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
公孙弘说罢,自药箱中取出熏药点燃,轻轻摇晃两下掷入桌上渣斗。
捆成束的熏药落入鎏彩的渣斗中,灰烬很快在枣核上铺了一层灰黑,浓厚的白色烟雾迅速涌现,在屋中漫开。
快步上前,公孙弘将紧紧咬住雷元江肩膀的白蟒摘下,以其身躯绕住自己手臂打了一个蛇结,扔回给罗谷雨。青年大夫双手拢在广袖中,居高临下睨着罗谷雨,淡声道:“这样肥美的蛇,不拿来炖蛇羹实在是浪费,阁下觉得呢?”
罗谷雨面色一凝,却无可奈何,只得将白蟒捡起拢入怀中。
熏药上冒出的白烟,很快挤满了房屋,被毒雾麻痹身躯的人纷纷恢复了知觉,以怀有内力身体强健的护卫们为先。他们活动手脚,大步向前将之围住,握住兵器的手蓄势待发,看向罗谷雨的目光不善,唯待家主一声命下,便将此人就地正法!
“雷家主,你感觉可还好?”赶走了白蟒,从药箱里拿来半个巴掌大小的黄铜剪子,公孙弘剪开雷元江肩上布帛,细看泛着黑红肿胀起来的伤口,“趁着毒液尚未扩散,该以将肿处切破将毒血放去为先。”
雷元江在床沿坐下,神色如常,摇摇头,摆手道:“我不要紧,越儿……”
一直旁观的雷玊玫惊魂甫定,脸色难看,闻言直接将雷元江话打断,对公孙弘说:“大夫若要治伤,只管放手做,其他事情我会处理。”
“去,动作快些!”不等雷元江再说什么,雷玊玫举袖一指罗谷雨,指挥护卫,“把人抓起来。”
护卫们领命,对眸相看,面露冷笑,再没有先前“客气”。他们倒也聪明,怕染上不知名的毒,于是将外袍脱下,以衣料覆手再将罗谷雨从地上拖起。两名气力最大的护卫一左一右抓住罗谷雨手臂,将之反剪在其身后,再将衣料拧成绳索,捆住其双手。因为一手一脚失去知觉,罗谷雨的挣扎犹如蚍蜉撼树,完全不起作用,只能争辩道:“卜素喔!”
背篓在挣扎中从罗谷雨背上摔落,里头的银鼎滚出,药草和遗骨散落一地,见者无不纷纷踮起脚尖、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避开,无一人敢去触碰。
在护卫们的眼里,胆敢做出偷袭逃跑举动的罗谷雨,显然是不打自招证据确凿,此时还在死鸭子嘴硬地狡辩,简直是未曾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罗谷雨的气力亦不小,抓住他的两个侍卫本想压着他跪在地上,可是对方挣扎的太过剧烈,想要令其安分站着都不得不用上内力。大家其实有目共睹,若非大夫使了银针,一般人若想要制住他,都相当困难。怀着报复的心,护卫们索性扯过一截衣袖团成团,要堵住罗谷雨的嘴。
“行了,带下去吧。”
尽管生长在霹雳堂,身为女子,雷玊玫读过的书恐怕比她去世的兄长还要多,为人肃谨之余,对于江湖人一些因意气而羞辱他人的举动不敢苟同。她立即出言喝止护卫失礼的举动,义正辞严,与罗谷雨道:“我雷家绝不冤枉任何一人,如果过后证明你是清白的,我必亲自斟茶道歉还你一个公道。但是现在,若你认为此事并非你所为,还请你暂且配合。”
罗谷雨亦知自己是难以挣扎开去,焦急的心在听罢雷玊玫的话后,尽管不知真假,却不可避免稍微安稳下来。
诚然,此事本就并非他所为,他清清白白根本无惧他人调查,怕就怕被人冤枉。对于唐申忽然昏迷此事,若他不关心、不在乎,又怎会巴巴的跟上前来?偏偏雷元江盛怒中指鹿为马笃定自己害了唐申,一副恨不得生啖他的模样,否则他又怎会着急逃开?
