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之上,南庙依山,栖息在白云之间,青瓦泥墙笼罩在山间冷雾与香烛飞烟中,如真似幻。
纷纷人烟深处,苍松立下有一方静寂后院,半大小沙弥推开清漆斑驳的木门,跨过门槛,对门外连/城飒脆生生道:“连公子,请进。”
乍闻呼唤,垂头数着脚边砂砾的锦披公子飞快抬首,目光直接越过小沙弥,透过敞开的门望入室内,倏尔自觉失礼,对小沙弥报以微笑,依稀含着踟蹰。
“打扰了。”
连/城飒匆匆低语一声,快步进入屋中,见一老僧坐于内,面带微笑展眼望他,不觉面上微红:“応空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事实上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刚见过面,所以这理应舒缓气氛的话语用在此刻反而更添尴尬。连/城飒只得虚咳两声,坐到老僧对面蒲团上,手脚一时不知放哪儿,便摸了摸发痒的鼻子。
老僧点点头,似是招呼又似赞同,颂了声佛号,问道:“连施主去而复返,想必不是来与贫道寒暄,而是为我所言而来的吧?”
连/城飒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知法会将近大师事忙,本不想打扰您,但大师先前禅言妙语似乎别有深意,小子愚钝不识其中珠玑,还请大师赐教。”
老僧微微摆首,目光如蜻蜓点水在连/城飒面上一晃而过,旋即眼皮耷拉目光微垂,好是一阵佛道高人气派油然而生之际,却什么拿捏也无,开口道:“十六个字,既无平仄可言,也未引经据典,谈何珠玑?”
“可是——”闻老僧否认,连/城飒急忙开口,话罢自觉失态,缓了口气再道,“可是大师,您之所言的意思难道不是让我向东而去吗?”
“施主心中既然已经有答案,又何必问贫僧呢?”
连/城飒苦笑:“大师便莫要打机锋了,小子才疏学浅,对大师所示全凭借猜测,怎敢妄想猜透其中一二?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说罢他自以文人之礼,长揖到地。
为了表现自己诚意十足,连/城飒的额头紧紧贴在地面,半分敷衍姿态都无。身为当朝皇子,天底下除了皇帝,哪个人还能名正言顺受他这一拜?然而为了印证自己心中答案,这点细枝末节他怎会顾忌?
他看不见老僧神色,半晌不听其回答,心中渐生失望。
是了,常言道佛门四大皆空只度有缘之人,自己不能领悟其中涵义,而今応空大师闭口不语,恐怕是自己这个生来就身陷九重宫阙之人没有这个缘分吧。
连/城飒一时无比沮丧,恰在他准备放弃之际,忽闻头顶传来叹息:“施主,你一路上山,天气如何?”
连/城飒一怔,不由抬起身来:“我见不少百姓慕法会之名而来,游人如织,至于天气……虽阳光明媚,但已稍显冬寒。”
“施主可觉得屋内暖,比之屋外寒风刮面为之舒适?”
“呃,这是自然。”
老僧微微颔首:“如此施主还不明白吗?”
“啊?”
连/城飒摸不着头脑。
先前也罢,现在也罢,応空大师口中所言与他所问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既然是大师所言,必定有其深意……可他、他究竟该明白些什么?
眼看连/城飒一脸迷糊,老僧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头顶,连/城飒举头望之,除却房梁与屋顶外并无他物。当即他心里就咯噔一声,暗道莫非说他真的没有半点慧根,応空大师已懒得搭理他?
便闻老僧道:“你在此屋檐下,贫僧也在此屋檐下,你觉屋中温暖舒适,贫僧亦觉屋中温暖舒适,我又有何可以教你?”
