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肆拾玖.寻瑶草上

小说:尘*******凉 作者:谶成命局
    半面临海的庐陵城,戌时正刻,水天俱闇,波涛生月,浪潮拍打着码头,橙黄渔灯在岸边起伏。

    临山的那面,长满青苔的古旧城墙沉默伫立,六名城门守卫合力推搡,嵌在城墙上重逾千斤的镶铜红松大门缓缓关闭。一盏盏灯笼,陆陆续续被点燃,悬挂于城头。更早时间,城内便灯火遍布,灌满整个庐陵城,令其成为深秋日暮中一颗极亮的星。

    城门铁栓在守卫努力挪动下,发出一声困倦的呵欠,坠入门后黄铜凹槽,沉沉睡去。终于完成今日最后一项任务,昼班守卫们拍拍手,目送最后一丝夕阳远去,活动着负甲而立一日而僵硬手脚,带着笑容,只等夜班守卫到来。

    将要入城的百姓脚步不紧不慢,出城的人更是慢条斯理,城门的关闭并没有他们带来任何不便,不过是行走的通道从主城门变作了左右相对矮小狭窄的偏门。寻常城镇入夜后禁止来去,但庐陵城作为赣章重城之一,素无有宵禁一说。夜班守卫比不得昼班人数,入夜后的视野更是不如白日辽阔,关闭正门仅仅是为维持秩序,非是限制出行。

    今日夜班的守卫,比平日里来的要晚,昼班守卫等了将近半刻钟,才见同僚姗姗来迟。书吏随行,手拿浆糊与一叠黄纸,他同两班守卫相互拱手见面,便到城门告示栏前,将手中新的通缉令,粘贴上榜。

    庐陵城门的告示栏,倚着城墙不知站立了多少个年岁日月,木色发黑,木刺横生。画着不同肖像的通缉令层层叠叠贴在木板上,有些仍旧崭新,更多的却已经被其他画像覆盖,或在日晒雨淋斑驳中,变得模糊不清。书吏抬手,新的通缉令被他贴在告示栏正中央,将左边那张浓抹的凶神恶煞大胡子肖像挡去右眼,把右边那张浅描秃顶的皱皮矮老人挡去左下巴。

    忙罢,书吏仔细观察一下自己的作业,自觉满意点头,拍了拍新通缉令,对门卫们招呼道:“今日上头传下来的通缉令,诸位且看过来,须得好好留意来往路人,看看是否有相符合的相貌。”

    守卫们闻声,都凑到告示栏前来看。

    通缉令的要点一般都是画像,毕竟具有识文断字能力的人终究是少数,连同这些军汉在内,老百姓们普遍只能读懂自己的名字。画像则不同,画师笔下人物的风骨老百姓们体会不出,辨识样貌却没有问题。

    再说本朝初期,雕版印刷之术便被普及。但是印刷成本太高,通常只有畅销书籍或者大型书社才有能力制作雕版,所以手抄这门古老的技艺依然长盛不衰。朝廷的通缉令,一般是由刑部或者特殊的画师根据描述画出被通缉者相貌蓝本,随后发放至各地城镇,再由书吏描摹张贴。因各个画师以及各地书吏画技画风差异,同一份通缉令里的犯人相貌有细微差异乃是常态。一般而言,大城镇书吏的画技自然较小城镇来得高,所以庐陵城张贴的画像从来贴近蓝本,通缉令上的人甚少会有勇气打庐陵城过,怕被门卫认出相貌,这也间接成就庐陵的安宁。

    此刻目光触及通缉令上的画像,守卫们先是一愣,接二连三揉起眼睛,而后无一例外都笑了。

    眼前这新通缉令上的画像,颠覆了守卫们一贯以来对本城画师技艺靠谱的印象——黄纸上画了一张左右不大对称的方框脸,以大片墨汁描绘的头发包围着脸部小小的空白,鼻梁是一条线,双眼犹若铜铃,三条各有弧度的线描绘出占据了三分脸面的嘴。画像中人脖子上套着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圈,不知究竟是何物,颇为滑稽。

    守卫们纷纷笑道:“先生,你且放心,若真有这般长相的人走过,我们定二话不说把人拘下。”

    没办法,这画像中人的长相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书吏微恼道:“你们莫笑,这是完完全全照着原版而画,爱信不信……”

    守卫们忍笑:“是是是,只不知此人是男是女,姓谁名什,犯的是什么事?”

