目光太过灼人,唐申没能等到回答,便将空了的药碗放到一侧。药碗落于榻上小几,发出几不可闻的碰撞声,他的手指在碗沿□□着,说:“我知你不是那样的人。”

    罗谷雨沉默一瞬,摇头:“哩卜知道。”

    这里的人,知道他从苗疆五仙教来,知道他是蛊师,知道他叫罗谷雨,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是谁。恐怕这个世上大多数人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罗谷雨想。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碗底还留存着一丝药汁,浅浅的有如一片琥珀。唐申似乎并不想和罗谷雨争论,而是说:“自我到此处以来,我便知道会有许多人憎恶我,暗地里戳我脊梁,更有许多人恨我恨到想要我去死,好能取而代之……他们也如此做了。”

    顿了顿,唐申淡淡一笑:“我现在,又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为何这个人,能将生死说的如此平淡?

    罗谷雨下意识张了张唇,片刻,仍是紧紧闭上。

    人如果死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记住的那些人,看到过的风景,都不会再存在于世。

    罗谷雨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很害怕。他像是从青翠桑枝落入泥垢蛛网里的蚕茧,隔着一踏即破的壳,哪怕仅仅是一阵微风拂过又或者是露珠垂落,只要缠绕的蛛网产生一分一厘的颤动,都带来生死存亡界限间、莫大的恐慌。

    所以他假装。假装不闻不问,遵循规则,按照别人的说法,狼狈地活成别人口中被期望或被艳羡的模样。一点点小小的赞同和认可,也能引发说不出声的欢欣雀跃,一点点小小的质疑和反驳,也能引起被揭穿的心虚与恐慌。

    他依旧害怕身边的人死亡,也害怕自己总有一日将之遗忘。就算人为了活着,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去认同,什么都愿意做。

    也改变不了这是个谎。

    改变不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真正模样。

    转过身,罗谷雨背对唐申,靠着榻沿坐到地上。

    罗谷雨心事重重的样子,唐申是第一次见。记忆里,罗谷雨很少抱怨埋怨,遇事不退缩,处事时有决断,未曾似现在这样……失魂落魄。

    唐申的手,不禁往罗谷雨肩膀探去,即将触到罗谷雨披肩有些凌乱的发丝之时,还是按捺住握成拳,落在床榻。然后轻声问:“……你可还好?”

    关切的问话清晰传入耳中,罗谷雨抬了抬头,却并没有回答。

    他不好。背负的谜团和秘密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苗疆之外如此之大,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还是许多年前那个会在后山迷路的孩子,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他想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迷雾,他并不想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他本来也是准备这么做的……纵使他隐约猜测到,他可能没有那样的聪明才智去一人找出所有真相。

    ……却控制不住去想,如果唐申是他,如果完全见不到前路,如果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这个人是否,还能如此刻一样镇静淡然?

    转过脸去看,唐申面容映入眼中。

    出色的面容看久了,便渐渐变得习惯,反而不再去注意。或因疲惫的缘故,唐申的眼神里透出两分未曾见过的软弱,令他神使鬼差地,抬起手摸向唐申额角。他原本想说的话语,如同被击碎的绣绒那般倏尔散去,纷纷扬扬,变成了一句:“昨晚,卟素故意打哩。”

    唐申怔了怔,并没有躲开。他的神色安稳,低垂的眼角衔着温柔,窗外清冷的光执着地攀住他的袖角和长发,将能够触及的一切,涂成珠白。

    于是企图隐藏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诉说的冲动。

    “我不想骗哩,但我阔能卜素苗疆人。”罗谷雨说,“我卟素什么圣子……从来不是。”

    话罄,罗谷雨有些恍惚。他原以为自己的声音会颤抖,以为自己会犹豫,却没想到,原来开口比他想象之中还要简单,还要不假思索。

    一直紧紧绷着的弦松懈下来,开口前的恐惧隐去、忧虑潜逃,余下听任天命调遣的冷静。

    而唐申……唐申露出些许讶然,仅此而已。便似深藏的秘密被不屑一顾,罗谷雨微微皱起眉:“哩……么什么花同我?”

    “我需要问什么?”

    “哩不好奇为撒?”

    罗谷雨似乎看到唐申笑了笑,这笑的弧度与往常此人的笑容不同,太小太淡太短促,一眨眼消失不见,像是错觉。

    唐申问:“若说好奇,我好奇如果你不是五毒教的圣子,莫非你今日便不会熬药予我吗?”

    不带犹豫地,罗谷雨回答:“窝当然帮哩。”

    身上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罗谷雨,若非是唐申塞给他的药,他不会是此刻这样能跑能跳。即便唐申没有这样做,他也不会放任自己认识的人、知道的事,因为可笑的缘由,而湮灭消失。

    “我所认识的,是你这个人。你来自何处,是什么身份,重要吗。”

    唐申的言语总有一种令人无形信服的能力,即便他在叹息,也如被风荡起的铃,让人无法控制住不去聆听:“若你不是五毒教圣子,不是苗疆人,你便不是罗谷雨,不是你自己了吗?”

