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伍拾玖.长命女中

小说:尘*******凉 作者:谶成命局
    一个人,究竟要多少次放下珍视之物戴上面具虚与委蛇,才能踏向心中所祈求的方向?

    瞬间回笼的理智驱散感性,平静而毅然地,唐申将怀中温热推开,轻轻送入床榻。起身之后,他才观察到屋中竟是凌乱一片,屏风卧地,瓷器碎乱,一根根钉入门墙的银针在日曦中流转着纤细的微芒,对他讲述着曾经发生过的争斗。迈着步子,细细端详着残余其间的痕迹,转眼窥见角落置镜之中的青年,长发敷肩,衣袍凌乱,面上寂然麻木,赤着双足踩在地面,仿佛固执游走不愿离去的一抹怨魂。他信手拨开发丝,手指触到头皮,才发现导致头侧一直隐隐作痛的元凶是一处隐秘却即将愈合的伤口。

    手放下的时候,镜中青年双眸清亮,赤诚坦荡,扭身脚步匆匆,快速踏出房门。

    雷元江的手已经搭在门上,得闻脚步声,回首道:“怎么出来啦,快回去躺着。”

    “三伯,我——我……对不起……”

    漂亮的青年止步于雷元江跟前,微垂着眼,仿佛信誓旦旦保证过却搞砸事情还被长辈撞见的孩子。雷元江原本心事重重的眉头顿时被熨平,那抵着的嘴角先是无可奈何地展开,而后化作娇纵的笑容。他探出手,厚实的手掌落在唐申头顶,重重一揉,将比他高上些许的青年压的弯下腰来。

    “傻孩子,道什么歉。你三伯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什么没见过?”雷元江双眼微弯,岁月的风刀自他眼角延展而开,不带丝毫愤世嫉俗的棱角,唯有长辈对晚辈的纵容以及脉脉温情,“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你喜欢个把个漂亮的小哥儿,就算是有名有姓的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儿女,我去拿十个八个给你做妾也没有谁是不愿意的。”

    唐申还没有说话,雷元江便摸着下巴思索道:“你要喜欢,这个苗疆人虽然身份有些棘手,但只要花些心思,要留下也不难,无非是多撒几个谎。天高皇帝远,那五毒教教主的手恐怕伸不了这么长,管不到什么。再说了,凭侄儿的魅力,再加上我在后头使些小手段,那小哥察觉不到什么。侄儿你也不要怕别人说三道四,不知趣的人我会让他们闭嘴的,如果真的担心,到时候我就随便找个温柔可人的大家小姐给你做个侍妾养育后代,谁也不会知道什么——”

    “三伯……你是不是想的有些太远了……”唐申的脸往阴暗处埋去,轻声打断雷元江那有些刻意的笑声,“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也……没有三伯你那样的意思。我更不想让三伯为难……不想别人说闲话。”

    雷元江笑声一顿。转念思索,轻易通晓侄儿之言所指。

    然而,他这般心中如明镜透亮的老江湖,怎会真的留意不到这些日子以来各种风言风语?自青年同他一并归来,活动在这座大宅子的人们就没有停下过背地里的议论。他侄儿的优秀是无可置疑的,虽然其手段和想法还有些稚嫩,可他相信那些怀疑的眼光终将会被征服,所以他未出一言,将这些无碍的言语当作能令侄儿更上一层的垫脚石。越儿莫非……没能领悟到吗?是他太过想当然了?

    “越儿,你果然……还是有些怨我吧。”糅合了不同情绪而显得异常复杂的神色,慢慢爬上雷元江面容,“如果三伯一开始就将你的身份公布,告诉他们你是嫡子,他们就不会在背后说这么多难听的话。”

    “三伯,我没有……”低声回答,青年的头却没有抬起来,“我知道我的处境和三伯的难处,我从来没有怨谁。我知道就算三伯道出事实,不单是旁人不信,家族那些长老们也会质疑,接踵而来的麻烦更多。三伯,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雷元江忽觉有些头痛。这种头痛,并非面对左耳进右耳出还嬉皮笑脸的雷季泷那种,也非面对任你长篇大论依然一脸懵懂的部众那种,而是原本便心有愧疚,又疚上加疚。他道:“这霹雳堂堂主的位置我坐了十几年,本不聪明,别的东西也不精。倒是说谎的人见多了,一眼看去,谁在撒谎谁说的是真话,能看得八九不离十。越儿,你这,可没说真话。”

    被雷元江的话一惊,青年目露惶然,抬面将语未语,又有郁事梗在心头不得畅,赌气一般:“三伯若是这样认为,那便如此罢……”

    “怎能是‘这便如此’呢?”雷元江道,“越儿,你还小,不懂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而且三伯这并不是在指责你撒谎,也不是指责你心中有怨怪——”

    “我已经不小了。”青年大声反驳,随后察觉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再次偏过头,不看雷元江愕然的目光。他环抱起手臂,仿佛筑起一道无形的壁垒,将自己孤立在外:“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生平第一次,所说的话竟被向来恭顺的宝贝侄儿打断,雷元江不知该作何表情:“越儿……”

    “正是因为如此,我也知道……我这种想法,原本便很荒唐吧?”仿佛察觉到雷元江下意识要出言安慰,青年直言反问道,“难道三伯不觉得喜欢同性之人的人是不正常的异类吗?”

