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火,在出人预料的情况下升腾而起。
起初只是些许薄烟飘出,将小小囚室渲染的如同人间仙境,随着时间推移,烟气越来越浓,方叫人察觉再不脱走,阴曹地府恐就在前头。
罗谷雨回身一望,人偶不见踪影,或是在他与风长晴言语之时,便悄悄溜走。
说不恼那是假的,早知如此他就该先将人偶四肢砍断,让其生不出是非来。
但是眼下赶紧从屋中脱出方是正道。
“我就哩出克。”罗谷雨挥舞手中苗刀,重重砍劈锁链,发出一连串当啷声。
耳中清脆的声音轻易盖过了他鼻端的酸涩,他没有问风长晴为何忽发此言,仿佛这样做就能避开他好心办坏事的事实。
他从来没想过。
一步踏错,竟会至此。
手上刀非为砍劈金属而制,虽锋利,刀身细薄,在锁链上敲出缺口的同时,刀刃亦渐渐出现崩口。
“少主,别砍了,那是我、妹妹赠我的刀,不牢固。”
抓着罗谷雨的手紧了紧,风长晴言语里满满都是听到刀刃崩鸣声后的心疼。
“少主,你走吧,别费劲了。”
虚弱的声音明明十分清晰,但罗谷雨只听得到四周蚊虫嗡嗡飞舞。
这种单调重复的噪音占满了他的思绪,直到苗刀刀刃上遍布崩口堪堪斩断一根锁链,他才恍有所觉停下,强压怒气问:“哩素命令我放气哩么?”
风长晴发出一声苦笑,他的眼睛里透出淡然,那是一种早已接受既定事实的目光。
他没有放弃,所以他很清楚坚持一天一夜已经是极限,甚至连大祝由这个始作俑者都对他被施术后依然存活而感到诧异。
大祝由说,此借物代形之术,理应汲取他生命转嫁于人偶上,人偶当拥有他全部的情感与记忆,并完全受施术者掌控。他不知自己有意识的真正原因,他猜或许这与他的本命蛊有关……可无论如何,他的躯体在渐渐失去知觉,腰部以下早已无法动弹。
他们现今可是在吴镇之中,举目下,几乎无人非敌,他怎能奢望让少主背着他,还能安然离开此处?
再者,吴镇对方圆百里之地的掌控,定比他们所知的强,除非他们逃出此地,否则带着他这么一个累赘,既无法寻医,也无处可躲,还能如何?
最后,吴镇的手段防不胜防,大祝由曾言要把少主也变成人偶,他实在不敢冒这种危险!
没有必要。
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他都没有必要以此伤残之身,连累少主。
看着面无血色颇为狼狈的罗谷雨,尤其是胸口处隐约透出的几分血红,风长晴无声叹了口气:“少主,你受伤了……快走吧,没必要为、为我浪费力气,我、我坚持不了多久。”
一日一夜没有进过半点水米,每说一句话,似乎就有锋利的刀片在刮扯着喉咙。屋中焰火愈浓,呛得风长晴咳嗽起来,嘴里都是腥味,只是他并未因此停下规劝:“少主,你跟我不同,你一定得活下去。”
“为喃?”
因为他是圣子,如果他死了,没有人能承受教主的怒火?
罗谷雨自嘲地想。
可是为什么,面对这样的维护,他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别嗦叻,我能久哩出克。”
他垂下头,将砍断的铁链拽落。
“哗啦”作响,仿佛溺入寒流。
从过去到现在,一切都是源于他的身份。
因为他是圣子,所以别人战战兢兢对待他的一言以行,生怕行差踏错,招来教主责骂。因为他是圣子,所以别人对他阿谀奉承,即便他做了错误的事,也装作视而不见。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唯一浮现在他眼前的,竟是那只人偶的质问。
‘这一切,除却教主之威,你可曾自己挣得一分?’
“少主,你听我说。”
同样的嗓音,将罗谷雨从自己的思绪中拽回逼仄的小屋。
无尽的迷瘴从眼前散去,风长晴认真的目光如苍峰那头翻滚的乌云,绵延千里的坚固城墙能阻挡外敌寒冷的铁骑刀枪,却无法阻挡一场将落的雨,以及他嘴里吐出对自己无比绝情的话语:“为了我这么个废人,不值得把你拖累进来。”
细小明艳的火苗灼烧木板,一点一点透了进来。
罗谷雨却被风长晴言语中的决绝浇的透凉,措手不及。
不值得?