    谈话间,一个风尘仆仆面容英气背着箩筐的青年走来,因城卫对其相貌并无印象,便将人拦下询问路引。那青年沉默寡言,衣着稍嫌花哨,打扮带着浓浓的异族风味,往日遇到此等打扮有异之人,城卫通常会花上一段时间详细盘查。谁知就着那青年掏出的路引一看,不但出自本城,除城守印信外,更有霹雳堂的印章——城卫一看,便知这定是霹雳堂的客人,不敢多加为难,二话不说,连内容都只是一扫而过,连忙放行。

    对于城卫的客气,青年没有表现出惊讶,倒是从围观新通缉令的城卫身后过路时,禁不住盯着通缉令看了好阵子,而后匆忙离去。

    这段小插曲没人放在心上,书吏指着新通缉令说道:“这画像是磕碜了些,但这旁边的描述很是清楚,我且念给你们听。”

    书吏清了清嗓子,道:“此人姓名未知,年纪约二十上下,身高七尺有余,肤色偏黑,最为显著特点为双眼似蛇瞳,呈金色,罪名是袭击朝廷命官。提供此人行踪者,赏银百两,击毙此人并出示证据者,赏银八百,擒获此人者,赏银千两。”

    “赏金不少,但是……金色蛇瞳?”守卫们又笑,“我们只瞅见过金色眼睛的老虎,却未见过双目金色还要是蛇瞳的人,哈哈哈莫不成是妖怪?别的不说,若是抓到了,定先要好好开开眼界。”

    这群军汉的笑声传出老远,殊不知这通缉榜上所示之人,前一刻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怪只怪这画中人面目歪斜,任谁都想象不到,其原型竟会是一个英气青年。

    这个青年,是罗谷雨无疑。

    告示榜上的画像,旁人或许看不懂,或因与自身相关的缘故,罗谷雨一眼便看出那是自己。

    虽不知为何自己的画像会挂在城墙上,若被辨认出与告示栏上画像相似,罗谷雨有预感必会惹来祸事,趁着无人注意,他垂着头快步入了城。

    重阳已成过去,踏秋、诗会等种种热闹皆告一段落,于是目之所及便也不那么拥挤。寒衣节近在眉睫,悬满街道的灯饰因此早已拆除干净,街道恢复了整洁,却也多了份冷清,少了份人气。便是如此,自湘地孤身跋涉近乎十日,好容易回到赣州,离开了冷寂荒原重新置身灯火通明的集市之中,罗谷雨心中无处可去的彷徨似乎被环绕的人声驱散了些许。

    街道两旁的酒楼里,伶人的歌声伴着乐器敲打声幽幽传来,茶楼里,说书人的声音时而如和风旭日平缓、时而如雨打芭蕉急促,赢得满堂喝彩。

    穿过夜市,罗谷雨身前走着一家三口,五岁大的男童拉着父母的手,奶声奶气说着:“爹,娘,咱们明儿早上就去祖父祖母家里么?隔壁阿水今日同我说他兄长给他和小秀做了一只纸鸢,咱们约好了明日去放纸鸢的……”

    男童母亲笑道:“你这孩子,要想玩,什么时候不能玩?但是再几日就是寒衣节,咱们祖家又远,到了地方还得准备,哪里有时间耽搁?”

    男童不太乐意:“可是、可是娘,既然这么远,咱还回去做什么呀,我想跟阿水他们玩嘛!”

    男童父亲斥道:“寒衣节可是祭祖的大日子,哪是你小孩子家家说不去就不去的,像什么话?我们家作为嫡传,那是要主持一切事物的,怎可能不去?”

    男童母亲忙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童言无忌,哪里知道祭拜祖宗有重要,你较什么真?”

    听着三人的对话,罗谷雨双腿一沉,忽觉走不动路。

    ……那他的祖宗,又在何方呢?

    罗谷雨选择来到庐陵而非回转苗疆,是因为他得知他并不是蓝晋榷、更不是罗立夏的孩子,而是与一个名作宁承安的汉人有关。既然自己很可能并不是苗人,与五仙教或许也没有任何实质的联系后,即便回到苗疆,又能如何呢。

    他想要找到他究竟是谁,找到他从哪里来,找到他真正的家人,然后问他们为什么当年要抛弃自己。

    但是……直到步入庐陵罗谷雨才意识到,霹雳堂接纳他的理由,源于他是五毒教圣子——事实告诉他并非如此。即便别人不知道,他又要如何说服自己理直气壮接受这一切,继续呆在霹雳堂寻求……庇护?

    如果回到苗疆,他又该怎么做?

