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还吴镇的路上,吴青娣瘫坐在地,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瑟瑟发抖,眼泪簌簌而下。老妪在旁又是搀扶又是好声相劝,扯了一身沙土,都无法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由是显得颇为头疼,转面对大祝由气愤道:“也不知那小子究竟施的什么术,把姑娘弄成这样,我们想尽办法也解不开,威逼利诱对方又不吃这套,这下该如何是好?”
林间小道,四下并无旁人,大祝由面上忧虑便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说道:“阿娣实则是心病,非是那年轻小子下了蛊毒如何,否则你我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老妪先是诧异,显然大祝由所言令她想起什么,俄而若有所思迟疑道:“水大人指的,莫非是十三年前姑娘一家……的事情?”
“或许是吧。”对于不堪回首的往事,大祝由也不敢一口咬定,“当年唯一见过凶手真貌的是阿娣,阿娣不说,我们谁也不清楚。但既然阿娣眼下如此惊恐,想来定与当年、也只有当年之事能引起她的心病。”
此言在理,老妪略微想了想,问道:“姑娘是与那小子斗法后变成如此模样,若是这么说,莫非那小子……与昔年凶手有什么联系?”
“有没有,实在难说。但那少年的模样,我却是见过的。”大祝由面露疲乏,捏了捏鼻梁,又改口,“不,应该说他身上的气息,简直和十七年前那个人,一模一样。”
一十七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颇为遥远,老妪不解:“十七年前哪个人?”
话头方起便引得一番叹息,大祝由往远处眺去,沉默少时,吐出两个字:“吴蒻。”
老妪面色微变。
吴蒻是何人?
这说起来,就是一个既长,又毫无新意的故事了。
大祝由水司阳,面相状似四十来岁,实则今年五十有七。
四十几年前,曾有一名老奴带领一少年逃至湘地,二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可谓山穷而水尽。在老仆以命掩护下,少年慌不择路闯入吴镇后山,身上负伤为一貌若天仙的女子所救。事后女子问清缘由,怜惜少年举目无亲又身怀异术,与吴镇长老商讨后,允许少年成为吴镇一份子。
自被救那日起,少年感女子救命之恩,时常为其做力所能及之事,或请教女子高深问题。渐渐的,随着日子一日一日过去,他恋慕此女子的心思几已无法掩饰,但始终未有开口。
因为女子乃是吴镇落花洞女。
吴镇乃是一个糅合各方左道异术者之地,在十分久远的某个年代,吴镇先人为了使这些信仰各有不同的族人凝聚起来,塑造了一个或存在或不存在的神使之集体供奉。而塑造此神明的遗留产物,便是传闻被神看中并倾听神明之声的落花洞女。落花洞女首先必为镇中最美的女子,精通易书舞乐,再者命格奇特,随之成为落花洞女后,须每日清洁打扮自身,修习神术,以求神明垂怜,并发誓一声侍奉神明。
既为神的女人,简而称之为吴女。
顾名思义,落花洞女除了信仰的神明,不能爱上任何一个凡人。所以少年只能将恋慕暗藏心中,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去守护。事实上,食色性也,恋慕落花洞女之人不止少年一人,某种程度确实也确实算是凝聚了吴镇人心。
但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某一日吴女忽然从居室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以为吴女出门采药,等了足足五日,依然毫无音讯。他们又以为吴女是外出时遭遇了危险,以问卜打卦之术探寻,却被屏蔽天机,无迹可寻。
直到十七年前,一名苗人带着妻儿来到吴镇,取出了吴女独有的信物认祖归宗。
时隔三十多年,吴镇众人以及昔日少年才知道当年吴女动了凡心,背叛了吴镇,背叛了神明。
那个少年,便是如今的大祝由水司阳。而那个叛徒,则是昔日的吴女,吴蒻。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一直以“神明带走了她”来解释吴女忽然消失的吴镇众人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吴蒻父母更是因羞愧而双双自刎。众怒难犯下,由大祝由亲自执行,花费一番功夫,取了苗人一家四口性命。
虽口中说了吴蒻,但大祝由指的是吴蒻的儿子——那个苗人,似乎名作蓝晋榷。
晋者,丛日从臸,进也。榷,确也,真实也。
吴蒻既然给自己孩儿起这么一个名字,想必对于当年背叛逃跑嫁作人妇之事,没有丝毫悔意。
