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明,唐申闻房门外有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便结束打坐下床开门。
房门推开,原是唐末嫣。她没想唐申会起来的这么早,惊讶地看来,略带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小壹早上好......”
唐申颔首:“何事?”
唐末嫣低头摆弄着手指,支吾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小壹,我们、我们逃课,你......你陪我一起去看爹爹吧?”
唐申打量唐末嫣神色,发现她眼底泛红,明显是哭过,便问:“何事哀伤?”
听唐申追问,唐末嫣抽噎数下,摇头:“爹爹他们昨晚回来了......邵泽师叔和我说爹爹受了很重的伤......呜......小徽最讨厌了!我让她和我一起去看爹爹,她不愿意,说什么天琊堂的师叔们没有下通知就没有关系,还说素生太师叔为人严肃不喜欢看到别人缺席......呜,我气不过,就说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去找小壹,她就摆一张臭脸给我看,说我才认识小壹你不到一天就这么要好,她再也不管我了......小徽最讨厌了!”
这很明显是一场小孩子间的争吵......以唐甲个性,确实首先会理智地分析事情轻重缓急。在她观念中,只要通知没有传递下来那就不是确切的事情,有这个空闲担惊受怕,不如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只是很明显会忽略掉当事人的感受。而后来那句,纯粹气话。到底唐甲还小,见不惯一直与她一起的唐末嫣被别人吸引走注意力罢了。且以唐申多年来对她的解读,她心思重,走一步往往就要预料十步,习惯性地把结果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偏生忘却唐末嫣本就是开朗的人,对新来的伙伴好奇才多加关注,恁的将她与唐末嫣的距离拉开,让唐申“趁虚而入”。
可惜即使唐申知晓唐甲敌视他的原因,他也不会就此放弃唐末嫣成为他的搭档。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习惯另一个人的行动方式上。
想到这里,唐申回答:“好,走吧。”
唐末嫣愣了愣,迟疑道:“可是......真的没关系吗?素生太师叔是个很严厉的人......他要是知道小壹你和我一起逃课,肯定会罚我们的......”
“无妨。走吧。”唐申说罢,反手将房门关上,看向唐末嫣示意她领路。
面前男孩的神情平静认真,眼眸里似乎带着无言的温柔,叫唐末嫣心跳蓦然加速跳动,心底涌上说不清楚的陌生情绪,忙转过身去下楼,带着些许结巴道:“小壹,你、你人真好......”
唐申是一个很容易叫人产生好感的人,他的话少,但每当他认真地看着你,你便能察觉到他眼中的温和,然后觉得这个人并非他看上去那样冷淡。人嘛,总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多于别人口述,甚至是亲眼所见。
这么多年来,能看透唐申的不过两人,一个唐甲,一个唐壬。当伪装成本能,骗人的人和被骗的人,不知谁更可悲?
时辰尚早,唐申与唐末嫣步至外院,仅见到寥寥几个孩童在外院内扎马步练基本功。唐家堡在入门测试结束前对孩童们的练功与否没有要求,偶尔派人来讲课指导,并无下达训练指令。一方面是他们年纪太小,还没有到可以进行系统训练的时候,另一方面是心性未定,静得下心来练功的人只有少数。
现在在院里练功的孩童靠的都是自觉。唐末影与唐末徽也在其中,不同的是唐末徽瞅见两人便扭过身去装作没看见,而唐末影挥着手跑到两人面前,对他们道:“小嫣,你们真的要逃素生太师叔的课啊?其实明天再去看你爹爹也可以的,也不用急于一时啊?”
唐末嫣回答:“我不知道......从昨天邵泽师叔来找我,我就有很不好的预感。现在只想越早见到爹爹越好......”
“那么好吧。”唐末影摸摸鼻子,道,“等素生太师叔问起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瞒过去或者劝上两句,让太师叔不要罚你们。”
“嗯,谢谢小影!”
“嘿嘿,我们之间客气什么呢。”唐末影说着,把嘴向唐末徽方向努了努,“话说你又跟小徽吵架了?她一大早就黑着张脸,谁叫她都不理,怪吓人的。竟然颇有几分素生太师叔的风范呢。”
唐末嫣顿了顿,朝唐末徽背影看去,嘴角往下撇,梗着脖子道:“哼,谁跟那个小气鬼吵架了,是她自己心里不高兴乱拿人出气,我才不要理她呢!”
“唉,你们两个老是这样吵完了又和好,和好又接着吵,我看着都替你们觉得无聊的慌。”唐末影摊手,“小徽那个性子,到现在我们三人都弄不明白她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算了算了,不管她,你要去看钦易师叔就快去吧,栈道都要走好几盏茶呢。真希望快过入门测试,可以早点学轻功直接飞过去,不用靠腿走。”
“好,那我和小壹走了。”
唐末嫣目送唐末影跑开,才与唐申踏上栈道,往惊鸿堂山峰方向走去。
正如唐末影所说,唐家堡栈道多而繁乱。唐末嫣二人走到唐钦易——唐末嫣爹爹所居小院时,已经是两盏茶之后。然而来往路途中,唐申敏锐地发现巡逻的弟子要比往常多一倍,且他们的眉目间都带着戒备——大敌当前的戒备。
难道有什么他“上辈子”不曾留意的事情正在发生?唐申仔细回想,奈何时隔太久记忆甚淡,他从前又并无心思去留神这些事情,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只得暂且放到一旁。
待走到门外,他们二人还未走入院中就可以嗅到四周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唐末嫣显然不习惯这个味道,感觉很是恶心,用手捂住鼻子,小脸皱成一团。
他们刚站稳脚跟,有人在房内低喝一声:“谁在外面?”