是吧,作为五仙教的少主,在这种负伤的状况下应该明哲保身,企图去拯救另一个人完全是不自量力。
风长晴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明着被教主用来立威的靶子,暗地里风氏一族的弃子。其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风长晴去死不好吗,反正这种场景他已经历过太多次,他与风长晴又不熟悉,不过是死一个人罢了,难道会影响到他的生活吗?
‘不该损害五仙教的利益’,这样的想法没有错,‘为了维护五仙教的利益而牺牲’,也没有错。
所以救风长晴这件事本身,根本没有价值。
没错,不值得。
但是他有一个问题。
从昨夜开始,他就想问。
面对面地问,亲耳听风长晴回答:“哩恨我么?”
风长晴有些意外。
恨与不恨,是一个很高深的问题,古往今来,少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心中真正的答案。
风长晴恨吗?或许吧,他原本可以安然回到苗疆,又或者呆在中原,至少不像如今像个牲畜一样被人对待。
风长晴不恨吗?或许吧,即便他回到苗疆,风氏一族并不见得待见他,就算他呆在中原,浮萍无依下指不定哪一日就横死街头。
然而他并没有犹豫,答:“过去的事,已经没有提起的价值。”
罗谷雨缄默。
……过去之事真的没有提起的价值吗?
很多时候,他很疑惑。
他也曾为了得到一句赞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月,研制或破解一种蛊毒。当他终于有所成就出来,却发现并不会有人因此发出真心的赞许。
为什么?
即便称赞,这些人眼里看到的不是他的努力,甚至不是“罗谷雨”这个人,而是“五仙教圣子”,是“五仙教教主的儿子”。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理所当然能够做到很多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因为他有资源,他还有一个强悍不可匹敌的母亲。
而母亲,永远不在乎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努力或者不努力又怎么样呢?只要他是“罗谷雨”,天资聪慧同龄第一又如何,就算愚不可及,就算张扬跋扈,就算做出怎样不可理喻的事,都能被原谅。
所以他忍不住一次一次去刺探这些人究竟能够容忍到什么程度。
因为他知道,这些是假的。
他根本不姓罗,他根本不是罗立夏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是五仙教圣子?
一切都是谎言,黑寡妇处心积虑织出这张密不透风的网,所有人都是猎物,便是把翅膀振断,亦无处可逃。那些人所展现出来的笑脸,他们口中所说的话,对着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唯一清楚真相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他,从中看到的只有荒诞与虚幻。
更可笑的是,他无法说出真相,自私而卑劣地假装自己就是他们口中呼唤的那个人。
这些过去……
他心中痛苦挣扎不想承认却又清楚真相的过去……
都没有价值?
就像理智分析救风长晴没有价值一样?
罗谷雨不明白。
“辣甚么才有价值?”
罗谷雨问。
风长晴轻轻回答:“你认可的,便有价值。你所不认可的,即便再正确,莫非又能真的改变你么?”
我所认可的?
仿佛泼天的巨浪翻涌而过,杂乱的思绪被清洗一空,一无所有之极,万物重生。
那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若他真的认同,又怎会无端生出痛苦?
他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呢?
值得与不值得,又凭什么需听他人说?
过去诸般,只有自己明白,何曾有提起的意义?
从前不懂的、想不明白的,此刻都有了答案。
“会改变叻。”
头一回,罗谷雨如此坚定地回答。
苗刀崩裂,火势愈大。没有犹豫的时间,罗谷雨丢开苗刀,双手抓住铁链使劲往两面掰。他本身力气不小,可到底身上有伤,不会儿已经结痂的伤口便崩裂。所幸小小村镇,铁链并没有用精铁打制的条件,故此罗谷雨终究是接连将它们扯断。然而即便没了束缚,风长晴现下状况依然算得上糟糕,罗谷雨别无他法,唯有强行将风长晴背到身上,快步往外。
屋中封闭,宛若巨大的瓮,烟雾挤在瓮中,熏得人睁不开眼。嗅觉灵敏的蛊师被呛的接连咳嗽,双眼亦不断掉泪,风长晴咳得比他还要厉害,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似的咳。为在这种双目难视的状况下争抢时间,罗谷雨踢翻阻拦前路的木架,大跨步往印象中出口处去。可笑的是,因为自身原因,他反而比常人在失去视力后走的更平稳,只是片刻,他就隐隐约约看到了出口处的光亮。
光亮中央,尚有一团阴影。
模模糊糊的,细长消瘦。
两道愤怒又恐惧的目光就这样落到罗谷雨身上,比剃刃尚要锋利,让人寒毛直竖。
谁?!
