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女儿怀抱油灯起夜,夜风把火苗拨弄的不住摇晃,刚阖上房门,转身忽见客房门外立着一个人影,顿时一惊。她抄起墙角放着的扁担,举灯看去:“谁在那儿?”
人影闻声转过身来,意外的眼熟,原来是虚惊一场。
“原来是风大哥……”姑娘松了一口,“风大哥这么晚站在门口做什么,怪吓人的,唬我一大跳呢。”
“没什么。”风长晴说,“抱歉,吓到你了。”
“没事的。”
姑娘连忙摆手,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扁担,赶紧藏到身后丢到一旁。抬首再看,她发现风长晴颈上多了一根红绳,末尾似乎系了三角的平安符包,俱是红的,十分刺眼。
奇怪,明明下午的时候还没有的……
“风大哥……”
“有什么事?”
姑娘咬了咬唇,问道:“晚饭之后就没见到你了,风大哥是去了什么地方?平安符挺好看,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买的,改日我也去买一个?”
“这个啊……”风长晴伸手将符包塞入衣襟,回答,“只是随便出去走了走,这个也不过是在附近随便买的,还有什么事吗?”
这附近哪里有卖平安符啊,平时都不会像这样敷衍的,果然是别人送的吧?是什么人送的呢,为什么宁可撒谎也不愿意直接告诉她?
“没……没有了。风大哥,晚安……”
姑娘心情当即低落下来,匆匆道了声晚安,飞快返身回房阖上门。
风长晴无有所觉,走上民宿二层,敲开客房房门。
屋中人尚未就寝,见他不休息夤夜来找,难免露出意外神色。
“少主,今日下午我言语态度上有所冒犯,抱歉。”风长晴说着行了个礼,末了又道,“属下此来询问接下来的计划,不知能否入内相谈?”
要谈便谈吧,又不是授受不亲的姑娘家,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罗谷雨松开门把让出路来,返身往回走。
风长晴一步便跨进了门内,反手关上了门。
“少主,此地危机重重——”
趁着罗谷雨背对自己,他从腰间抽出了佩刀。
他因刻意压低而带有些许沙哑的嗓音,很好的掩盖住了百锻苗刀自牛皮刀鞘中滑出的动静。
“不知您有何打算?”
苗刀悄无声息对准罗谷雨左肩胛下方,伴随他忽然疾步快走的木板咿呀声,直刺眼前人后背!
或是疾行引起的风声,或是风长晴不同寻常的态度,或是罗谷雨只是单纯的回身要说话,风长晴这一击刺出的同时,罗谷雨恰好侧过身,叫这一本该刺入心脏的凌厉攻击落了空。风长晴见这一下不得手,他眸色当即沉下,又因罗谷雨正面对着他,想也不想就摆肘打向罗谷雨胸口。
事情发生的太快,罗谷雨眼中惊讶方生,就被风长晴甩肩重重撞来,重心不稳不得不倒退一步。
一击得逞乘胜追击,风长晴行云流水般屈肘反手,让刀身自自己腋下穿出,再一次刺向罗谷雨心口要害!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由于年龄差距风长晴稍显高大,刀刃刺来之时又被风长晴肩背所掩藏,罗谷雨全然未能察觉。但受袭初始短短数刹之间他留意到刀刃折射出的冷光,下意识便飞快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当即察觉刀尖自风长晴袖下直取心口,不假思索便以双掌攥住冲自己而来的刀刃,飞起一脚直踹风长晴脚腘。
苗人打架原比较直接,多由与野兽搏斗之中衍生而来,简单点说就是,拳拳到肉招招皆以夺命为目标,不似中原各种架子招式琳琅满目。踹脚腘这个简单的技巧乃属唐申所告知,先前过去的几日罗谷雨曾因一时兴起与唐申交过手,听唐申言传身教感觉甚是实用,下意识便使了出来。
关节受了一脚,风长晴身不由己往前扑,咚的就跪到窗下。
空手入白刃的瞬间,锋利的苗刀便割开肉掌,风长晴这么往地上摔,苗刀随他跌跪的同时自然而然从罗谷雨手掌中抽出,带出一片四溅血花。
窝在被褥中歇息的白蟒一嗅这血腥味,顿时暴起,咻一下便腾空而出,盘在风长晴执刀的手臂上,张嘴便要往他颈侧重重咬下去!