心神一放松下来,身上未好全的伤,隐隐作痛。罗谷雨深吸一口气,再一次重申:“卜是我做叻。”
“我们必会调查清楚。”
寄心雷元江的安危,对于罗谷雨的话不置可否,雷玊玫草草吩咐护卫把人带下去,便指挥下人去安置受了惊吓的大夫。两位夫人闻讯而派来问候的人已经在门外等候打发,本该如从前千百个日夜同样平静的夜变得喧嚣沸腾,种种的种种,一时令雷玊玫陷入忙碌。
几乎是被半架着,护卫们带罗谷雨走过一段不长的路,穿过已经有些稀秃的草坪和树,来到湖边一座孤立但不起眼的小院之中。
院门外,冷风中依旧是薄衣短打的徐笙抱着手臂,瞅他们揪着前不久的客人走来,自然而然询问:“怎么了这是?”
“徐大哥。”护卫们纷纷向他打招呼,未说缘由,先问,“今日不是余大哥值守么?”
徐笙哦了一声,随口解释:“家主有事交代余岳去办,出去了。”
护卫们这才醒悟:“算一算也是时候了。”
解答了护卫们的疑问,徐笙指了指被他们提在手里的人,问:“怎么回事?”
护卫们你一言我一语解释着。
“能有什么,惹家主生气了呗。”
“这小子,似乎是给我们新来的大公子下了什么蛊毒之术,惹得家主大发脾气。”
“是啊,事败以后还想逃走,打伤了家主。”
“这不,得扔到地牢里看看后续如何,如果查出真的是他,以家主对大公子的溺爱,恐怕有他的好果子吃呢。”
徐笙并没有发表意见,略带敷衍地笑了笑:“既然如此,家主有什么吩咐?”
“家主只说将他扔进地牢,看家主暴怒的模样,恐怕原本也是有‘吩咐’的……”提到地牢,护卫们面上都有些不自然,“可惜玫夫人说事情未查清楚前不要妄动。”
徐笙耸耸肩,取下腰上钥匙,转身将房门打开,淡淡道:“行吧,这样也好,岳哥的东西,我也不爱碰。”
门扉一开,有如走入陈年地窖,久经发酵的不知名气味势如奔马滚涌,和着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触及鼻端就令人寒入心底。提着罗谷雨的两名护卫跟在徐笙身后走入屋中,跨过门槛,见简简单单的一套家具以及少许普普通通的摆饰,与旁的住宅小院无甚区别,唯墙面上拥挤排列着数不尽的铁具。这些铁具,收拾的干净整洁不染半分铁锈,各式各样,奇形怪状,护卫们不敢多看,生怕刺痛双目。
徐笙对着屋中看上去极为普通的花坛画卷一阵摆弄,最后竟翻开榻上床褥,露出褥底带锁门板,再以腰间钥匙开启,露出一道向下阶梯。三人取了油灯,带着罗谷雨,走入这道暗门之中。
阶梯不短,越往下,空气越发的潮湿寒冷,到了阶梯末端,似乎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沉甸甸的水汽。
灯火如豆,充满半间地牢,小臂粗的铁栅栏框出约六间左右的牢房。空气混浊,但并没有想象之中皮肉糜烂的臭气,有的仅是草药与血糅合而成的怪异气味。
徐笙打开其中一间牢房,二个护卫将罗谷雨掷入其中锁上门,竟没有对罗谷雨多言一句,转身离开地牢。
失去油灯的光芒,地牢重归漆黑,罗谷雨双手手臂被护卫攥的发麻,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屋中太过黑暗,罗谷雨全然无法视物,只能以手不断摸索着。地面很硬,不是泥土,概以石板加固,因为阴冷,触感滑腻,或还生了霉。他一直顺着地面摸到身后栅栏,门上铁链被他拽的不断作响,手中触感坚硬寒冷。每根铁栅栏之间的空隙仅仅能容他伸出手臂,他握住其中一根尝试朝自己方向拽了拽,纹丝不动。
右臂的酸麻仍未消去,陡然过度用力,胸腔内忽然迸发出一阵穿刺般的锐疼。这痛来的太过突然,罗谷雨完全没能预料到,一时间任护卫如何压迫都不曾弯曲的膝盖,竟重重跪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
