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在返回百家集的道路上,萧晗脸上没有丝毫逃生的喜悦。
相反的,他埋头走的飞快,眉头深锁,四方不时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他警惕的目光。
他们这种做人命买卖的家族……或者说曾经的家族,打小对于每一代的教育中都没有鬼神一说。他素以为所有的神仙妖魔灵丹妙药,只不过是某些人不甘生老病死之平常,而幻想出来自欺欺人的虚无之物。古书之中所记载的祥瑞神迹,不过是过往君王为了达到统治目的所实施的笼络人心的手段。
然固有的观念被推翻以后,一种所有算盘被打乱的烦躁,以及安排好的事物脱离控制的惶恐,顿时让萧晗草木皆兵。
所以他对于忽然出现的老少二人组的话,仅仅信了三分。没错,那邋遢老汉说的是很真很好,浑然一副要把心肝掏出来要给自己看那一片真诚的模样,但是在与自己浑然没有任何利益关联的状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去相信?
更何况,他不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怎会不知对方开口就贬低几乎将他逼的满地打滚的灰发男子的含义?怎会不知对方看似无意对于他来历的刺探?怎会看不透对方以对方手段莫测理由说着关切他的话后面实际的用心?又怎会不知道对方赠他护符其实别有意图?
他不揭穿,不代表他天真单纯。
相反,他要用似是而非的话将那两个很可能是“方士”的人引诱入百家集,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助力。
他承认,没有将“吴镇人不简单”这么一说放在心上导致险些遇难是他自作自受,纵使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也会采取同样跟踪店家的举动,毕竟这是对于玄异事物理解上的差异,他先前做出那样的选择无可厚非。从好的方面上看,经过这一场,他对于那种力量的了解终究是比另外几人深刻不少,无形之中他便比其他人要有优势。
若能引潜藏在暗中的护卫出来对付两个跟踪的人,他不但能够确切得知暗卫数量以及实力几何,同时还能助暗卫得知“方士”的实况,一举两得。暗卫的存在,对他这种习惯隐藏在阴影里的人就像悬在脖子上的剑,时时刻刻有如芒刺在背。无数个惊醒的夜晚他都忍不住一遍一遍抚摸怀里的匕首,猜测这些该死的藏头露尾的家伙究竟是单纯地要保护某个人,还是已经察觉了他的布局在监视他的行动?
怀着满腹心事疾走,入了百家集民宿客栈之门,连芷似乎方小憩睡醒,托着下巴窝在椅子里,一切如旧。
他快步跨过厅堂步入后厨,左右探看,不见店家身影,一妇人正在洒扫,面对他冰冷眼神时神色显得茫然无知,带着些许惧怕转入屋中。
连芷自他身后跟来,沐浴过后的清爽气息悄然随行,轻呼:“萧晗,你去干什么了,怎的弄的这样狼狈?”
大概是因躲避灰发男子的攻击而在地上滚了好些圈,所以衣袍上沾满了沙土草屑,在连芷轻呼中萧晗才后知后觉将尘土拍去。
“你是打架了吗?该不会是和皇甫侍卫与林侍卫打起来了吧?”连芷拉住他手臂衣袖,皱了皱琼鼻,“我们好歹是同伴,便是你不喜他们,也不该大打出手呀。”
就那两个家伙,若他认真,怎可能是他三回合之敌?
在这种局势不明的地方,即便他再不喜欢那两个鼻孔朝天的家伙,也绝不会因一时意气动手,连芷这家伙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以为他是这种不识轻重的愣头青?别开玩笑!
萧晗心中无名烦躁起来,甩开连芷的手:“你是不是当我是傻瓜?别拿我当你们看!”
连芷一愣。
萧晗亦一愣。
平日里无论他对于连芷多么不耐烦,都不会如此说这般的话。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子身份不会只是一个护卫,怕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也许是这么多日对于暗卫目的猜测的焦躁,也许是方才被灰发男子以异术戏弄的屈郁,种种的种种累积在一起,终于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来!