若旁人告诉连/城飒眼前这个佛法精深天下闻名的僧人只是个普通人,连/城飒只会觉得十分可笑,但此话从応空大师本人口中出来,一时间连/城飒脑中竟一片空白,眨着眼结结巴巴道:“可、可大师所言……”
“贫僧所言,本无一物,不过施主心中所想。”
轻轻摆弄手中佛珠,他眼中既没有精光闪烁,更没有口吐莲花天现异象在其身边显现,有的不过是满面皱纹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不徐不疾地平铺直述:“施主反复追问,眼中却无迷惘。与深究贫僧所言深意,为何不问施主自己心中最为期望的是什么?”
“我心中最为期望的?”
连/城飒不由喃喃自语,旋即神情恍惚,落寞道:“我不知道。或许对我而言,原本就没有期待这回事吧。”
老僧再道:“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需精心去处世。佛曰五蕴皆空,你我既非神佛亦,又非台上泥胎木塑,如何没有心中期盼?”
连/城飒眼中水光微微一动:“佛偈常言: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皆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屋主,心是恶源。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万般皆苦。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起妄念,恁生苦楚?”
老僧未反驳,而是说:“施主想必读过不少佛经。”
佛经?
连/城飒不禁晃神。
自那日至今,也过了好几年了吧。谁会想到一个不信佛的人,会因为一个可能毕生都再无交集的人几句扑朔迷离的话,而翻阅起了佛经直到现在?
他低声自嘲:“闲暇时候打发时间罢了。”
“但是,将佛语说上千遍万遍,施主心中,莫非就真的是这般想的吗?”
“您不明白。”连/城飒再度苦笑,“人生在世难以称心如意,若再无事物能够聊以慰藉,人活着就没有盼头了。”
如此暮气沉沉的话从一个白衣如锦、十指干净白皙的公子口中说出,予人满目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
老僧沉默半晌,道:“你母亲当初,只想你做一个普通人。”
“啊?”
连/城飒先是困惑,不时便反应过来老僧口中所指。在他年纪尚小,而他母亲尚在人世之时,応空大师曾代表白马寺前往大慈恩寺交流佛法。当日他母亲曾前往大慈恩寺拜访,归来以后不久,他再偷偷翻看地窖里的卜术书籍,发现全部变成一片空白。
轻轻抚摸腕上老旧的佛珠,连/城飒微微摆着头说:“我以为您已经忘记了。”
“阿弥陀佛。”老僧叹息,“你母亲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与她有过接触之人,都很难将其遗忘。”
“别怨你母亲。”老僧用那双眼角爬满皱褶的眼轻轻望了连/城飒一下,那目光犹如实质重重落在他身上,他心中那一点点暗藏的黑暗顿时无处遁形!
“我……”
“我年纪大了,虽然老眼昏花,心里不糊涂。”老僧抬起握着佛珠的手摆了摆,“多年以前我曾同你母亲说,水氏一族的人,始终和普通人不同。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一如你母亲,没有人能轻易放弃与生俱来的力量。”
连/城飒双颊有些发烫,垂下头不敢对上老僧双眼,嘴里嚅嗫:“尽管……尽管过去他甚少与我亲近,但他始终没有少过我什么……我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长生不死之法,只求至少能相助于他,仅此而已……”
人世间多少事,就输在‘仅此而已’。
因为总以为自己要的很少,故此心中执念反而更深。
‘我要的比起别人来说一点都不多,但为何别人总能如愿以偿而我却不能?老天何其不公!’
老僧垂眉:“帝王无情,你娘因他而死,最终他也会害死你。”
连/城飒皱了皱眉,并不赞同。
老僧显然知道些什么,但不愿深谈:“你适才所说的,难道不正是你所想要的?”
“您的意思莫非是……”连/城飒大为震惊,身子一下子坐直,连声调都抑制不住迅速上扬,“我我、我真的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瞬间想起此行启程以前他父亲曾将他唤入书房,那个年轻不再,霜发夹墨的老人用不失威严又饱含期盼的目光看着他。
他终究能够说一声“不负所望”了!