身子前倾,罗谷雨前额抵在手背上,紧紧咬住牙关,忍耐疼痛。这是透支本命蛊的后遗症,原本几日来已经好转了不少,不知是否因为今日打斗的缘故,竟又复发。团在衣襟里的白蟒钻出来,焦急地用脑袋撞着他下巴,嘶嘶叫唤。
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阵痛才渐渐消去。罗谷雨转过身,背靠铁栅栏,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透支后遗症的痛楚,有如离水濒死的鱼,胸腔里充斥着濒临窒息的绝望感,偏又有那一点呼吸的余地,越是用力去喘气,越是疼的火辣。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他甚至还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不停地颤抖,蓦地沉沉笑了一声,索性放弃,阖上眼。
从身份高高在上到成为阶下囚,原来,不过一瞬。
连安抚怀中不停拱动的白蟒的力气都没有,长途跋涉直至此刻,陡然发生如此变故,罗谷雨已经疲惫到连逃脱的方法都提不起精神去想。
谁又知道,这些天,他几乎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并非是风餐露宿睡不安稳,而是每每合上双眼,他就会梦到自己孤立无援的跪在女娲殿中、匍伏在教主脚下。而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得清模样的、看不清模样的族人们,纷纷指着他,露出或冷漠、或憎恨的神色。
这个场景带来的恐惧,甚至比死亡浓烈百倍。
但是他实在太累了,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在黑暗中回响,不多时,居然在这连绳床瓦灶都欠缺的地牢,睡了过去。
地牢夹着寒气的湿冷很轻易钻破皮肤,如果在这种地方呆久了,等寒气进了骨缝,恐怕来日易得痛风。被叫醒的时候,罗谷雨衣衫却被热汗浸湿,头痛欲裂,手足发麻,耳畔如有蜂群嗡鸣。
“你还好吧?”
柔和的火光再度降临,罗谷雨勉强转动刺痛的眼珠看向声音来处,徐笙正蹲在栅栏外,手里抱着一床被褥看着他,说道:“你眼中都是血丝,面色很难看。”
没有想到竟会有人回转,他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隔了一层结实的墙,听不真切。头昏脑胀,罗谷雨一时之间无法回答,亦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拨弄钥匙的窸窣传入耳中,罗谷雨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牢门竟被打开。徐笙款款而入,直走到牢房正中,蹲下身,动作利索地将怀中被褥铺整齐,自言自语般地对罗谷雨说道:“罗公子,地牢是由寒石所砌,此处墙外便是湖水,多少显得阴冷。我给你带了厚棉被,想来是足够御寒的,如果不够,尽管同我说,我再给你拿一床来。”
敞开的牢门在徐笙身后微微晃动,这个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罗谷雨可能会趁机打昏他逃跑,毫无防备地以后背对着罗谷雨。
这显然与罗谷雨所想的阶下囚待遇有所区别,更莫要提罗谷雨对于徐笙此人本没有太大印象,找不出任何能令徐笙待他好的理由。他不由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哩给我剌东西,卜怕被责备?”