风长晴也是苗疆出身,古树林中种种悄无声息的蛇虫鼠蚁他对付起来都易如反掌,何况白蟒如此直白的攻击?他举起左手信手一挡,便以臂上银镯花纹抵住白蟒两只毒牙,反手欲拧断白蟒骨节。
白蟒黄澄澄的竖瞳盯着他,霎时间松开了纠缠他右臂的身躯,使劲一摆尾甩了他一耳光,飞也似的跳落于地,扭身消失在床底。
顶着火辣辣发疼的脸,因罗谷雨就在身侧,风长晴必然不可能弯腰到床榻下去抓白蟒,于是毫不犹豫便撑起身对上原先目标。
罗谷雨双手都在出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紧握捏住掌心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一直顺着指缝滑下。
面对风长晴不包含任何不良情绪的平静对视,他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捞起一旁放着的布巾,握在手里止血。
短短眨眼便浸湿大片。
风长晴并没有“敌不动我不动”从而后发制人的观念,转手从袖中摸出一条手指粗细的竹节,于掌心之中捏碎朝前撒去,洒出一片褐色粉末。窄小的房屋中无从躲避,趁着罗谷雨拿手遮挡,他欺身上前,只有臂长的苗刀被他屈肘捏在腰间,同时膝盖微弯,小步跳击施展苗疆唯一能够称为招式的跳苗刀。
罗谷雨对此并不陌生,也不会因骤然改变的招式套路而手忙脚乱。他功夫并不依赖刀剑,只是先前为了挡风长晴一刀,双手都负了伤。原也有佩刀,先前他随意掷在背篓里塞在墙角,现在完全够不着,所以即便负伤,一时之间也没有其他解决方法。
跳苗刀又快又急,罗谷雨凭着对招式的熟悉于方寸之间闪避,勉强避开。锋利的苗刀砍劈在泥墙木桌上,木屑尘土飞扬,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数息之间罗谷雨便被逼到墙角。
凡胎肉体对上刀剑自然是略逊一筹,若非情况紧急或是对自己武艺相当自信,谁也不会盲目往刀锋上撞。罗谷雨目光落到手中巾帕,灵机一动,即趁苗刀刺入身侧虚空的间隙,以巾帕将风长晴持刀手腕缚住,舀腿照着风长晴腰侧便捣。
右手被布巾缠缚,一股能够与自身相衡的力道自对方手中传来,苗刀顿时僵在原处动弹不得。然而风长晴少说也在中原混了数年,即便他非以武艺见长,总也跟江湖里宛如过江之鲫一般多的大侠客小虾米交过手,所以察觉罗谷雨意图以后他迅速拧腰闪避这一腿。
罗谷雨去势不减,落地后撩脚锁住风长晴脚踝,撞入风长晴怀中。风长晴这回意识到他意欲何为时已慢了一步,想要后退却被勾住一只脚脚压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后就遭一横肘打在胸口。
缠绕于臂的布巾崩裂,风长晴整个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窗户上。
“砰!”
冲击造成一声沉闷的巨响,稍嫌年久老旧显然承受不住撞击的民居木窗整个脱落,风长晴亦随之自二层滚出,摔到院子之中。
引发的响动在寂静的夜中着实震耳欲聋,罗谷雨顺着豁口跃出之际,店家小女手捧油灯目含惊疑推门而出,着眼瞅风长晴自铺着窗户残骸的地面撑起上身,瞅罗谷雨落地立起,双手以及衣裳上都有不少深浅交错的血痕,按不住失声惊呼:“血?”