    罗谷雨不知道教主究竟知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如果他将所得知的一切如实禀告,回去后等着他的未来会是什么?就算教主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亦三缄其口,莫非他就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这样回去当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五毒教圣子吗?

    不。

    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逐渐驻步于街心。

    罗谷雨的停顿,丝毫不影响过往人流。他怔怔站在路中央,看着过路的人,他像是人海中的一员,却又格格不入。

    自他身侧来往的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幼,或穿红或戴绿,数不胜数。这些人脸上有喜有忧,每个人不同的衣着打扮以及每一此抬眸转头背后,似乎都蕴藏着其独有的故事。无论他们的脚步是快是慢,是步步迈入黑暗,或步步走入光明,从未有停歇犹豫。

    唯有他一人,茕茕孑立,踽踽而行。

    此去霹雳堂,纵能寻求庇护,他难道就能得偿所愿?与霹雳堂来往的是整个五仙教,其中交易,他不知道,也不想去追究。霹雳堂不过是因为他代表着五仙教才对他礼遇有加,又怎会助他千里去寻一个仅知姓名之人?他又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去寻找一个以前从未提起过的陌生人?

    经过湘地一行,他已直面在中原行走的危险,选择回到庐陵,是潜意识想要趋利避害。回头细想,霹雳堂确实对于中原了如指掌,这份助力却可望不可即。罗谷雨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能够与霹雳堂交换以求得帮助的东西,也不敢去赌霹雳堂是否能够越过他与五仙教联系,从而将他的异常通知教主。当然这些种种,都以求霹雳堂帮助自己去寻人为前提,若决定放弃求援,就不需要去思考。但是如果不寻求外力,中原这样大,孤身想要找到“宁承安”,可能性微乎其微——罗谷雨连九帝故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究竟是进,还是退?究竟是求助霹雳堂,还是孤身独行?求助霹雳堂要用何种借口,孤身又要如何寻找去路……

    种种问题梗在心中,如一把把沉重的枷锁,令他缚足难前。

    “喂,这位兄台——”

    呼喝声唤回了罗谷雨的思绪,一个恍惚,他回过神来。路旁灯笼的光芒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视线忽然被几个不认识的人所阻挡,罗谷雨心中一紧,不假思索摸向腰间新笛。

    莫非他们认出自己样貌与城门旁贴的画像相同?

    罗谷雨的动作快,围住他的几个人的动作更快,他的手还没有碰到笛子,锵的几声,刀刃便已伸到他面前。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迅速,罗谷雨一惊,下意识避开刀刃向后退去,没想脚下一滑踩中了别人的脚,一声痛呼自身后响起,他后背被重重推了一把。推他的人力气并不大,只是恰好他脚下没有站稳,反倒扑向几个提刀的陌生人。

    “小心!”

    见罗谷雨扑来,几个陌生人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挪开刀具将人接住。

    这几人是霹雳堂的巡逻弟子,因罗谷雨驻步的时间太长,所以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罗谷雨一身异于常人的衣着在人来人宛若河流的街道中,比礁石更扎眼,再加上大半夜不回家哪里不去偏偏站在街心,左顾右盼之后还发呆,相当可疑。盯着发呆的罗谷雨,几个巡逻弟子心中想:若说脚下是亭廊水阁,眼前是江河湖海那就罢了,他们还可以权当读书人正在悲春伤秋搜肠刮肚作文章。可这夜半闹市什么景致也看不大清,而这人左右看都没有读书人的模样,便是要骗自己也不该用这种借口。

    然而大路朝天,没有哪条律法明言不许别人在街心发呆,故此巡逻弟子们仅仅是好奇,对罗谷雨并没有敌意,走上前去不过是想委婉表达停在路中央导致他人不便,希望青年往旁挪一挪。

    怎知恰逢罗谷雨因城门口的告示而杯弓蛇影,一见带着刀剑的生人凑上前来,误以为他们要抓拿自己。而巡逻弟子一见对方有攻击趋势,自然而然以为有人要闹事,几乎是反射般地抽出刀剑欲要镇压。巡逻弟子没想要真的当街杀人,所以罗谷雨一靠上来,他们立即撤下兵器。好在他们出刀快,收刀也快。待接住罗谷雨后,几人凑近看清了罗谷雨的样貌,顿时通过那双极有辨识度的眼回忆起堂内曾有这么一个客人。

    “误会误会!”巡逻弟子们七手八脚将罗谷雨扶正,歉意道,“烛火太暗,没看清楚是阁下,叫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

    罗谷雨站稳脚步,眯着眼睛盯着几人看了片刻,才从他们衣着中辨认出来他们的来历,不免为霹雳堂弟子的记性感到惊讶:“哩萌……记得我?”