可萧晗是个知道利害的人,立即收尽了负面的情绪,迅速道歉:“对不……”
“你不必道歉。”出乎萧晗的意料,连芷并没有生气,只是摇头,“我知我们这一趟,是你在照顾我们,我又不是瞎子……有些事情你心里有气,是应该的。”
这不该是世家子女该说的话。
萧晗想。
那些自幼在严苛的等级划分制度下长大的世家子女,不知人世艰苦,除了悲春伤秋,只会将他们这些身份攀比不上之人的付出看作理所当然。
但是连芷的话,让他的观念再一次动摇。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谁,为什么要跟来吗?”连芷那张聒噪的嘴一张,发出的终于不是令人心烦的杂音,“如你所想,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卫,甚至于我对于武艺都只粗通……你在心里恐怕埋怨了不少次吧,像我这样没什么本事的,肯定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才能成为号称精锐的近卫。其实你的埋怨,并没有错,我本就不是靠真本事取得这个身份,假的永远是假的。”
萧晗其实知道的,他自己嘴里不断讽刺着世家子弟无能匹配职责,是心有不甘,意有难平。
凭什么这些没有本事的人能够尸位素餐,而真正有本事的人,譬如他,却不受重视做着这种下三等伺候人的工作?
就因为投胎的时候没有选好人家?
首回听有世家子弟坦然说自己配不上职称,一时之间,他心觉荒谬,竟不知说什么。
连芷垂首,把手臂抱起来,轻轻揪着袖子:“萧晗,我真的很羡慕像你这样的,能走遍神州,看到很多不同的人和事,所以我才……这算是我结亲之前唯一的愿望吧。我说的话你或许觉得滑稽,我也知道自己一直锦衣玉食,并没有资格说厌弃的话,毕竟如果真要我做护卫出生入死风餐露宿,我是绝然做不到的。而父母之命,我为人子女受其养育之恩,更不可能违逆。”
连芷松开环抱的手臂,再次拉住萧晗衣袖:“我心中所求的不过是能亲自走一段,圆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梦,若有这段回忆,纵使他日身居高墙深院之中,大概也能借此度日。所以我希望这段时间,大家都能好好的,你也好、皇甫侍卫和林侍卫也好,都不要因为一些小事动干戈,毕竟此时此刻我们是同伴。”
这算是什么,什么都有的人去羡慕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不能承其苦难却艳羡其天高地阔,无病呻吟?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让一切随你的心愿,凭什么让别人顺从你的想法?况且无端闹事之人根本不是他,欲要一切和平这般天真无聊的想法,还是早些忘却罢!
萧晗心中发笑,嘴角却似挂了千斤重担,怎么也弯不起来。
因为这样天真无聊的想法……他也曾有。
至少,在他脱离唐家堡孑然一身投入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时,他也想和所有人友好相处,甚至成为父亲口中描述那样的人。
可是有一些事,从出身便已确定,无法更改。
他是一个杀手,他所想的不可能是忠义仁爱。
但是他的家族,却自小受与他截然不同的教育。
偏偏他已不在江湖,皇权的强势是一道无边无际的海,云谲波诡,个人的能力在面对此等天堑,不堪一提。与往旧不同的是,那艘在海上纵横多年的巨舰如今渐渐腐朽,另外两艘小船却逐渐成长,如此匹夫之勇方才有用武之地。可惜他的父族都坚定地驻留在巨舰上……他这种心中无家无国只有利益算计的人,永远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只有自己,一把弩,一把剑,一把匕首,一把暗器,别无选择。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想知道和他处于同一境地的唐申,究竟会如何挣脱。
又或许……
缘心中所依溯光而行,最后所见,也不过万丈岩壁上一道裂缝。
萧晗闭了闭眼,目无波澜回视:“光与我说,又有什么用?你能改变皇甫和林的行为?”
连芷微微一笑:“我能。”
“……哼,等你办得到再说吧。”萧晗拂开她的手,故意顿了顿,冷冷说,“何况我出门以后根本就没见过那两个家伙,谈何跟他们争吵。”
连芷呆了呆:“那……”
萧晗懒得与她废话,估摸着自己与老少二人纠缠也不过数刻,打从灰发男子那儿脱身后,来去奔走至多半个时辰多些,径直问:“你一直在此,可见过此客栈店家回来?”
“没有。”连芷摇摇头,“皇甫侍卫和林侍卫也没有回来过,不过我猜,再一会儿他们就该回来了。”
听连芷所言,显然知道暗卫一事,她这话出来,即便没有明确告知,萧晗也能听出那两人必定是去与暗卫接洽。故此他直接略过这点,再问:“公子呢?”
