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蝶浑身一颤,双目圆睁,张嘴想要否认,又像是想起什么而平静下来,神色不解:“小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满耸了耸肩,搭在小蝶头上的手绕到她耳后摸了摸,再去捏她的肩膀,最后放下手来,若有所思:“没有易容也不是缩骨啊......让我想想......嗳呀,你莫不是唐门这代更小那一辈?”
小蝶一惊,忙别过脸去,闭口不言。倒是小满舞着拳头,愤愤道:“太过分啦,竟然叫这么小的姑娘作探子,唐门果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嗔怒过后,小满眨眼又恢复笑颜:“莫怕莫怕,我最是见不得别人欺凌弱小,断不会把你身份告诉外人的。”
小蝶只僵硬地重复:“小蝶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满点腮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人家大发慈悲予你说一说,你听着,看我说的对不对?”
“这些年我们将这儿的消息和踪影掩的干净,即便是唐门怕也要好些时间才能查出它真正所在。又因这儿的人除却执行任务,极少出现在明面处,这些人彼此知根究底,派人拦截替换从而渗透的难度过大。随后唐门经调查有闻青衣楼收纳孤儿以及掳走目标家族可培养之子,林林总总考虑下来,为不打草惊蛇,最好的方法无非是让年纪更小的一辈扮作孤儿一类,让青衣楼收留,从而打入内部取得消息。”
小满扁扁嘴:“我曾与叔叔说,不必心急不必心急,若欲寻得的新弟子,我们自会安排妥当。怎想终究是蛮子,大张旗鼓锋芒毕露不说,人心不足看不清自己所处定位,反误了大事。青衣楼这名字还是人家起的呢,却是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
“最气人的是,蛮子只会给人取代号叫赤橙红绿什么的,居然不听人家叫他们勾魂夺魄黑白无常的提议!既然如此,还叫什么青衣楼,直接叫彩衣楼、黑风寨、霸剑门、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宗不好么?”
从小满话中可见,她口中“我们”与青衣楼并非同一个组织,因利益或者其它而联合在一起,且“我们”所处地位比青衣楼尚要高上一层。
小满双手捧腮埋怨罢,看小蝶神色极不自然,显然被她言中,便心满意足拂身而起:“小蝶妹妹毋忧,你的事情我会为你保密,不过嘛......”
她明眸一转,巧笑嫣然,双手合掌:“我猜,昨晚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唐门追踪,定有人聚在附近,不是山谷之外,便在竟陵城中了。唐门威名赫赫,通常时候神龙见首不见尾,人家自年幼开始便心生向往,可怜一直无缘一见,今日恰好一睹真面目。”
说完,她也不看小蝶面色,翩然而去。
天色仍明,距离入夜还有好些时候。小满回到客房,在外对随她而来的一行护卫留言出门散心,入内则取了斗篷、提笔写字放了鸽子,然后提着橙使的令牌从马廊里牵了马,赶着离开了山寨。
鉴于阿奇已被抓拿,红使派遣出行搜索的人皆散去,仅剩两三个原本就驻守在关隘处的守卫聚在一起打屁聊天,见了小满腰上令牌二话不说放行。
待出了山坳,踏上两方皆是山壁的林间小道,小满拽停马匹,抬眼四下扫视,小手抚着胯下马匹脖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虽不是什么宝马,好歹是个日行百里的脚力,阁下跟的如此紧、又这般悄无声息,可见轻功相当了得。可人家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无权无才何须阁下费力刺探?不如请阁下露出真面目,彼此放开来一谈,如何?”
话罢,有人自凹凸嶙峋的山壁间跃下,周身掠着劲风,又像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落地,站定在小满前方三尺开外。他腰负水囊,一个黑褐色皮质水囊,着一身青色短打,粗布裁的糙面上染着模糊的褐痕,松松垮垮不太合身,却自成一派闲惰。
小满细看他眉眼,掩唇轻呼:“竟然是那棺材里的哥哥?”