    “瞧阁下说的。”巡逻弟子们大笑,“阁下年纪轻长得俊,离开才没几天,我们哪哩忘记的这么快?”

    称赞自巡逻弟子们的嘴里说来,没有恭维做作之感,直接大方到令毫无准备的罗谷雨脸上一烫。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夸他长相。头一回,不是说他像极了蓝晋榷。

    适才被罗谷雨踩了脚的路人对罗谷雨怒目而视,本满肚子怨言,听霹雳堂弟子忽然客客气气跟罗谷雨说起话来,不得不蹲身拍了拍被踩脏的鞋,自认晦气。毕竟这年头,庐陵城里不认霹雳堂三个字的傻子已经不多了。路人衣着不差,手摇折扇,腰悬碧玉,似是世家子弟,或许正因如此,走过罗谷雨身侧时,他自以为隐秘地啐了口,低声骂道:“乡巴佬……”

    罗谷雨尚未有表示,巡逻弟子们拉下脸来,横跨一步将那路人拦下:“你是什么意思?”

    路人昂首挺胸回视,对于霹雳堂巡逻弟子并不畏惧:“是他无礼在前,连句道歉都没有,便是说他下里巴人又能如何,你们莫非要动我吗?”

    霹雳堂在庐陵称霸所靠并非蛮横霸道,巡逻弟子们自然不可能对此人做什么,不过他们这些常在城内行走的,对付三教九流别有一套办法。听此人言语嚣张,他们并不动怒,而是收好兵器,沉着地讲道理:“这位公子,你看起来是个有涵养的,没想到会说这样揢人掉身份的话。你直言心里不痛快便是,一个道歉罢了,大不了我们替罗公子奉上。”

    听罢霹雳堂巡逻弟子所说,路人脸上又青又紫,一踱脚,拂袖离去。

    直到那世家弟子被骂走,罗谷雨也没醒悟过来“乡巴佬”是什么意思:“……咋咯?”

    “嘿,不是什么大事,不给我们的客人脸面,就是不给我们脸面。”轻巧将争端盖过,面对着罗谷雨,几人又恢复了笑脸,“这么晚了,阁下还逛在外头?这是要回堂里去吗,需要不需要我们送你一程?”

    罗谷雨未决定去向,巡逻弟子们如此热情,他又想起尚呆在霹雳堂内照看没两天的蓝蟒,便颔首应好。

    有巡逻弟子带路,回霹雳堂的路途毫无波折,罗谷雨忧心被人辨识出与肖像相似一事,更是全然没有发生的迹象。

    同罗谷雨离去之时相比,霹雳堂外的空地上停了好几辆空荡的马车,入门一路上,除了统一穿着赭色式服的霹雳堂弟子,还有零星他未曾见过的白衣人,给入夜后的霹雳堂总舵增添两分热闹。

    “那是封人家的。”巡逻弟子为罗谷雨解释,“重阳节前一日,封人家三公子到来我霹雳堂。”

    等罗谷雨好容易回忆起什么是“封人家”,足下已踏至灯火通明的议事堂前。那些罗谷雨不认识的生人多聚集在堂前,放眼望去满目赭与白,由是一抹浅青格外显眼。

    罗谷雨稍加注目,瞧得青影越来越近,陪同他的巡逻弟子似有拘谨,纷纷停住脚步,对青影拱手,口称:“大公子。”

    作为回答,男子平缓的声音传来:“去忙吧。”

    巡逻弟子们得令,对罗谷雨小声告辞,转身快步离开。

    罗谷雨站在原地,等着青影走近。无须太过认真去辨认,他也知道那是谁。

    若说罗谷雨回到庐陵的原因,有三。第一,寻求霹雳堂的帮助。第二,蓝蟒。第三,便是此人——年纪和他相仿的,他受到的第一封信的主人。

    青影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冷意,不属于任何能够被嗅到的气味,不可能被触摸,但每当其走近,罗谷雨总能够感受得到这种凉意一丝一缕缠绕而来。让罗谷雨即便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即便彻底阖上双眸,亦能够准确说出究竟是谁在靠近。

    随着青影步步走来,其面容于罗谷雨眼中越发清晰。

    青年微微垂着头,双眼一眨一眨地看着他,笑起来异常好看的嘴角,缓缓扬起。

    他欠这个人一封回信,还有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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