随即衣裳染着大片血色的男子推门而出,眸中阴霾触及唐末嫣身影时微霁,怔了怔:“嫣儿?”
“师叔!”唐末嫣轻呼一声,快跑两步扑到那人跟前,双手抓住他衣袍下摆,昂着头紧张道:“邵泽师叔!我爹爹他怎么样了?”
唐邵泽脸色凝重,将手放在唐末嫣脑袋上揉了揉,喉结上下移动数次,很是半响才开口:“情况......不是很好。”
“原本伤势并不严重。怎料在回程的时候,在堡外山林遭袭击,有人以铁箭射中他腰腹,导致他直接从空中摔落山崖......我们寻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
唐邵泽以指按了按头侧,叹气:“不仅仅是钦易,这几日来已经有许多弟子在中、低空飞行时遭到同样的袭击......虽说这箭并不难躲,特别是高空飞行时有足够时间反应,稍微花费一点功夫就可以避开,但一旦多支铁箭扰乱气流,操作不慎就会坠落......这往往比中箭还要伤的严重。那些至今不知道是哪方势力的敌人一直躲在山林之中,一击得手立刻撤退,叫我们没有办法找寻到他们的踪迹,也没有办法在空中攻击他们......实在可恶!”
铁箭?唐申抱臂敛目,心中思索。这样的袭击方式,很明显是针对唐家堡弟子与别的门派最为不同,能够借助机关风筝飞行的特点而设。唐申从前也曾在飞行途中几次偶遇与唐家堡积怨已久之人,随后被以箭射击。怎么说呢......平心而论,若不怕唐家堡报复,这招对付唐家弟子倒很是实用。前提是你的箭术要好,如果不能一击即中,接下来就会被反应过来的唐家弟子用暗器射成刺猬。再者就是,不是谁都能恰好碰上飞行中的唐家弟子。除非......早有准备。
唐末嫣想的哪里有这么多?她关心的只有她爹爹的安慰,颤着声音问:“那、那爹爹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很......很难说......”唐邵泽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懊恼,吐字有些艰难,“都怪我......怪我没有提前察觉......明明是搭档......他断了好几根肋骨......内出血严重......如果熬得到明天,情况或许会有好转......”
唐末嫣看着唐邵泽身上几近被染作紫色的蓝衣,触电般把手背在身后,倒退好几步。她眼里一瞬间就啜满了泪,几番张口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大睁着朦胧的泪眼,站定不动。
身为唐家弟子,所有人自懂事以来便被告知总有一日身边的人可能会因为任务失败就此永远离他而去。大部分唐家弟子选择不让孩子呆在自己身边,更多是害怕如果灌注的情感太多,他们手里的暗器会犹豫,或者某日他们逝世会给孩子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
不如从来不曾得到来得好,如此纵使失去亦不会太痛。奈何血浓于水。
正是无言以对之际,屋中传出轻响,有微弱而嘶哑声音传出:“师兄......”
唐末嫣浑身一颤,哽咽着放声喊道:“爹爹!”
屋中动静顿止,接下来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唐末嫣又是一声悲呼脱口而出,跑至门口要推门而入,忽闻屋中人惊喝:“师兄!别让嫣儿进来!”
唐邵泽下意识挡在门前,阻止唐末嫣的动作。唐末嫣哪里肯轻易罢休,卯足了劲又踢又打,誓要越过唐邵泽进到房里去,眼泪簌簌往下掉。唐邵泽不忍,朝房内道了声:“师弟,嫣儿只想看看你......你如今情形,就算是最后一面......”
里面沉寂半响,继而几声痛苦的呕吐声,屋中人虚弱地喊了声:“师兄......我有话与你说......别让嫣儿进来......”
“爹爹!”
唐邵泽长叹,一手轻拍在唐末嫣腰间,以柔劲将她直接推出院门,然后飞快转身进屋,牢牢关上门。唐末嫣怎可能与唐邵泽的力量相抗衡,半点反抗都来不及做就被送到院外,尽管已经很努力往回跑,但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房门开阖却无法进入,脚一崴摔在地上,扶着地面嚎啕大哭。
唐申静立旁观了一切,见唐末嫣趴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从衣襟内掏出手帕,走到唐末嫣身前蹲下,双手自她腋下环过,把人上半身拉起来。
唐末嫣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原本粉雕玉砌的脸被泪水和地上的沙土糊的乱七八糟。唐申用手帕替她将脸擦干净,再执过她手臂拉高衣袖,果不其然看到她因为刚刚那一跌而摔得通红的手肘,轻声问道:“摔疼了吗?”