“在屋里歇息,没下来。”连芷答罢,好奇问,“既不是与他们争斗,你武功这样好,怎会在这里弄的这般模样?”
说着她给萧晗拍了拍后背的尘土,惹得萧晗忍不住一大步跳开,瞪去一眼。
敢去拍一个前身是杀手之人的背,真是活腻了!
连芷颇为无辜回视:“你怕痒?”
萧晗不去理会她,拖了凳子在窗口坐下,将大开的窗户降为半开,悄然透过缝隙窥看四周,顺手将邋遢老汉给他的符纸塞到桌面上摆饰花瓶底下。
既然店家没有回来,若非他脚程快,就是灰发男子另有谋划。至于邋遢老汉的真正打算,暂时未知,目前看来怕是正与灰发男子敌对,如若他的猜测正确,不妨是个可以利用的助力。
连芷对蹲在角落里盯着窗外的人喊了两句,见其又沉浸在自我思绪不可自拔,不由叹了口气。
这一等,便从申时五刻等到了酉时二刻,等过了夕阳西照。
入秋的夜比夏日来的快,明明觉得时间尚早,却已天色黯淡,点点油灯燃起,如豆。
踏着晚霞,皇甫侍卫与林侍卫总算归来。
连芷拉着他们到后院说了些话,回转以后,三人从某处得知了什么消息,便连最迟钝的连芷,亦不复先前轻松。
不过这倒更合萧晗心意,别人没杵在面前碍眼,他从来没工夫去多管闲事。一时之间,任那三人如何交头接耳,他兀自维持着沉默。
然而值得高兴的事,就只这半件。
与萧晗揣测相反,他既没有等到店家回转,亦没有瞅见老少二人的身影,更未感觉有任何人企图潜入客栈做什么。
这没有异样反倒成了最大的异样,不但没有令萧晗打消种种算计与反算计而松口气,反更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明明有所求,偏偏却不来,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说……
他垂首正冥思,后院有人躞蹀而来,原是妇人拘谨捧来五人饭食,又迅速退去。厅堂中四人放眼一扫,见切成细条的罗菔、没什么油水的菜叶以及一条干巴巴的腊肉,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厌弃。
但比起干粮,热腾腾的饭菜总是更好,所以再如何嫌弃,几人终归是聚到了饭桌前。他们这些习武之人,一时间忍饥挨饿还成,要真一两顿不吃,身上就没劲。毕竟都是不出吃穿人家里养出来的,一开始再怎么难以下咽,又怎会比饿肚子还难捱?
即便身为更娇气的女子,连芷在兴趣缺缺地拿条箸拨了拨碗里糙米后,也只是说:“我去叫公子用饭。”
就如往常一样,她说完这句话就要抬脚,坐在角落里的萧晗忽然站起,座下木凳被他起身力道掀翻,倒在地上发出砰一声。
连芷三人才把目光转到萧晗身上,他便拔腿就跑,宛若一道清风从连芷身侧穿过,通过楼梯直奔二层!
三人见状,纷纷下意识跟在萧晗身后上楼,当他们看见萧晗一脚踹开门后,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萧晗脸沉似水,大步走入屋中,从来悄无声息地脚步头一回将地板踩的嘎吱作响。
他环视左右,屋中陈设完好,窗户未有打开,四处没有挣扎打斗痕迹。
被褥铺在榻上,掀开半个角,皱褶纹路很自然向着床内方向蜿蜒起伏,显然是榻上人自己起的身。
手往被褥里一探,冷的,说明屋中人离去已有不短一段时间。
“……人呢?他人在哪里?”萧晗缓缓站直身,两眼盯着空无一人的床榻,自言自语般地问,“他明明半点武功也不懂,怎可能绕开我们离去?”
沉默。
萧晗这一声问,如极北雪山之巅呼啸而过的寒风。
冻的另外三人僵直在地,上下嘴皮都凝成了一块儿,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护卫弄丢公子,尚会被打断手足扫地出门,弄丢皇子,下场又会如何呢?
株连九族?