“你此行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老僧继续转动佛珠,微不可闻一叹,“人生之苦哇,苦在不知此生为何,苦在路途艰险,苦在是非反复,苦在人心无常。”
望着喜形于色并未将他话语听入耳中的锦衣公子,他目中禅意渐敛,自语:“正如妳所说,纵算尽苍生,也算不过沧桑变幻。”
那方连/城飒欣喜过后,对着老僧郑重一拜:“多些大师提点,小子这便回去准备,不知大师可还有什么提点小子?”
“老僧从来都没有什么可提点施主的。”
老僧说的是大实话。
这一切信息皆是那位仙逝的贵人托他之口传达。而他,也不过是了却他人遗愿罢了。
他闭上了眼,连/城飒养尊处优的面容依然还在他眼前徘徊不去。
活到他这个岁数,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开了。听或者不听,从或者不从,各人自有缘法。最后他只能尽自己一份心力:“施主,且行且惜,你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贫僧言尽于此,还望好自为之。”
连/城飒不以为然,心中自然而然认定応空大师所言乃是谦虚。但只要得到消息,他已心满意足,哪敢再奢求更多?
连/城飒迫不及待向老僧告辞,脚步轻快离开。
连/城飒出门时,他的两个侍卫正在院门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见他出门当即寸步不离跟上。虽说探听屋中动静对于二人其实不难,但二人也没想佛前失礼,不过眼瞧连/城飒脚步轻松,神色自如,不必多想便知道其解了心头疑惑,正是“拨开云雾见明月”。两名侍卫对视一眼,轻轻耸肩,聪明如他们自然不会去多嘴管闲事,而他们跟了连/城飒一路,自然也知道这人是个藏不住事情的主。
果不其然,才下庙门石阶,就听到连/城飒说道:“收拾行装,我们离开此地。”
二人先是怔了怔,而后面色一苦,不得不开口询问:“公子此话怎说?”
二人虽说是有武艺在身的护卫,但皇帝跟前的人,就算不是皇亲国戚的后代,也是诸位大臣的子嗣,哪个不是平日里呆在皇城里,有事到宫中轮值,无事四处遛狗斗鸟找乐子?这番跟着连/城飒出趟远门,原以为能出来游山玩水一番,可真出来了才发觉不但吃的东西寡淡无味,每天不停赶路,还要照顾个羸弱公子,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有趣好吗!
连/城飒张口欲答,也不知是坐久了忽然起身到底气血不畅还是如何,他遭冷风一吹,脑中微微一眩,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地便向旁歪去。
庙下石阶数千,人要一不当心失足滚下去,到底约摸就成了红烧狮子头。连/城飒虽是羸弱书生,他身旁两个却足够眼疾手快,一人伸出一只手往连/城飒腋下一提,便稳稳当当将人拉住。
身体那么差,还想去哪儿?二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劝说道:“公子,还是你的身体要紧。”
他的身体如何他清楚,连/城飒浑然不将之放在心上,摆手:“不必多说,我身体是小事,都是些老毛病,不必理会。回去后将此事告予萧晗一声,我们即刻出发。”
作为从他开始四处“游荡”便跟随他的护卫,连/城飒对萧晗的能力可谓十分满意信任。
他对萧晗放了一百个心,他身旁两个侍卫却不然。
他们本身就有监视萧晗的任务在身,被告之萧晗和大皇子有不可告人的联系。眼瞅连/城飒对萧晗信任有加,觉得连/城飒简直不但傻还很天真,偏偏他们又不能够开口将此秘密告知,恁的又可悲又可气。
当然……也有他们不愿意承认的因素在其中。
自启程以来,他们一行因为吃穿与常人有差别,时常会招惹些小麻烦。譬如一些不长眼的人总以为他们人傻钱多好欺负,他们本打算以暴制暴扭送官府,而萧晗春风化雨般的处事手段不但迅速将人打发走,更是让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争端湮灭在萌芽状态,让他们为之大吃了一惊。
但是他们不服气。
萧晗就是个没名没份的私生子,除了这点几可忽略不计的小小经验,哪里能比得过他们?之所以默认萧晗在护卫队中的领队身份,不过是因为圣上吩咐他们暗中观察萧晗有没有小动作,不代表他们服他。
两人到底还是没开口说什么。连/城飒脾气好归脾气好,圣上的脾气可不好。
然而当萧晗得知连/城飒想要离开雁城,他开口第一句是:“不妥。”
连/城飒端着连芷为他倒的茶水的手顿住,眨眨眼,想不明白萧晗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呆呆问:“为何?”