    “我……”

    雷元江犹豫了。

    好男风这般事,雷元江虽无亲身接触,却也是略知些许。他对此并没有太大反感,是因为他所知道的案例俱都在达官贵人之间,以至于此事反倒成了权贵的风雅之事。可若坦诚地说,雷元江本身绝不会沾染此事。先前他的话语,大都是因为内疚之情而顺着青年的话说,将之当作小孩子的玩闹在一旁出出馊主意,想着只消日子过去或者年纪大些就会抛弃。即便这一刻,他也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的意气之言。

    雷元江话语中的迟疑没有逃过青年的耳朵,他自嘲一笑,“三伯,不明白的是你……您不该看也不该知道的,这样您就不会为难。算我求您好吗,不要提起这件事,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别人的话我已经听的够多了……他们说我攀附权贵也好,说我目无尊长心怀不轨也罢,我都不在乎,但是这件事,我真的不想听到别人的指点……”

    “有三伯在,你不必担心。”话音落罢,雷元江才察觉这句话似曾相识。

    青年没有答复这安慰的话语。他触到了自己手臂上尚且新鲜的伤痕,愣了愣,思及昨夜记忆里骤缺那块,更是消沉数分,喃喃道:“但是我定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从未想过要与堂弟争些什么,可怨恨我的人却早已恨我恨得作呕。三伯,我不明白,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心怀侥幸?”

    雷元江终于想起来了。早在回到庐陵之前,侄儿就表示过觉得现在并不是回家的恰当时刻,毕竟当年之事过去这么久,所有人都默认雷越这个人早就死了。当时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有他在,不用担心。他相信他侄儿有这个能力去处理好这些事情,他却没有想过,他认为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的风言风语,会让侄儿苦恼。却没有想过,只因为没有人在身后,所以才会强撑着不倒下。

    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雷元江弯下了腰,一屁股坐在经历了夜半打闹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地面上,并对青年拍了拍自己身边地板。唐申犹豫一阵,还是坐到雷元江身边,衣摆在地上蹭过,两人不知价值几何的昂贵衣料便染上花瓶碎裂后泼了遍地的沙土。

    “越儿,你读的书比三伯多,亦比三伯聪慧。我若是问你人生,你或会说生如蜉蝣。我若问你如何看待战争,你可能会说与子同袍。若是问你历史,你可能无所谓胜负,要说那成败转头空。我若是问你爱怜缠绵,你可能会说愿得一人心。”雷元江说道,“可你不是蜉蝣,你不知道蜉蝣初生所见第一抹日曦那一刹的光明伟岸,也不知道蜉蝣陨殁时它所聆听的天地沉寂。你未曾去过兵戈闪银遍铺山头的真正战场,没有亲手将刀剑送入自以为可以交付一生的好友胸膛。你没有书过历史,不知道一个人能够如何在烧喉毒酒以及千载骂名之中辗转反侧,流芳千古的豪情方起,又被门扉后响起的磨刀声浇的遍体冰凉。你也没见过心爱之人的眼,没有见过里面的欢喜抑或痛苦执着,不知道就算被践踏羞辱也要为其一次次站起来时,翻涌的勇气如何灼烫胸膛。”

    到底要隐藏多少秘密,一个人才能岁月静好地度过一生?

    看着不知陷入何方回忆乡的雷元江,唐申心头蓦然冒出这个疑问。

    当年的初遇虽是偶然,可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因为偶然而选择雷元江作为目标。

    他对雷元江了解踏出的第一步,源自于雷元江真正的侄子雷季越。昔年雷越与他相识,曾无话不谈,或是身陷囫囵,内心积压的痛苦太深,雷越将其身世告诉了他。只不过,与雷元江念念不忘相反,雷越对这个只见过寥寥数眼的三伯,没有亲情,只有满心怨恨。“为人软弱的要命,就知道躲在别人身后,笑嘻嘻的好像别人说他什么都听不懂,看上去一点担当都没有。”这是雷越的原话。或许是无法接受雷元江成为角斗之中最后的赢家,在雷越的嘴里,雷元江心机深沉,背后害人,占尽蚌鹤相争之利对骨肉兄弟见死不救。雷越还曾发过毒誓,若未来有朝一日能相逢,他要把雷元江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雷越死后,第二个引发他对雷元江了解的人,是唐宛凝。作为唐家家主,唐宛凝对于敌对势力的领袖自然没有落下关注。双方早是势如水火的局面,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影响下,唐宛凝对于雷元江情报的收集,从来未曾落下。只不过,唐宛凝目光所在,并非是寻常人会关注的谋策,多是雷元江笑面虎后的阴毒。他身为堡主徒弟,时常会在唐宛凝书房案头看到许多关于雷元江作为的报告。江湖上不少散侠以及中小门派都认为雷元江以及霹雳堂是难得友好的江湖巨擘,只是……雷元江是好人吗?不是。据消息,洗刀堂上下数百口人遭青衣楼屠戮一空的真正原因,是雷元江亲口下的命令。因为他思来想去用来伪造某样借口并不会遭人怀疑的最好人选,是外界看来颇受他抚照的洗刀堂。