两人都没有理会她。
罗谷雨在风长晴行动之前将落到一旁的苗刀以脚尖远远挑开,风长晴急喘几口气正要从地上爬起来,伺机而动的白蟒从二层跃下,正正落到他肩上,缠绕住他脖颈收紧身躯。
颈椎遭压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风长晴踉跄两步,窒息感令他面露痛苦,不得不转移注意力伸手去拽白蟒身躯。然而蛇类的缠绕力道非寻常人力可挡,更何况风长晴手无利器,只片刻便把他勒的面色发白。
“吉河!”【意为昼,无此同音字,谐音翻译。】
罗谷雨沉声呼喝,白蟒听罢,只好略略松开些让风长晴喘口气。下一刻尾巴尖一痛,它提溜起垂在风长晴肩后的尾巴一看,一只通体碧绿的大蜘蛛正抓着它的尾巴狠狠咬住不放,被它钓了起来。白蟒大怒,张口就要将蜘蛛生吞活剥,蜘蛛却十分敏捷跳到它缠绕风长晴脖颈的身躯上又是一口。
白蟒彻底毛了,甩尾追拍蜘蛛,即被风长晴揪着乱挥的尾巴扔出去,远远落到院中井中,落进水里发出咕咚一声。
此刻两个人皆已负伤,一人伤在双手,一人伤在脏腑。
碧玉蜘蛛迈动八条腿转到风长晴脖颈,于青痕间蹭了蹭,四只黑豆大小的眼睛望着罗谷雨,嘴里发出嘶嘶的饱含敌意的声音。
风长晴双眼自远处的苗刀上停留片刻,又飞快回到罗谷雨身上,他抬手在碧玉蜘蛛背上抚摸两下,忽而一口血啐在地上。
这一口血是朱红色的,落到地上并未融入土里,而是一阵蠕动。仔细看去,竟有七、八只指甲盖大小的红蜘蛛牵着血丝爬出,分散开来,自不同的方向爬向罗谷雨。
风长晴抹了一下嘴角,探舌将指腹上的污血舔净,眸中戾气暗生。
红蜘蛛隐约形成包围圈将罗谷雨困于其中,罗谷雨稍一扫它们模样,便知这些不起眼的小蜘蛛究竟是什么来历。
血神蛊——只需一点、只消受蛊者身上有任何缝隙豁口,便能顺着眼耳口鼻以及伤口侵入受蛊者体内,在血液之中繁衍生长。十二个时辰之内,每一个时辰便废受蛊者一条经脉,除非抽光受蛊者体内所有血,否则免不了三阴三阳十二经全数破裂,直至血神蛊随血液流尽。
除了不中蛊,没有别的方法可解。
小蜘蛛焦躁的挪动细腿,却似忌惮着什么,在罗谷雨七步外便踌躇不前。五毒教中规矩严苛,为防外人入侵窃密或者教众背叛,每一任教主以及选定的最终继承者都会从传承中获取修炼秘法,秘法能叫出自教众之手的蛊毒蛇虫对修炼秘法之人兴不起攻击念头。
显然出自风长晴之手的血神蜘蛛也不能例外。
罗谷雨在成年礼后就习得了这个秘法,风长晴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但他还是放了这些血神蜘蛛出来。
“少主,您还记得您成年礼那一日吗?”
风长晴说道。
“为了风氏我甘愿让着你,甘愿认输,但这是因为你是少主,你阿姆是我教教主。我认输,并不代表我哪里比你差,不代表你哪里比我优秀。族里人都说你蛊术卓越,可你自己恐怕比我们更清楚,你从来没有跟族中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晚辈斗过蛊。”
“是,你的蝶蛊是厉害。但我想旁人并非不能祭炼出来,只是蝶蛊寿命太短完全没有必要,我们也不去抢你的风头。我们为什么不炼蝶蛊与你相争?还不是因为你阿姆是教主!”
憋在心底多年的话说出口,风长晴竟止不住畅快淋漓地笑了起来:“除去你少主的身份,除去教主的荫庇,你凭什么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你凭什么自傲?你凭什么凭着一己喜好把把人赶出苗疆?!”
“我有家不能回,你可知道?我在中原曾九死一生,你可知道?我九死一生就为了给你们找一个早几百年就失去踪迹的家伙,你可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别人的付出,不知道别人的辛勤,不知道别人的痛苦,却还是一副理所应当清高孤傲的样子!”
罗谷雨先是一怔,俄而闭了闭眼,表情有一瞬间的难过。
这一瞬过后,又恢复平静。
旁听的客栈小妹已不知作什么表情,她看看风长晴,又看看罗谷雨。见自己爹娘听闻动静披衣而出,她连忙与他们走到一处,拉住他们衣摆使劲摇头让他们暂时别掺合进去。
风长晴眼中早已容不下旁人的神色表情,反手自腰间抽出笛子,眉目间露出一种与往日温煦不同的扭曲癫狂:“我今日便代曾经受过你气的族人教训教训你,你的蛊术若真的了得,便解了这血神蛊之毒!”