罗谷雨心里只来得及暗道糟糕,似曾相识的场景重现,房梁支柱不堪重负的崩裂声顿起,屋瓦如倾盆暴雨往下掉落。原本这样一间矮小的木屋即便塌了也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然而在火中却截然不同,疯狂的火势会在一瞬间蔓延,吞没压在屋瓦下的一切生灵!
就在此时,忽如其来的一股力量击中他脊背,他吃了一惊,囫囵两个翻滚,竟是跌出了火场!
他手肘往地上一撑,瞬间站起身。耳边轰隆一声响,他迅速回头去看,大厦在他眼前倾塌,荡出劫尘万千。风尘迷眼下,他似乎看见风长晴仰起脸,脸上带着笑,无声地说——你能来,我已满足。
旋即被纷纷扬扬而落的屋瓦掩埋。
火势一缓,铺天盖地。
女人刺耳疯狂的尖笑声拌着冲天的火光,塞进罗谷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恍惚中,犹如那个漫长绝望的噩梦。
这么多年,即便他如何努力尝试忘记,总会在充满沙沙虫鸣的夜里潜入他心中。
举目无亲的孤独,对罗立夏癫狂无常的忌惮……
对有朝一日失去所有的恐惧。
“咔嚓”一声响,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与风长晴浑然相同但冷淡的声音从罗谷雨身后传来:“喂,傻了吗?”
罗谷雨沉默着,转过身。
身后是披着风长晴皮囊的人偶,肩上安静趴着碧玉蜘蛛。
它用一只手抱住女人——吴青娣瘫软的身躯,她的头颅毫无生气的垂在肩膀后,双眼大睁,漂亮的脸上还带着恐惧与癫狂混杂的扭曲,像极了被拧断脖子的白鹅。
它咧嘴一笑:“大祝由屋子着火,定会有人来查看。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听罢,罗谷雨神色茫然,浑浑噩噩往升腾起黑烟的废墟所相反的方向走,与人偶擦肩而过。
“喂。”人偶喊住他,脸上似笑非笑,“你说‘即便自爆蛊母也不该背叛’,现在他死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罗谷雨脚步一顿,随后埋头向前。
他能感觉到人偶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感觉,但是他已不想追问。
厅堂门帘晃动,遮掩了仓惶逃脱的身影。
人偶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自言自语:“少主,你可曾想过,这个混账……真的是你说的那种蠢人啊……”
一把将提在手里的女子尸体扔进火堆,它忍俊不禁,哈哈笑出了声。
笑话世界上怎么会有为自己内心深处讨厌的人而去死的蠢货。
然后它自己也踏入火中,跪在掩埋风长晴的瓦砾木板中,伸出手挖掘。火舌舔着它身上衣裳,绽出大朵红花,皮囊渐渐焦黑、脱落,露出泥土塑造的骨血。
人偶会感觉到痛吗?自然不会。泥像会害怕焚烧吗?也不会。
所以这一点点可怜的焰火根,本阻止不了人偶从它们侵占的领域中生生挖出一个洞,将浑身烧焦的人形生灵拉出,轻轻放到自己腿上。
风长晴的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
“你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人偶轻声说道,“长了一颗聪明的脑袋,却不会用,明明占着道理的人是你,却从来不争不抢。有时候我真恨你,像你这种的废物,怎么会是我的主人?但是比起被大祝由控制,我竟然还是更喜欢你,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自甘下贱?”
风长晴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微不可闻地动弹了一下。
“你想说却又不能说的,我都已经替你说了。听说地府阴森可怕,看在你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的份上,我就陪你走一趟。”
人偶抬手,抱起风长晴上半身,将他的口鼻牢牢按在泥石塑造的胸前。
直至呼吸彻底断绝,心脏停止跳动。
火中长跪的人偶发出一声叹息。
“原来将你整个抱住,是这种感觉……”
碧玉蜘蛛从它肩上掉落,连同它腰间竹笛一起,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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