徐笙摇头:“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罗公子,你并不了解家主,他不是不辨黑白的人,只是一时气急罢了。没错,咋一看你确实是很值得怀疑,但是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本不会采取这样激烈的手段……说到底,还请你原谅家主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雷元江有多在乎他的“义子”?罗谷雨并没有刻意观察,从旁人嫉妒的言语之中,倒也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了解归了解,直到今日亲眼目睹雷元江挺身而出为唐申挡下毒蟒的袭击,他才回忆起来……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情,叫做舍生忘己。
他恨雷元江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他是杀人凶手吗?他恼雷元江不听他辩解只独行其是吗?
不,他并不感觉愤恨。雷元江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说担忧自己关爱的人是错,为自己关心之人而慌乱是错,如此普天之下,如何还有情之一字可言?
从前也好,现在也是,种种的种种,罗谷雨都恨不起来。
他不过是,有点嫉妒罢了。
大概是因为曾经拥有过又永远失去,而今再也找寻不回来,所以体会到了重量。
罗谷雨低声说:“我卜怪他。”
“你埋怨家主,我也能理解,毕竟如果你是无辜的,那这次可以说是遭了无妄之灾。”笑了笑,徐笙拂去被褥上最后一道折痕,托举着油灯站起身,他往回走,在罗谷雨身旁盘腿坐下,“但是我相信家主冷静下来后,会给你一个交代。”
身体太过疲惫,连思绪都变得迟钝,上一秒想的东西,话语到了嘴边,下一刹那便全都忘了。疲于言语,罗谷雨闭上眼,听徐笙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与家主数年前相识,也是源于一场误会。”
徐笙缓缓讲述起来。
不同于余岳马贼身份,徐笙生于寻常人家,年幼便跟随镖局师父学艺,捐过功名,父母仙逝后与兄弟分家,后来成了一名主要依靠赏金生活的壁猎,在江东地区活动。
壁猎这个职业,鱼龙混杂,没有人理会你究竟是门派弃徒、魔教余孽还是世家弃子,信誉名气是唯二衡量的标准。只不过论起地位,终究是远远比不上豪强门派以及世家,因根骨资质稍微好一些的人,要寻一处门派世家栖身,都不会被拒之门外。而壁猎之间的竞争,比一般人能够想象的更加剧烈,毕竟赏金只有一份,盯上的人却如过江之鲫,明的暗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绝无怜悯。壁猎这个行业相当于黑白蓝三道之间的灰色地带,就连官府也不会去管其中的龌蹉,所以有不少背景清白的壁猎,追求成为壁猎后的名气不过是希望能够被大门派以及世家看入眼,有朝一日能够得入门派世家,不必再每日游荡。
某种程度而言,徐笙算是成功的典范。他并非太出名出众,却机缘巧合入了雷元江的眼。
那是在鲤城的时候,发生在龙山寺。
虽然当时在鲤城的壁猎不少,但是应召的拢共仅有四人,分别是徐笙自己,他的熟人闻人峳,以及一对外来的楼姓姐弟。
那一次的悬赏比较特殊,并非是明文白榜,而是必须通过特殊渠道才能取得的红榜。
红榜,顾名思义,是官府或者大户人家想要处理不能宣扬之事,吩咐熟人或者鬼市中间人私下发布的赏金任务,一般没有关系的人,基本与之无缘。执行红榜的悬赏,发榜人并不会露面,而是通过中间人与壁猎接洽,之所以叫做红榜,因比起白榜,红榜的酬金最低高出三倍。同样的,壁猎须得签署生死状以及极为严格的保密协议,违反约定之人会被视为破坏行规,遭到所有壁猎的追杀。
取得这个悬赏的人,是闻人峳,恰徐笙拜访,便顺便请徐笙助阵。
现在想想,世间事有事便是奇妙的有些凑巧。若非他与闻人峳是朋友,可能如今他不会站在霹雳堂。
接见他们四人的,是龙山寺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僧人,叫做源缇。源缇带着他们来到一间静室,告诉他们,寺内近来丢失了一件宝物,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蓝田玉令牌,令牌上雕有鹿,希望他们不要声张,将令牌找回来。
等源缇离去,四人便议论起来。
“如果只是丢了令牌,大可不必发出红榜悬赏。”闻人峳说,“事实上,接取悬赏的时候,我就觉得有古怪。龙山寺的僧人我们都很熟悉,并非那些酒肉和尚,他们哪里来的钱财去收购宝物?而且出家人讲究钱财为身外物,又为什么这样在意这个令牌,不惜以重金悬赏呢?”