    第三个导致唐申关注雷元江的人,是唐邵策。唐申对唐邵策并没有任何好感,当年离开内堡以后他却没有少关注唐邵策的状况。外界得到的消息不尽准确,唯一一点能够确定的,就是唐邵策继任以后,在与雷家的对弈之中有心无力,步步退让。那一段时间,唐申甚至想过投靠雷家,因为透骨香的缘故无法实现,但没少收集关于雷元江的情报,并透过种种表面事件,去揣测雷元江的根本目的。

    他并不怕只身犯险,然而在毫不了解目标的背景前就单凭一腔热血以及自以为然的心意行动,那叫单纯的送死。他能够这样看似“顺利”地进入雷家,除了步步为营的心战,小心翼翼的伪装,前世今生对于雷元江这个人的了解,还要依靠当年与唐卲祁达成共识有其在后方提供情报以及透骨香解药,才得以实现。

    青年干净的眼折射出微芒,悲哀的时候那些光芒随之破碎,仅仅看上一眼,便觉得自己也被割伤:“三伯,我有努力。”

    雷元江颔首:“我晓得。”

    青年嘴角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我自以为到了家,便不必处处提防。最后这些到了别人眼里,皆成了居心叵测的证明。”

    思忆其过去种种,雷元江心有戚戚:“……我明了。其实三伯也有错,没能提早察觉这个家里竟然已经有人要对你出手,用的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方才激发那不算矛盾的矛盾,在这寂静中无言散去。

    “三伯,我现在该怎么办?”

    唐申这个问话,并不像话语表面所透露出来那般迷茫无措,恰恰相反,正是经过思考。在这个连唐门都无法渗透进来,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出入以及行程登记的雷家宅邸里,能动手的只有雷家内部的人。他如今对外顶着义子名头,对内则是雷季越,整体看似风光但他很清楚,他还不足以拥有对抗雷家内部之人的资格——即便这些人不过是没有丝毫权势的老弱妇孺。

    雷元江却也苦恼。若下手的是雷玊玫,他尚可以将这件事摊开来说明白然后解决。可若换做这座宅子里的其他人……且不说都是打骂不得的遗孀,他不知道他是否能够跟她们解释清楚利害,不知道她们是否能够理解,不知道如果她们不能理解他该怎么做,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心肠如此决绝。

    但雷元江绝不把苦恼表现出来,只说道:“越儿,你莫怕,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不会得逞。你且去休息休息,目前最紧要的是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昨晚……”

    雷元江瞬间变得一言难尽的神情让青年也变得紧张起来:“我昨晚……是如何了?”

    雷元江只摇头,心想此事无几人晓得,令他们不提就是,何必说的太清楚。他怕侄儿难堪,便又顾左右而言它:“这还得请那位罗小哥醒来,才知道究竟。”

    唐申为难道:“这怕不行,我方才探了探,他似是因发热而昏睡了过去。”

    “那只得让大夫为罗小哥瞧瞧了。”雷元江道,“我需去与你姑奶商议商议,有些事我不方便做,得你姑奶给你出头。”

    唐申面露惊色:“姑奶已经知道——?”

    雷元江苦笑:“事已至此哪里还瞒得过去?”

    说罢,伯侄二人便起了身,推了门。徐笙守着院门,见雷元江出来,便恭顺地走上前,微微弯下腰等待命令。风往屋里一灌,比昨日还要冷上两分,雷元江顾不得与徐笙说话,转身又把唐申往屋里推:“天冷天冷,你屋里呆着。乖,别人说啥你别管,要有人给你东西你也莫吃,我一会儿就回来。”

    活脱脱一个忧心忡忡生怕孩子被别人一颗糖球骗走的家长。

    心满意足见唐申乖巧点头,雷元江回过头才对徐笙吩咐道:“你留在这儿,替我盯着些别人,除了我带进来的,其他人都给我拦在外头。哼,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作妖!”

    话罢又对着唐申叮咛嘱咐一番,这才心事重重离开了。

    等得雷元江身影彻底与视线之中消失,唐申收起温顺的面容,看向徐笙:“昨夜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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