唐末嫣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兴许是看到了唐申眼里的怜惜,像受伤的小动物般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扑入唐申怀中。唐申没有稳住身形,被唐末嫣撞倒在地,平伸的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轻拍唐末嫣后背。
这一刻没有什么值得再说的。唐申静静抱着唐末嫣,幽黑眼眸不知凝视何方。直到怀中哭泣声减弱,方回过神般微微一动,喃喃道:“不哭。”
唐末嫣轻轻点头,将脸从唐申胸口抬起,默默从他怀里离开,坐到一旁。
“小壹......谢谢你......”
“不必。这是我该做的。”
唐末嫣眨了眨眼,扭头看唐申。她似乎迷惑不解,又似乎懂了什么,并没有回头看身后紧闭的房门,从地上站起:“小壹......我们走吧。”
“好。”唐申没有问为什么,站起身,与唐末嫣并肩行进。
正午的阳光有些灼人,两人走回大院时,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他们刚踏入内院,就见一中年男子站在院中,皱着眉看他们。中年男子身后立了十数个围观的孩童,唐末影在其中对唐末嫣使劲眨眼,好像想要告诉她什么。
“素生太师叔......”
唐素生听到唐末嫣喊他,眉头皱的又紧了些:“末嫣你......罢了。你爹爹的事我听说了,所以你先去用午饭。”
没有等唐末嫣应声,唐素生又道:“你身后那个......哼,果然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今日午饭就不必吃了,在这里站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唐末嫣听罢,忽而拽紧唐申衣角,道:“太师叔,这都是末嫣的错,小壹刚来不懂的规矩,末嫣懂的,是末嫣明知故犯带着小壹逃课,与小壹无关!”
唐素生甩袖:“他虽是刚来,难道就不会向别人询问一下规矩?末嫣你事出有因,太师叔可以体谅。可规矩就是规矩,擅自逃课的人就要做好受处罚的准备,谁出言求情也没有用。”
唐末嫣道:“既然是这样,末嫣自愿接受处罚。”
“你?”
唐末嫣松开唐申衣角,蓦然一抱拳:“太师叔,小壹是末嫣的朋友,开始就是末嫣拜托他陪我去找爹爹。他既然为末嫣不顾受惩罚,末嫣要是怕站这两个时辰而让他独自受罚,就是不讲义气。末嫣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
唐素生微怔:“你......也罢,你愿意,那就与他一同站吧。”
“多谢太师叔!”唐末嫣朝唐素生扬起笑脸,只叫他分外无奈,拉着唐钦翎拂袖而去。
“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自己找罚的。你这娃娃倒是有趣。”
待唐素生离去,唐末影蹦到唐末嫣身边咋呼着:“小嫣你笨死了!站两个时辰非得把腿站麻不可,我好不容易求太师叔让你不用罚站,你还傻傻凑上去干嘛啊?”
“哼,开始我就说不应该偷跑,你不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
唐末徽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传来,引得唐末影不满反驳:“小徽你今天很奇怪,不为小嫣求情就算了,怎么还这样说话?”
“奇怪的是她吧?对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这么关心,现在还自愿跟他一起罚站!”
眼见的唐末影就要和唐末徽吵起来,唐末嫣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示意他不要生气:“好啦,小影你不用管我,去吃午饭吧。两个时辰而已,腿麻了就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你......好吧好吧,不管你了。”唐末影摆手,瞪一眼今天整天都不对劲的唐末徽,拖过兀自纠结不知道帮谁的唐末汤往厨房走去。心里嘀咕这当事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真不知道自己在瞎着急什么。
唐末徽连连哼了好几声,最后回房把房门用力关,看也不看唐末嫣一眼。
唐末嫣呼出一口气,脸上强撑出来的笑脸散去,显得有些疲惫。
“你不该留下。”唐申见状道,“我自愿陪你去,便想过如此后果。”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让你自己罚站。”唐末嫣回答的十分自然。 “爹爹说过,做人要以仁义礼智信为先。我虽为唐家弟子,也要有自己的原则。谨记:老弱孤独不杀,幼小无依不杀,忠良仁义不杀,正人君子不杀。不论手里多脏,身上多脏,心也不能脏。爹爹的教诲,我不能忘。”
她眼中因哭泣而泛起的红已经消减了大半,像是暴雨过后的晴天,干净澄澈。
唐申抱臂,移开落在唐末嫣脸上的目光,投向某个方向。
不论手里多脏,身上多脏,心也不能脏......
“你说的对。”
唐末嫣将手背在身后,抬头透过天井,看晴朗的天空:“爹爹任务忙,可是他每次回来,都会第一时间来看我,向我报平安。所以昨天晚上邵泽师叔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我知道的......爹爹不让我进门,那是因为他不想我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不想我掉眼泪,不想我为他伤心。他希望的是......以后每当我回想起他的时候,那些记忆永远是美好的,而不是痛苦。”
美好的回忆......唐申置于臂上的手紧了紧,闭眼,睁眼。
果然是他所认识的唐戊,不论什么时候,比任何人都来的坚强。
“你爹,会为你感到骄傲。”
“这样就最好不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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