不论悔亦或是不悔,如今已成云烟,所以在见到身上气息与蓝晋榷几乎一模一样的罗谷雨时,大祝由才会如斯惊讶。
这段过去对于老妪而言她并不陌生,任何一个她这种辈分的人都不会陌生。并且随着回忆,她也想起了十三年前——也就是吴蒻之子身死以后四年,吴镇之中发生的另外一件事。对于吴镇而言,如果说四十几年前吴蒻背叛出逃是一巴掌打在了百年传统的脸上,那么十三年前那件事,就是他们自诩湘楚第一玄术部族的耻辱。
事情来得太突然,甚至始末究竟如何,如今存活之人大部分都云里雾里。只知昔年一夜之间吴镇被大雾笼罩,待的第二日日出浓雾散去,早早歇息睡着的无比香甜的人醒来,发现镇中四处皆有残血,昨夜没有入睡之人几乎全数人间蒸发。除了大祝由水司阳和吴青娣。
便是水司阳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当日在宗祠修行,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危机,而接下来的那段记忆,他自气血亏空昏迷数日醒来以后,没有半点印象。唯一对此有印象,很可能见过凶手真面目的人,就是吴青娣。但吴青娣对此讳莫如深,无论旁人如何询问都闭口不语,每每提起面露惧怕之色,并因此对于黑暗之中不明之物十分敏感。
那年吴镇落花洞女也被杀害,顺理成章又理所应当的,吴青娣成为新的落花洞女,由大祝由教导。直至今日,吴青娣惊恐之状令人不得不想起往昔神秘凶手,而罗谷雨的出现则又引出十七年前旧事。这两件过往间,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只是始终缺乏一个将它们联系起来的关键。
对此,大祝由脑中曾有灵光一闪而过,而后念及十多年倏忽远去,故人在与不在还是两说,更莫要提何处去寻。思来想去,打定主意在罗谷雨身上下手,方才有今日集结数人前去刺探之事。
若说罗谷雨强到他们无法应付,倒也不至于。只佛家说因果,道家说缘法,凡是方术,都需要一个由头。并不是说方士想要诅咒谁就在心里想一想念上两句咒,然后被诅咒的人啪叽一下就倒地死了。这种事情说出来笑掉大牙,那不叫方术,那叫神术,能够凭空将人抹去的不叫方士,叫神。
每一门方术都有一套实施的要求,根据派系不同或简单或复杂,而越是听起来玄乎厉害的方术,其要求就越多。大祝由他们对于罗谷雨一无所知,原本被吴青娣施了术的风长晴又因为吴青娣心神有失陷入沉睡,为了取得与罗谷雨有关的信息,他们不得不亲自上阵。然而这一去,便损失了一个人。
大祝由伸手在吴青娣肩上捏了几把,将闹腾的人打昏背到背上,又耳闻老妪回顾询问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青壮汉:“你面色不太好,是不是那小子踢的太狠伤着你了?”
壮汉放下轻揉腹部的手:“没事。”
他垂首从怀中掏出一物,乃是他先前一直在手中雕刻的木像,木像上有点点血迹,染的崭新木料斑驳不堪。他捏着木像,面带笑意说:“不负大人所望,此子肖像我已做好,待回去以后布置起来,他就在我们拿捏之中。”
老妪喜形于色,拍手:“好好好,吴希你的借物代形之术乃是镇中翘楚,这回当叫那嚣张小子好看!”
大祝由却不觉喜悦,反而愁上眉头:“我有预感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小童之死犹在眼前,我们还是切莫轻敌。”
壮汉不以为意:“大人是关心则乱,要我看那小子不过是出其不意才得手罢了,一旦我们准备好,岂有他放肆的地方?再者,隔行如隔山,我适才划伤他的手取了血做成这人偶,他现在恐怕还不知是什么事,更别提他是否能在大人你的搬山术下安然无事呢。”
“你们可别忘了,还有一个无生尸匠。”
壮汉闻言,与老妪对看一眼,得色稍敛。
随大祝由背着吴青娣走动,他们二人趋步亦步,大祝由声音沉着,缓缓与他们道:“无生尸匠此人师门寻常,非似我们这种有氏族在身后庇护之属。他的名声是走遍大半个湘楚,和数之不尽的方士生死相斗得来,这样的人物,他的见识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你们不要指望自己心里的打算能够瞒得过他。”
而今大祝由已不是四十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只能被动遭人追杀的少年,这些年来他的能力为吴镇所有人信服承认,方为“大”祝由。他之所言,有理有据,二人自是信服,不免油然而起担忧,问:“如此依大人你的看法,我们该怎么去做?”
“两个办法。”
“哪两个?”
大祝由道:“第一,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事,把他的同伴唤醒,如若没有冲突,一切迎刃而解。”
“这如何能行。”老妪当即表示不赞同,“别忘了他可害了小童性命,还把姑娘闹成这样,从来得罪我吴镇中人的家伙都没有一个幸免,我们岂能这样放过他?”