唯一能够说的出话的,就只有萧晗:“莫非他竟忽然变没了身影,从我等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走出去不成,真是没有想到……”
眼前情景,早已让三个年纪不大的皇家护卫失色,萧晗却还有心思开玩笑。
削瘦的身影背对着三人,他双肩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剧,笑声越来越大,却又渐渐变得低沉压抑。
他转过身,静静看着三人:“我不管你们到底跟谁谈了什么,想必你们此刻也知道五皇子在此地走失究竟有多危险。我也不管你们暗地里到底想干什么,但是现在——请你们立刻给我去找人帮忙。”
三人自以为他们隐藏的很好,乍听萧晗这么一说,下意识道:“你怎知……”
话未说完,萧晗面上冷静表情瞬似泡沫破灭,露出底下硬如铁石的冷厉横眉:“不想死,就快给我滚!去!找!他!们!”
就像毫无征兆当面挨了一记长鞭,萧晗身上几欲择人而噬的气势逼的三人忙不迭奔出房门往外求援,无法顾及后背冷汗究竟来自于连/城飒无由失踪的惊恐,还是某个他们一直轻视之人暴怒后带给他们的恐惧。
萧晗失控了吗?
不,他清醒的很,正因为清醒,他明白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在这片陌生的地域中寻找到一个人的身影。
诚然,他怀疑连/城飒忽然消失很可能与他前不久遭遇的三个人有关联,可这不能够证明连/城飒不是真的忽然失心疯四处乱跑!甚至于,这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皇子,大多时候对于来处去路都无法辨识准确!
他不敢。
他不敢去赌。
一方兵荒马乱,肇事者却无有所觉,漫步走在铺满碎石杂草的小道上。
蔓蔓黄叶与秋风,属深秋最为迷人的景象。在这无人干扰的一片山林,天穹角落最后一点橘色余烬伴着紫红藏于仅剩乌黑轮廓的山棱背后,余下是鸦青与墨蓝恣意泼开,溢满画布。
细微虫豸肆无忌惮唱起歌谣,纵吟了千百年岁亦未烦腻,连/城飒置身其间,一呼一吸间,长途跋涉的疲惫以及前路渺茫都被从心头掸去,唯留淡淡安宁。
要是带上几个侍卫,恐怕这点宁静就要被破坏殆尽。毕竟有时候太过一片好心为别人打算,容易过犹不及,他可是一个大活人,不是笼子里的鸟儿啊。
连/城飒心中如此想,按下嘴角小小的狡黠笑容,提着衣袍,脚步轻快顺着山坡小路往上。
脚下所行的窄径尽头,是山峦之巅,有一块岩石立于其上,远远的,从百家集面朝日升处能够看见,有如一颗“心”形。他小憩醒后推窗而望,这处景致直直灌入他的视线,让他心中油然而生非要亲身去看看不可的念头。
他鲜少有这样的心血来潮,必定是值得珍惜的缘分。
随着越来越接近山巅,有仿佛呢喃细语的窸窣声传下来,渐渐的、渐渐的压过了虫叫。他倾耳仔细聆听,是一个略哑的男声,反反复复叨着他未曾听过的语言,并不能懂其中涵义。
带着好奇,他越过最后一个坎坷登上峰顶,浅薄如纱的山岚带着水汽扑到面上,凉却他沿着山路步行一段后微红面颊。
迎着雾气,他忍不住长长伸了个懒腰,目光巡回间,发现几乎有四五个他高大的岩石旁,一个头发灰白腰背佝偻的人盘腿坐于地面。
那呢喃声,正为此人所发出。
灰发男人跟前铺着一块朱红方布,方布上画有一大两小三个同心圆,大圆几尽覆盖整片方布,最小之圆却只有米粒大小。方布八面插有条箸粗细的木枝,木枝顶端绕着红线,以对面相缚的方式将八根木枝两两相连,红线于方布正中央交缠成点。每半根红线各悬有一枚外圆内方似是铜钱的物件,它们在中心相聚,左右相接,围成一圈,恰与方布之上处于大小圆之间的圆重合。
举着一把小臂长短、由禽鸟尾羽束成的古怪扫子,灰发男子一边念着听不懂的句子,手不时将其挥舞,似是随意,看久了却感觉这并非信手而为,而藏着特殊的韵律。
连/城飒放轻脚步走上前去,不知是眼花与否,总觉得朱红方布正西方向上的铜钱似乎朝中心挪了一丝。
没几步,就闻对方歇罢吟诵,搁下手中扫子,撑膝站起。
被发现了?