楼家姐弟本不疑有他,听闻人峳如此说,其中阿姊当下若有所思地回答:“雕鹿的令牌?说起来,你们可听过一个传闻,说当年与白朝在汜水交战之时,国君曾被白朝一支精锐小队逼的走投无路,与部下失散,孤身避入深林之中。进入森林后,茂密的树丛令国君不得不弃马而行,很快迷失方向,同时夜幕降临,百兽频出,敌军的精锐小队还在不断搜寻他。国君筋疲力尽,眼看着即将陷入绝境,面前树林中忽然走来一头白鹿,数不尽的萤火虫围绕着白鹿飞舞,仿佛白鹿浑身散发着光芒。白鹿并不怕生,反而凑到国君身旁,最后正是这头白鹿,带着国君奇迹般地避开了所有敌军,走出密林。我朝的士兵亦在搜寻国君的下落,据说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驮着国君的白鹿从黑暗之中走来……”
楼家阿弟接着说道:“可能正是因为此事,立朝以后天下皆知国君对于方术抱有着宽容平和的态度,每年祭天,国君都会任一名德高望重的人,或是僧人、或是道士,领大宗伯之职,主持祭天。近年来,都是重阳观的闻蝉居士担任此职,但是前不久居士驾鹤西去,想来主持祭天的人势必会改变。”
闻人峳与徐笙互看一眼:“照你们所说,莫非这枚令牌,是那一位任命大宗伯的……信物?”
“这并不奇怪。”楼家阿姊说,“龙山寺的寿比主持,不也是个传奇的人物吗?”
确实如此。
寿比僧人年约而立,尽管武学之上寿比僧人远远不及重阳观的闻蝉道人,但关于寿比僧人此人颇具传奇性的智慧点滴,却便传江东。
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寿比住持尚是寻常僧人时,与年轻的応空大师关于檀香的一段对话。佛家素来推崇檀香,视檀香为“佛光”为“净土”,各寺素有以檀香品级论地位之说,更把论法大会雅称为“品香大会”。彼时正是某届品香大会,诸寺前往白马寺斗香,唯有寿比僧人所代表的龙山寺两手空空,遭其他僧人诘难为佛心不纯。応空大师见罢,问道:我闻泉州今年涝灾甚重,可是龙山寺有所困难?寿比僧人起初不语,直到応空大师三问,才低眉恭顺而答:以佛法为檀,人世烟火为香,我已在婆娑四十二恒沙河之佛土。
年轻的応空大师听后微讶,但笑不语。
闻人峳疑惑道:“那般重要的东西丢了,龙山寺应该找六扇门而不是我们吧。”
楼家姐弟摇头,显然他们也想不明白。
徐笙低声道:“其实很简单,这等重要的东西,若是上报六扇门,不单是龙山寺,连知府都要受牵连怪罪。只消这样想,便知道知府是不会轻易上报六扇门的,若我们能够将其找回来,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来得好。”
于是四人开始调查。
据寺中僧人所言,寿比僧人近期都在闭关参悟佛法,无缘相见,一切事务都暂且交予源缇。
四人不强求,从宝物遗失的时间,到接触过见过宝物之人,再到宝物存留过的位置,都一一进行仔细的勘察。当问到近日是否有异常时,扫地的小沙弥迟疑着告诉他们,说数日前寺中来了贵客,就在后院厢房,但因身份高贵,一般无有弟子接近。四人前去拜访,果然是门户紧闭,来去无不执兵带刃,过往无不虎步龙行,戒备森严。
光是这层所在,便足够让人猜疑了。
四人商议,决意上门询问,但是门外恶护卫严词拒绝,最后他们商议,决定不要打草惊蛇,待得夜晚再去探他一探。
四个人,约定兵分三路,搜寻不同地方,想着如此能取得更多线索,也方便相互照应。但是徐笙自思不得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故意迟一步,让楼氏姐弟去打头阵。
奇怪的是,等到约定时间过了大半,被严密守卫着的院落,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惊起。
是被困住了?还是说已经被抓住了灭口?