抬手间,她那浅粉色的袖袍里抖出一个浑圆的物什往地上坠,那方青衣青年眼也不抬,只把手像拂去尘埃般轻轻一挥。
眨眼间,圆珠落到地上。但此刻地上已多了一个水囊,水囊腹部被利刃割破,所以圆珠落到了水中,发出“咚”的一声,清水涌出。
马匹打了个响鼻,长腿踱步,晃晃脑袋。小满放下掩面的手,眼中狡黠褪了两分,化为凝重:“藏头露尾并非大丈夫所为,大哥哥,你若要对付我一个小小姑娘,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青年道:“趁人不备亦非正人君子,既非正人君子,便无须以礼相待。”
小满咯咯笑道:“可人家是女子,常言最毒妇人心,自当可以趁人不备,无须以礼相待。”
青年回答:“既然如此,你便把我当做小人。”
“人在江湖,名节为大!”
“但死人不会说话。”
青年手中握着一把精铁长剑,长剑极为普通,放到铁铺去不过是五两银子一把的大路货色。
长剑无鞘,或许本来是有的,但而今仅在靠近剑柄的剑身之上用青色布带缠出巴掌大小的地方,用以握剑。
所以它是一把不必出鞘就能杀人的剑,所以小满的面色一改,又多了两分诚恳:“原一心以为大哥哥是唐门中人,哪知竟是小满年幼,经验不足便想当然般地先入为主,唐突了哥哥,小满在这里给你道歉了。”
“此话从何说起。”
“因为唐门中人皆是狐鼠之徒,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心狠手辣、风流下作。”小满说着,不忘紧盯青年神色,见他丝毫不为所动,顿了片刻,缓口气继续道,“因为唐门中人深藏不露,而这一切又来得太过巧合,若新来的小姑娘并非缩骨易容,凭她的年纪绝对难以成事,必有经验更长者守护在旁。与她同来的陌生人事,只有棺材里的尸体。”
“所以你怀疑我是唐门中人。”
“是,我知道唐门心思难以捉摸,心底却有了轻敌之意,一叶障目。试想你若真的是唐门内门弟子,他们绝不会将你放入棺材运入敌腹,因为无人知晓青衣楼众是否会因警惕而将你大卸八块、沉入水底、焚成灰烬、或者埋入深土。人呆在棺材中任人鱼肉,每一个内门弟子对唐门来说都不可放弃,他们不会冒这种几乎十死无生的危险,于是我发现自己错了。再后来,你既已潜入山寨却追着我这个局外人离开,更加证明我先前想法的错误。”
“我随你离开青衣楼时,你方才认定我并非唐门中人。”
“对,后来的话,只为试探你是敌是友。”
“那么你的答案。”
小满故意用目光扫过青年手中剑:“大哥哥可知道唐门止杀令?”
“忠良仁义不杀,德泽百世不杀,誉满杏林不杀,生不如死不杀。”
“我以为大哥哥会闭口不言,依此言看来,大哥哥果真不是以上任何一种人。”小满收回目光,浅溪般清澈的双眸微敛,“大哥哥听我诋毁唐门时无动于衷,既无面露赞同,也无恼怒,故而大哥哥非敌非友,似敌似友。”
青年长身玉立,神色冷淡:“一个人若设了自以为不凡的局,作了自以为正确的推理,便会忍不住与人倾诉,否则无疑于衣锦夜行。然,说到头来不过是想得到他人的认可,无论此认可是好是坏。”
小满一拧肩侧长辫上的头绳,面颊腾起红晕:“大哥哥,我想我开始喜欢你了,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不喜欢你。”
青年回答的极快,极为严肃。小满略一错愕,不过眨眼,青年便掠到她身旁,扣住她把玩长辫的手腕。
小满笑不出来了,因为她指尖捻着一把巴掌大小的竹管。她怔怔盯着青年面容,腕间一道阴寒的真气冲脉而入,直达肺腑。她狠狠打了个哆嗦,藏着毒针的竹管落到地上,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青年似是而非地回答:“我也不需要朋友。”
小满自诩心细如尘、观人于毫末之间,一听青年之言,便知这人并没有玩笑。她二话不说服了软,眨着鸦闇长睫可怜道:“大哥哥,好哥哥,小满错了,再不敢了!”