这未免让连/城飒有些尴尬。
即便不知对方在做什么,可言行之中的庄重,他还是看得出来。他本意并非打扰对方,只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靠近些看一眼罢了……
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大声叱喝。
与他的想象截然相反,灰发男子静立原地,数个呼吸后才转过身,用平静的目光,从他手腕上戴着的陈旧佛珠一路向上,停留在他面庞。
停留于他细长的睡凤眼。
灰发男子不甚宽阔的肩膀后,日沉月升,冉冉而起的明月半边清明,净似霜雪,皓似银白。
半边虚无,与黑暗交融。
七点山尖于山岚中若隐若现,由远及近、由深至浅铺展。
“此地混乱,你不该随处乱走。”灰发男子轻轻说道,抬起手来用力捏了捏鼻根,缓缓拉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忽被不认识的人问及姓名,连/城飒着实愣了:“呃,我……”
正要出口,他想起萧晗曾郑之又重与他说——‘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若是不认识的人,公子你最好不要太实诚,千万别他人问什么答什么,否则害人害己。’
可是不说自己是连/城飒,还能说什么好呢?
他眼神飘忽,回眼看灰发男子定定看着他等待,那双眼里倒影出他心虚的影子,一个着急,下意识道:“司、司阳……我叫水司阳。”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听过或看过“司阳”二字,记忆久远,褪去的颜色太多,早已模糊。
编造的姓名出口,连/城飒羞于直视被欺骗之人,错过了灰发男子面上瞿然。
愧疚感涌上心头,他无地自容,恨不得赶紧消失。便在此时,听得灰发男子说:“是一个……”
莫明哑了一瞬,灰发男子用力闭了闭眼,眼尾低垂,嘴角却上扬:“是一个好名字。”
为……为什么这么说?
未等连/城飒将疑问道出,灰发男子忽然弯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惊了连/城飒一跳:“兄台,你如何了,没事吧?”
“没事。”
灰发男子回答的既短又快,举手一抹嘴边星星点点血迹,浑不在意往身后衣裳上一擦,肃颜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回你朋友身边去。天就要黑,千万别再胡乱走动,附近山林里有许多野兽,你一个人很容易遇到危险。傍晚露重,回去以后喝两碗姜汤,当心着凉。”
话说罢,他不欲多留,将地上物件卷起后急急切切便走。
不能再留了。
大祝由告诉自己。
这是个好孩子,斯斯文文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读书的人,不该沾上乱七八糟的事情。
此生有一日能够见到她的孩子……能见到阿姊的孩子,他该知足了。
他这种胆怯逃跑让阿姊独自面对敌人的废物,他这种没有勇气将阿姊从敌人手中救出的废物,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这个孩子呢。
没有。
这些已经过去的陈年往事不该再被提起,经历了这么多的悲剧,水氏一族的传承,到他这里结束那就足够了。让这个孩子一直天真干净下去,当一个普通人,这次见面,不过是偶然——
“等等!”
手上一紧,大祝由被衣袖上传来的力道拉停了脚步。
“这位……请听我一言!”
连/城飒看着大祝由灰白掺半的头发和相对年轻的脸,不知该是叫老人家还是兄台,不过这点纠结很快便被他抛之脑后。他虽不通医术,可方才他是亲眼见了此人咳血的,恐怕是有重病在身!若他没见着那就算了,偏偏听适才此人对他一个陌生后辈的关切之言,分明是个好人,他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独自一人离去呢,若是半路病发无人察觉,岂不是误了性命?
想明白后,他上前一步拖住大祝由手臂,义正辞严道:“既然这山林中有野兽,我们二人并行会必然妥当,您不妨告诉我您的居所在哪里,且让我送您回去再返转。否则您年纪大了又有病在身,我若放任您一人走在山林里,良心怎能过意得去?”
“你……”
大祝由想说这方圆十里还没有能够害到他的野兽,他更不是年老力衰身患重病的老人,咳血不过是之前被一个年轻伙子所伤,适才情绪又剧烈起伏罢了。
但听着连/城飒关心的话,看着连/城飒与阿姊极为相似的温柔双眼,他所有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口。
甚至他忽然感觉,这伤来的正好。
莫说一点伤,此刻他便是死了,又哪里还有什么遗憾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