仔细观察有条不紊巡逻值守的护卫们,吹着令人头脑清醒的凉风,徐笙隐隐有了其他想法。
于是他摸黑来到寿比僧人闭关的静室,悄悄放了一把火。
这一把火,很快烧了起来。夜火渐起,寿比僧人的惊呼惊醒无数僧人,僧人们揉着惺忪睡眼探看,在火势熏天以前,慌忙抬来水将之浇灭。徐笙却早有准备,在寿比僧人惊惶逃出静室后,以打湿的衣袖蒙面,趁乱奔入静室,四下搜寻起来。
既是静室,自然无有多少摆设,唯有一副佛陀画像,一方蒲团,以及夜壶。
果不其然,翻找之下,徐笙从佛陀画像后发现一处暗阁,暗阁里,是一方裹着锦巾的雕花盒子。
将雕花盒子放入怀中,徐笙迅速离开静室,趁乱重回“贵客”所在的院落。那戒备森严之处,全然不受影响,仿佛与院门外吵嚷纷乱的龙山寺处于不同的世界。
就在徐笙思考下一步如何做时,他的藏身之处被揭破,那些衣着精良统一的护卫将他团团围住,手中兵刃泠泠。
护卫神色不善,徐笙心惊,不由返身就逃。
但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奋力反抗,只不过草草与对方兵刃交接数下,手里的刀就崩出好些豁口。来不及心疼,徐笙想要趁对方不备夺路狂奔,却被对方一记勾拳打在腹部,倒地。
护卫们语气冰冷地对他说道:“舵主要见你。”
来到贵客面前,徐笙便见楼氏姐弟平安无事,闻人峳也在一旁,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困,但是却有满满的局促不安。
那贵客,初看来仅仅是个平凡的中年男子,留着短鬤,穿着平常,见到徐笙,言语却甚是威风凛凛:“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本想着若是不麻烦,便助你们将此事了结。没想到你这人为了找出真相,竟做出放火烧屋这般的事情来!你可曾想过若是救火不及,不说其他人,寿比大师会被烧死在屋中?你之举动,实在害人不浅,我必要将你扭送官府!”
护卫们听罢,二话不说就要将徐笙压出去。
徐笙忍痛,奋力甩开来抓他的护卫,说道:“且慢!自入门来,我一言未发,阁下丝毫不容人辩解便擅自下定论,未免也太过武断了吧!”
“哦?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徐笙道:“我武艺虽不精,救一人倒还是可以的……况且,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罢了。”
神色稍缓,但中年人仍是稍显怀疑道:“什么事?”
正说着,屋外守卫通传道:“寿比大师想见舵主。”
想了想,中年人沉下气,说:“那便请寿比大师进来吧。”
寿比僧人一入门,满面愁容,长吁短叹:“雷施主,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您施以援手啊!”
“大师不妨说来听听?”
“惭愧惭愧,适才突发的夜火之中,贫僧丢失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
徐笙听罢,将锦盒自怀中拿出,胸有成竹地问:“大师所说的,是不是这个?”
寿比僧人一看徐笙手中物件,顿时便明白了什么,指着徐笙:“你怎会……莫非你就是那个趁火打劫之人?!”
“这话,我倒要问大师您才对。”徐笙视寿比僧人面色若无睹,道,“大师贼喊抓贼,不知用意何在?”