罗谷雨皱起眉,往店家三人处瞥了眼:“讷夏布,哩疯老?”
“我疯了?既然是少主有命,怎敢不从?”
风长晴就像变了个人,视一家三口惊惧神色如无物,便连一个眼神亦懒得施舍给五个时辰前仍相谈融洽的人们,横笛便要驱动血神蜘蛛自爆。
“……”
罗谷雨脚下稍顿,旋即返身迈步奔往民宿门扉,风长晴紧随其后穿堂而出。
“站住!”
风长晴腿脚更胜,过路前厅时直接打柜台上跨过,堪堪在客栈门前的街道赶上罗谷雨,抓住他的肩膀,伺机已久的碧玉蜘蛛同时顺着风长晴手臂攀爬至罗谷雨身上。
罗谷雨反拧风长晴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一手向后扣住风长晴肩头,退步切入他双脚重心间,侧身一个过肩摔将他整个人掷出去。
风长晴在地上打了个滚,捂着肩臂翻身而起,颇有些猝不及防。
罗谷雨抓住四处乱爬的碧玉蜘蛛,却自身上扯下数道青翠如碧的丝,登时半个胳膊便没了知觉。
缚魂丝?
碧玉蜘蛛趁此从五指山中挣脱,走的飞快,钻回风长晴衣袖。
血神蜘蛛随后赶到,依然不愿靠罗谷雨太近,但仍旧忠诚地在风长晴指引下包围罗谷雨,不惧死伤。
罗谷雨垂下被缚魂丝毒素所麻痹的手,沉声道:“有普通人到叻儿,哩要喊它们自爆,风一吹起,叻整条村子要死几多人哩给晓得?”
有规矩,便有漏洞可钻。不能主动攻击在于主动,若是波及或者直接撞上去,谁又有办法呢?
“少主竟然也会关心别人?如此他们就是死也值得了。”
风长晴冷笑罢,呜呜奏起蛊笛,客栈之中飞出黑蜂,乌泱泱一片拢来。血神蜘蛛体型太小,难以跟随他们行动,如果罗谷雨真要跑,万万无法追上。思及此处,风长晴便以笛音招出收在背篓里的毒蜂,用以阻拦去路,就算罗谷雨逃脱也能凭借毒蜂追踪。
前被伤了手掌,后中缚魂丝一手难以动弹,罗谷雨扫了眼血神蜘蛛以及嗡嗡飞舞的毒蜂,终于伸手抓向腰间缠着的蛊笛。
就在此时,忽一把粉末迎头洒来,带着一股让人极为厌恶的臭气,蜂群与蜘蛛顿时挪转而开大半。风长晴与罗谷雨不由抬头探看,见一个面容丑陋的男子自对面粮油铺二层探出头来,青衣毡帽打扮颇为眼熟……似是先前在赶尸客栈所遇的赶尸匠?
“二位黑苗小哥,又相遇了。我也不是故意偷听,只是夜深你们如此大声嚷嚷,实在是不得不听。”赶尸匠朝他们拱拱手,又道,“我本不想多嘴,但你们二位结伴同行,应该是朋友罢?伙伴之间,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若有分歧商谈便是,何必非要喊打喊杀呢。二位蛊术了得,波及旁人可不好,还请听我一句劝,收手吧。”
风长晴此刻却不吃古道热肠这一套,冷冷道:“啰嗦!谁让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蜂群感受到饲主情绪变化,纷纷转而面向赶尸匠,鼓动翅膀冲他飞去。赶尸匠吃了一惊,回头把脚下正在烧着的药草举起来,扬出一阵浓郁烟雾,熏的蜂群醉醺醺在空中转起了圈。
“讷夏布!”他喝道,“好不生生哩发撒子疯?”
即便风长晴从背后偷袭划伤他的手,明摆着来者不善,白蟒勒住风长晴脖子时罗谷雨也没想取风长晴性命。若说先前以为风长晴心有怨念能够说得过去,现下还未能察觉风长晴究竟哪里不对劲,罗谷雨便跟睁眼瞎没有区别。
一个人即便再愤怒再怨恨,他的脾性断然不可能在短短数个时辰之中就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其中必然有蹊跷!
“闭嘴!”
风长晴对喝回去,清秀面容弥漫着说不出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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