青年却连看她一眼都觉浪费气力,放下手,翻身上马,径直自她掌中夺过缰绳。感受到身后的温暖和淡淡的血气,小满眼睛一转,撅了撅嘴,轻哼一声就柔若无骨地往后靠。
奈何青年十足是个不解风情之辈,见她扭腰,两指飞快点住她穴道,将她点成了一个木头人,把人像布偶般调整摆正,纵马离去。
竟陵城在大湖山数十里外,当两人疾驰至厚重而陈旧的城门前,天色已近黄昏,那紫的蓝的橙的金的云霞混在一起,一层又一层,与过往无数个晚霞几乎相同。
青年忽然拉下盖住小满大半张脸的斗篷兜帽,贴在她耳边道:“你体内的寒气,若离了我,每过一炷香便会发作一次。作为一个能言善道的人,往往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切忌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满软声应道:“先是人,方才能言善道,好哥哥,一切都听你的。”
于是青年解开小满身上穴道,让她动作落到他人眼中不至于怪异。二人入门,青年低着头,将脸隐在小满脑后,加以夜色渐深,倒也少人留意他的样貌。
城中行人二三,酒家饭馆生意冷清,倒是卖零碎玩意儿的小摊摆满了一路,小满四下张望,带着三分好奇与青年道:“好哥哥,你来这儿是做什么呢?”
青年反问:“你来此地是为做什么。”
小满张口就道:“寨里头什么都没有,人家闷得慌,到城里来散散心嘛。”
“与你相同。”
小满被噎了下,喔了声,转眼又道:“按理来说,这小半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追踪上来了吧,不知道唐门的人会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在这儿是否有驻点?”
她神色自然,仿佛刚才说出门散心的另有其人。夕阳余晖映照在她素玉般晶莹的肌肤,连面庞上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想必再过些年月,又是一方佳人。她如远山青黛的淡眉下,圆润杏眼淳憨娇怜,眸光回转之间,似明潭潋滟。
奈何荡出的不是水波,是片片细薄入骨的刀刃,将所有透入眼中的青山绿水、岸芷汀兰通通绞碎,直至还原成最根本的黄土枯枝。
悬在大道两畔的灯笼放出火光,青年不回答她,驭马入了城中最精致最奢华的客栈,丢下马匹和几两银子订下一间房,然后拎起小满步出客栈门槛。
青年显然是第一次来到竟陵,不辨路途,所以他抬手拦下一人,询问城中最好的客栈在何处。路人见他与小满浑然一副兄妹模样,他的衣着寻常到甚至有些破旧,而小满衣着则显精致,当下了然地善意笑笑,心想不必叫疼爱妹妹的兄长难堪,略过附近相对宽敞的楼阁,直指城中深处。
小满乖乖被牵着与青年一并寻到了路人所指的老口碑客栈,怎知青年过门不入,绕了一圈后落座客栈对角的面摊,叫了两碗阳春面。小满目露诧异,先是挥手喊着不要阳春面要臊子面加个蛋,再问青年:“哥哥,这是做甚,难道人在......”
话未尽,小满面上便露两分猜忌,尝试着起身,瞅青年没什么反应,便凑到面摊小哥身边与他对话:“卖面条的大哥哥,你这儿的面多少钱一碗呀?”