寿比僧人面上原本还有闪躲之色,听罢徐笙所言,顿时变得苍白,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中年男子打破沉默不解道:“此话怎讲?”
“其实仔细想来,大师并不是雇佣我们四人的人吧?否则以大师雇佣我们几人追查下落,自身却闭门不出的做法,嫌疑可不小。”徐笙说着,对中年男子抱了抱拳,“我不过是觉得若阁下是偷盗宝物的人,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引人注目。除此以外,又找不出其他特殊的线索,所以推断可能是大师自己将宝物藏起来罢了。”
中年男子不解:“以大师声名以及佛法智慧,如何可能如此做?是否是其中有所误会”
“雷施主,莫说了。”寿比僧人已是掩面长叹,“唉,罪过罪过,贫僧……贫僧这也是无奈之法啊。只因此物,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応空师兄方才是众望所归之人,贫僧区区之资,实在是配不上得取此等宝物。然而圣明难违,贫僧只能出此下策,以求……以求圣上收回成命。”
中年男子不甚明白:“大师何以如此妄自菲薄,您过去与応空大师论香的禅语,可是被众人所津津乐道着的啊?”
寿比僧人羞赧长叹:“正是如此,我才知道我远远比不得応空师兄。昔日我那一番言语,其实不过是为了掩饰龙山寺银钱短缺,纵使我能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啊。応空师兄昔日但笑不语,以至于后来默认不明真相之人对我的赞颂,正是看出了我与龙山寺的难处,帮助于我啊!这般的我,实在是没有脸面应圣上的邀请……”
“竟是如此……”得知真相,中年男子倒也坦然承认自己错误的判断,对徐笙说道,“先前想当然错怪了你,真是抱歉,只是你这放火的方法,还是少用的为妥。”
至此,事情真相大白。
寿比僧人为表歉意,称失物已被徐笙数人找回,予了他们赏金。
事后,中年男子饶有兴致与徐笙说话,问他是如何察觉此事为寿比大师所为。
“要是寿比大师真的如传闻一般,我自然不会怀疑他。”
“哦?”
徐笙笑了笑:“如果寿比大师真的认为自己没有能力,拒绝便是,他谎称信物丢失,国主若得知,只会怪罪当地知府教化不足,绝不会怪罪在寿比大师身上。而知府大人不愿立即上报六扇门调查宝物失窃一事,显然亦是害怕国主怪罪,说到底,知府也好、大师也罢,他们都不想担当自己身上的责任,而想要推卸责任,找一群替罪羊罢了。我不懂佛法,但是我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愿意承担,又如何能成佛?”
中年男子听罢,哈哈一笑:“……小伙子,你的想法很有意思,有兴趣来当我雷元江的护卫吗?”
自那以后,徐笙可以说达到了许多壁猎梦想的高度。可惜,与闻人峳的友谊,亦因为妒忌而中止。
——中原人都有向别人说自己过去经历的习惯吗?
听着徐笙在身旁说着过去的事,罗谷雨心中不免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无法否认的是,他身边的中原人,似乎都是说故事的好手。
可惜他自己啊,既不会说故事,也没有故事可说。因为他没有一个饱含乐趣的开始,也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是的,没错。他忘不了过去,因为恐惧而对他人苛刻恶毒,但是内心深处……他依然祈求能像其他人一般还能找到一处出路,他依然希望,有一日能够回到从前的时光,有一日……有一人眼中看到的是他罗谷雨,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徐笙是想要以这个故事劝他放宽心,还是在为雷元江所为开脱,罗谷雨不在乎。
他闭上眼,装作已经沉沉睡去。
故事说完后,徐笙并没有再打扰罗谷雨。他静静地坐在罗谷雨身边,少时,忽而低低笑了声,提上油灯,锁上牢门,隔着栅栏,对罗谷雨道了声:“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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