萧晗反问:“公子可有目的地?”
“呃……没有。”连/城飒如实回答,“不过我知道往东方去……”
萧晗眉头拧了个结,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目光扫过两个懒洋洋靠在墙边的护卫。那目光幽深,两个护卫触之便下意识避让,心虚了一下又察觉这回根本不是他们怂恿连/城飒去做的,马上理直气壮瞪回去。
萧晗不理会两人瞪视,对连/城飒道:“追逐一道琢磨不透的谶言,太过儿戏。”
“怎么能说是儿戏呢。”面对萧晗,连/城飒全然不见之前对另外两个侍卫的理直气壮,解释道,“这是応空大师所言,大师德高望重,而且出家人不打诳语,不会是儿戏。”
连/城飒对萧晗有几分敬重与器重,虽人家比他年轻的多,但办事情的能力恐怕两个他拍马都比不上。
萧晗道:“応空大师是个出家人不错,但他既非相师,又非卜师,公子何以如此信任?”
“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応空大师便与我相识,而且他是我母妃的故友,我自然信任他。”
萧晗闻言,面露无奈,伸手揉了揉额际:“我言下之意是,応空大师并不懂得卜算之术,他所言没有根据。”
连/城飒眨眨眼:“可是応空大师没有理由骗我啊。”
连芷扑哧一笑,引得另外两个偷偷耸肩的护卫亦闷闷笑出了声。
有些人就是你口能倒悬星河也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因为他们的思想和你完全不在同一条线上。如果你太过认真,反而会被气个半死。
所以萧晗深吸一口气,索性硬梆梆道:“我不同意。”
“话可不是这么说了。”连芷一手托住香腮,一手把玩手里粗陶茶壶,“公子想去哪儿不想去哪儿,这是公子的事。”
两名侍卫跟着点头。
他们也不是真赞同,只是能看到萧晗吃瘪,何乐而不为?
萧晗说:“前路不明,容易遇到危险,而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公子安全。”
“保护公子安全并不证明一旦知道前面有危险就退避三舍呀。”连芷笑意盈盈,“趋利避害是不错啦,可是如果遇到什么都这样做,也不需要我们来提供什么保护了。”
萧晗神色不悦定定盯住浑不在意的连芷,好会儿才重重哼了声,按桌起身,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火气:“既然公子心意已决,萧晗只有听命。”
话罄直接抬脚离开,碰的一声关上门。
两名侍卫趁着人没走远,故意大声说起风凉话:“瞧他那模样,恁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主事人。”
连/城飒摇摇头,连忙制止二人:“唉,别这么说,萧晗也是关心。”
他顿了顿,对连芷赞扬一笑:“只是我这回非去不可,只能辜负他一片苦心了。待回去后,我会在父亲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
旋即他又对两名侍卫客气道:“一路上也麻烦两位照顾——”
两人不等他说完就连忙打哈哈:“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们的本分,公子千万不必道谢。”
心里则想:乖乖,若叫您到圣上面前说道两句,岂不是给我们头上打上结党营私的标签?咱还年轻,这等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连芷拍掌道:“好啦好啦,大家收拾东西出去玩喽。”
而众人心中独自生闷气的萧晗早早回到通铺,嘴角夹杂着一丝不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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