小满笑颜天真烂漫,面摊小哥自然乐得答他:“小姑娘,我的面是整条街出了名的实惠,阳春面五文钱一碗,而加蛋的臊子面十五文钱。”
小满掩唇继续道:“呀,确实是实惠,以前哥哥曾带我出门吃过,听说我们那儿最便宜的阳春面也要二十文呢。这么说,大哥哥一天下来,生意一定很好。”
“哪能呢。”面摊小哥摆手,“竟陵不过是个小城,乡里乡亲的谁家不会下面条?真要庆祝做寿,四周餐馆饭馆不少,别说我这小面摊,其他人一整天下来也是勉强糊口而已。不过说也奇怪,对面那家老客栈,今儿一个下午就来了不下十人......”
正说着,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渐近,有一男一女驾马停在老客栈门前,门内店小二快步来接。两人身披玄色斗篷,下马后自褪去,男子清俊非凡面带笑容,垂头与小二说了两句,再抬手接过女子脱下的斗篷。女子含笑谢过,挽一裳藕色绣锦鲤长裙踏上台阶,她纤腰垂髻,发束金箍,蓦一回首,指拂肩上碎发,虽是笑着,柳眉间笼着抹不去的忧愁,叫左右窥看之人恨不得以身代之。
漂亮的女子总是天敌,小满斜眼看面摊小哥一脸恍惚,重重一跺脚跑回青年身旁。青年神色依旧冷淡,手肘支在桌面,双手十指交叉挡住下半张脸,这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表现让小满忍不住拿手在他眼前一晃,问:“大哥哥,人家和刚刚那个大婶相比,谁更漂亮些?”
为了展现自己的娇俏可爱,小满将半个身子横在桌上,单手托腮,不停眨着眼睛,大有你不回答就不从桌上下来之势。青年平视前方,眼中却并没有小满身影,不假思索道:“她。”
“臭男人。”小满把嘴一瘪,坐回椅子上,哼哼着趴到桌子上,“既然你觉得她漂亮,为什么不多看两眼,摆出这副坐怀不乱的模样,假正经给谁看?”
“我并未曾说她好看。”青年抬指将自己面前水碗推到小满手边,“世间女子的模样,于我而言并无相去甚远。”
“呿!”小满把掌心中摁着的药粉包扔到地上,用脚碾碎,“我不过是年纪比她小,现在还看不大出来罢了。再过四、五年,我未必比她差,你信不信?”
“也许。”
说话间,面摊小哥一手一碗面端着上桌了,小满提箸下筷,哧溜数下半碗臊子面下肚,小小姑娘竟吃出豪情万丈的气势来。小满面上又有了笑容,夹着煎的喷香的鸡蛋与青年道:“我晓得了,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哥哥你心中定是有了欢喜的人,所以这天下其他女子对你而言,便如那其他江水般无甚区别了。”
小满“呜啊”一下吞掉煎蛋,把剩下半碗面塞进肚中,长吁一口气,揉着肚子,笑容更甚:“我还知道,若有人阻拦在你与你欢喜的人之间,那么他、或者他们,便是你的敌人。而敌人的敌人,可不正是朋友?”
青年并未动箸,静看小满飞速解决一整碗面,缓缓开口“既然如此,敌人的敌人可愿入门一探。”
小满整襟正坐,掏出一方桃粉锦帕掩唇打了个饱嗝,然后将手腕递到青年面前:“那道真气。”
青年屈指一按,渡了一道偏暖的真气进去:“一个时辰。”
小满鼓着腮帮子道:“再没见过比你更小气的男人了!”
说完把手心朝上:“人家没吃饱,还要糖葫芦,可是出门忘带银子了。”
青年便自腰间两个钱袋中摘出一个白色织锦的来。
小满一把将钱袋摸到手上,揶揄:“入城前可不见你身上挂着钱袋。”
接着甩手而去,一路挨着街边小食摊走,到客栈门前已是大包小包再没有空闲的手。直到小满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足够半柱香,青年留下二十文钱起身离去,属于他的那碗阳春面半点未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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