青壮汉则捏着人偶思索了一下,才摇头:“先不说他的同伴被姑娘施了术,就说刚刚针锋相对,这个仇已经结下了,即便我们现在想要化解,很难说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如果我们将他同伴放了并将他想要的事情告知他,要是他暗中报复,我们就失去了能够制衡他的事物。”
一个愤怒,一个猜忌,却不去想开始是吴青娣最先下的狠手,对方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非战之罪,大祝由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顿了一顿,说:“第二,先去找九叔卜问泰否。”
三人回转吴镇,马不停蹄来到他们口中九叔的家前,敲开门扉,出来一个五十岁的老人。老人扫了他们一眼,尤其在吴青娣身上停留了片刻,显然对他们到来并不惊讶,一边背手往屋内走,嘴里一边说道:“你们离开以后,我就为你们此番所为卜了几卦,我想你们现在也是为这件事而来吧。”
若罗谷雨或风长晴有一人在此,便能察觉这正是他们初入吴镇时引他们去见吴青娣的老人。
说起来,老人年纪比老妪还有大祝由都要年轻,但无论老妪或者大祝由,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九叔”。无它,真正的卜术与街边算命看相不可同日而语,首先便是具有天赋之人万中无一,为维持天人合一,术者不单不可动情/欲,甚至毕生不能沾荤腥血气。
三人入屋,便见老人过继而来的孙子在院里搓线香,抬头朝他们笑笑,喊了声叔、婶婆、水大人,然后捧着东西退避到后院去,不参与大人的事情。
看老人长吁短叹,三人心中油然而起不祥的预感,青壮汉连忙开口求问:“九叔,什么事都瞒不过您这双通天眼,所以您也快别打机锋叫我们猜了。”
老人重重哼了声:“要快是吧,可以。今日晨起我心血来潮,为你们今日图谋起了一卦,曰道‘最是伤情日落山,重重险困势难安,须效箕子佯疯避,若问艰危可过关’,乃是地火明夷。于是我又起了一卦,算你们如何能够渡过此关,曰道‘启程举步要留神,量力前行虎尾跟,柔悦对刚知应付,方能猛虎不伤人’,为天澤履。”
老妪与青壮汉都不是什么识文通理之人,虽听老人所言似有不善,但模棱两可让他们颇为一头雾水:“这……这意思是?”
老人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他们仨一眼,把手一摆:“我只管算卦,不管解卦。此乃天机,得者自得,不得也不足为道。你们要问的东西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谋事在人,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罢,就把他们赶出门,不容分说。
三人也知他是这样的脾性,没有计较。大祝由与之商议道:“听九叔所言,我们此行当有艰险,但小心应付还是有胜算。既然如此,吴希且下去准备借形术,二姐暂且照料阿娣,而我此处则做第二手准备。”
“什么准备?”老妪问,“不需要我帮忙?”
大祝由回答:“画皮之术。”
老妪了然一笑:“原来如此。”
画皮之术,顾名思义。
听着屋前脚步远去,凑在门缝探看的男孩回身跑入屋内,与老人说:“爷爷,水大人他们走了。”
“他们是当走了。”老人先是淡淡回道,片刻唏嘘,“我有一双通天眼,却没有一张通天口。这善恶到头,天道轮回种种,到了走马之末,又有哪个不是沉默相对?”
男孩歪了歪头,显然不解:“爷爷此话是什么意思?”
“孩子,爷爷教你背的东西,你也背了大半年。你来说说,地火明夷和天澤履,释意为何?”
男孩数着手指说:“‘夷’,伤也。‘明夷’既为用晦而明,意为光明受阻,是凤凰垂翼之像。地火明夷一卦,意思是时运不济,退避隐藏方能保全自己,否则凡事皆是徒劳;天澤履,是敌强我弱之兆,如走渊崖罅隙,欲行却艰,难且危。自持无为、以和待人可得安逸,否则便堕深渊。”
“你功课做的不错。”老人夸奖一句,似是自语又似是告知男孩,“奈何天机不可泄露。”
“孙儿不明白。”
“你须知道,我等投问天机之辈,每月月盈月朔不算卦,一个月问事不过五指之数。所谓算天算地不算己身,我问镇中之事,终究是取了巧,与真实结果必有出入。如今这般危机四伏的卦象,我已经七八年没见得了,所以我决定摸一摸那边的底细。”
男孩似懂非懂:“那爷爷有没有问出来什么?”
“问出来了。太出来了。”老人眯了眯眼,“最终卦象曰道‘火升水降两相违,离背只能小事为,异可求同同存异,顺应时势莫狐疑’,为火澤睽。”
“唔……火澤睽的释意是,虽有艰险,但有惊无险,一切顺利?这似乎也并不是太过吉祥的卦象?”
老人摇了摇头:“看似孤立无援,却能化险为夷,其根本意思,是对方有贵人相助。”
“贵人相助?”
“前不久我已经算了一卦,思来想去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便去算了这个贵人命数如何。最后得卦澤地萃。”
老人沉默半晌,看了眼懵懵懂懂的男孩,转投空荡寂静门廊,沉声说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不日天书下九重。万千桎梏今朝去,乾坤一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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