    “我……卟知道。”

    罗谷雨很想理所当然地说出‘我当然是’的语句,偏偏不争气的回忆又倒卷回来,叫他乍然忆起,他……既不姓蓝,也确实不是“罗谷雨”。

    他放下抚着唐申额角的手,无意间,尾指勾住一缕发丝,紧紧缠绕起来:“……找到叻降术师之厚,我奏走。”

    “你若已决心意,我不该阻拦。”发丝被牵拉,唐申不由向他靠近了些,“可蓝斓之事尚未有结论,五毒教主交代之事亦未能有结果,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

    想要逃到一处无人认识他的地方,把一切推翻,不再管曾经的是非,重新开始。

    这种冲动太过强烈,以至于罗谷雨一时之间竟未有思及其他的事物。

    “我卜知道该啷做。”踟蹰盈溢,罗谷雨闭了闭眼,“我卜想再撒谎。”

    自我欺骗什么都没有发生,利用现在的身份令别人帮忙,不必多想也知道能够省去许多功夫。

    那又如何呢?

    他想要的,是一处让自己内心焦躁不安、恐惧退缩、迷茫感伤得以存放的地方。

    他再怎么撒谎,也去不到,也找不到,也再回不去了。

    “我知。”唐申垂下头,将缠住罗谷雨手指的发丝慢慢解开,缓缓说,“你不必撒谎,你不是,已经将这件事告诉我了吗。”

    唐申的手很凉,触到罗谷雨手背,便引起罗谷雨微微的战栗。

    有的时候,分明此人安静无害,罗谷雨也会感觉到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威胁。

    像是触到最斑斓鲜艳的毒蛇,有着柔软却能在十息间扼碎骨骼的身躯,一身冰凉的鳞片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斑点,那些斑点,都是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完全错误的。

    恰如他听到唐申开口这样说:“你说出了事实,你并没有欺骗任何人,是我选择隐瞒。自此刻开始,欺骗他人的不是你,是我。”

    唐申垂下头:“我不知你为何说你在撒谎,如果你真的想要撒谎,你便不会选择在此刻拆穿自己的谎言。我只知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或许看上去有不同的路可以走,却并没有给人留下太多选择的余地。”

    罗谷雨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鼻腔里有酸涩弥漫开来。

    有的时候,他觉得唐申该是个很温柔的人。一句话,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别人从无法醒过来的噩梦里拉出来。

    这些话,他会记在心里,尽管他还有疑惑:“哩……为啥舀帮我?”

    莫非真的仅是因为把他当作朋友吗?

    唐申反问他:“那方才,你为何要帮那些你素不相识之人?”

    因为那些人并不是凶手。他们或许并非完全无辜,但并不至于死。

    罗谷雨曾无数次目睹别人因为微不足道的罪状被惩罚,他答应过风长晴,一切都会改变的。无论做得到、做不到、会成功、亦或是不会成功,他都会去做。

    求一个无愧于心。

    罗谷雨并没有将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说出来,他说的事:“大谱启……素因为我想责样做。”

    说完他才察觉这是一个怎样任性,又真心的回答。

    唐申亦为此沉默一瞬,若有所思,道:“如此,那我大概,是因为喜欢你吧。”

    噗呲一声,罗谷雨朗声笑了出来。

    他笑起来的模样,眼里关着揉碎的光,那光化身成了长翅膀的鸟儿,往此处一钻,阴沉的天气与房屋因此都明亮起来:“哩奏素这样让蓝斓拼咾命也舀留在中原?”

    唐申便亦笑。

    要问答案,是也不是。

    骗一个不放在心上的人,真的很容易。无论对方信或不信,欢喜或悲哀,都不会令自己心境起半分涟漪。因此所有虚情假意的话,轻而易举都说出来了。

    “哩才素喇个让人喜欢呢人。”

    罗谷雨忽然说道。他脸上依旧挂着笑,脸上表情,很认真:“哩脸好看,人聪明,功夫腻害,家世好。辽解你呢人,都会喜欢哩,卜会想要哩死。”

    “……是吗。”

    或许面前是罗谷雨的缘故,让唐申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许久以前,他不屑去用伪装来表达对一个人的喜恶。

    谎话,他记不清出任务的时候说过多少。有一点他很肯定,说出“喜欢”二字的心情,是第一次。

    偏偏此刻对方眼里映照出来的人,他不再知道那究竟是谁。

    他也不再关心。

    “让我帮你吧,连同蓝斓那份一起。”唐申向前倾身,按住罗谷雨的手,“这是我欠你的,是我该还给你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给罗谷雨什么。

    但有一点,未有改变。

    纵使这意味着他要将许多东西毁灭,即便这意味着他要隐藏、要放弃他原本坚持的许多东西。他亦愿罗谷雨一生如斯,不妥协,不低头,不谄媚,任性妄为,光明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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