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两人在争执,树影交错间依稀可以看到他们在相互拉扯推搡,谈话的声音传出老远。
“哥!算阿妹求你了要不要得?咱昌蒙嗦!眉姐姐他们还等着咱拿涅凰笛回苗疆向教主复命哎!”
“不得行,至少......至少......我要等到他头七回来见我之后再走......你莫拉我!”
“阿哥哎!你又不是三岁娃娃,咋咯还信这种神神叨叨个东西?人死嘞就是死叻,哪会真有啥子鬼魂?莫不是他一日不回来,你就给一日呆在这头?!咱出来走江湖嘞,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儿上头,哪天了没命正常的很,你咋就看不开呢!”
“莫说了......莫说了......我先头也以为我能看得开......阿申说过,相遇即是拥有。我们在哎个多人中能够遇见对方,有这样的缘分就应该满足叻......我晓得的。但是也不过是晓得,做起来根本不是啷么回事......”
“阿哥......莫傻了。就是你这样......又能怎样?你不过离开嘞一年,我却觉得我都要不认识你叻......你咯是怪我那时候为啥按住你不让你过去么?”
“不,我不怪你。换做是我,我也会那样做。我只怪我自己。要是晓得会有这一天,当初离开苗疆,我就该把蛊都带上。那样甭说几十来号人,就是几百号人我都能保住他......”
“哥......”
“呵呵,可是如果带上蛊,我应该就遇不着他......我脾气大,在寨里这么多年管着人,觉得别人顺着我、按照我嘞想法去做很是理所当然,到了中原就特别容易跟别人起冲突。有一次同很多江湖人去剿灭山贼,我看了地形分部就说该这样那样,同行里有人说了句为什么听你的,我当时就炸了,把人打到地上噼里啪啦骂了了一堆,他来拦我,也被我指着鼻子骂。”
“给是要枪的!!毛憨嘎!挨小狗呢钱包剁的。小心我么的起么难瞧嘎。我挺的你!小心我甩的起。冒挨我鬼扯十扯呢扯球蛋你在日鼓日鼓呢你在镪的哈猫日狗喷五喷六强的你呢拱折憨不死!”
“你看,一字不漏,我全部给记得。”
“后来我给同行嘞人连累,我手里功夫么得白露你这样好,被山贼逮住了,在地牢里关了三天。三天里头,陆陆续续有人偷偷摸进来将同我一起关起来嘞人救走,我心里头明白,我才把人家得罪个干净,又是自己一个来的中原,指望不了其他人......再后来,山寨被攻破了,阿申到地牢里来把牢门打开。我问他来做什么,是来打山寨还是来看我笑话。他说,来救你。”
“就三个字。平淡,干脆利落。阿申一贯的作风。可是我眼泪掉了下来。”
“阿申说,行走江湖同别人言语不合在所难免,我多担当些。所以每当我跟别人说的无由头冒火气嘞时候,我就回头去看阿申,只要看到他,我就想起当初在地牢里暗无天日的三天、想起眼睁睁看着别人被同伴救走而我只能看着的难受、想起他说的‘救你’,接着觉得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忍下来。”
“白露你不明白,一个在你身旁那么久嘞人,好像昨日还同他说话嬉笑,有一天忽然就再也见不到他叻......一瞬间脑子里头全部都是关于他个记忆,每一点每一滴,明明白白,他嘞每个眼神每个动作,连我自己都不晓得竟然可以记得这么清楚......”
紧接着是足足一刻钟的寂静。了尘不由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能够看清两人的身影。
一男一女身上都染着不少干涸的血迹,特别是男子,他手上、膝上都是尘土和少许杂草,侧过头不看女子。他们身后地面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坡,坡前插着一块削的不是很工整的木板,上面什么也没有。
“白露,他替咱拿回了涅凰笛,我却什么都没能给他做......”
“我晓得了。”女子后退一步,眼神复杂,“阿娘说的对,你离开了苗疆,就不会想要回去了。你晓得不,就是唐木头不在净羽山庄给杀死,我也要对付他的。因为阿娘说过,无论如何、就是不择手段也要把你带回去。”
男子嘴唇动了动,没有回话。
女子苦笑:“我真讨厌唐木头。他怎么能不问过别人、随随便便把阿哥你变成这样,又要扔下不管。”
“怎么样都好,哥,我尊重你嘞决定......你不用说嘞,我都明白。这就走。”
女子咬了咬唇,踮脚伸手擦掉男子脸上灰尘,闭眼转身,大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她行出数米,忽然停住,朗声道:“哥,妹子打小跟着你长大。妹子想说的只有一句。只要是哥想要做的事情,哪怕跟整个世界为敌,妹子都站在你那边。阿哥,剩下的,就交给妹子吧。”
说罢,继续往前走。她的背影似乎因为确认了什么,变得坚定,迈开的步伐没有半点迟疑,脊梁挺得笔直。
曾经年青的岁月不再,雏鸟总要学会自己飞。那个在她身前为她挡去次次责骂鞭打的人、最亲的人,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像阿娘说的那样,不择手段也要留下。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的感受了,心会像被挖掉一块,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不知道应该给自己找什么理由继续走。
她阿哥向来心性坚定,小时候不论练功炼蛊再苦再累,她从来没见过他埋怨。她一直以为像阿哥那样的人,应该是强大的、毫无破绽的......直到今天她才看明白。强大,只因为还没有人找到破绽,不代表无懈可击。
是人,就会痛,会受伤。
她依旧为他骄傲。
阿哥,过去那么多年,是你鼓励着、支持着、教导着妹子。没有你,妹子现在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你为妹子做了这么多,妹子无以为报。从今以后,就换做妹子,一力承担。
了尘转着手里佛珠,颇为感慨呢喃道:“你认识的,都是一些了不得的人啊。”
“......”
“不论我想做什么,现在的你都无法阻止,不是吗?”
“......”
了尘从树影后走出,对立在原地的男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男子闻声,扭过头。以他耳力,早便知晓了尘到来已久,见其没有动作,也不去管。如今了尘走出,他回礼道:“大师有什么事?”
“无它,恰巧路过,听此间有争吵声传来,故前往一探究竟,并非有意窃听施主对话。”
男子颔首:“么得关系,说的也不是啥机密......”
了尘微微一笑,眼神作不经意地扫过男子身后的坟,道:“方才听施主所言,想必身后埋的,是施主心上人?”
男子愣了愣。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看了空白的墓碑一眼,小小后退了半步,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是。那是他的......衣冠冢......我没来的把他......抢回来......”
了尘将他的动作看的清楚,亦后退一步,朝他摊开右手,道:“被施主这样的人喜欢着,她若活着,定然是一个幸福的女子。”
“他不是女子。”男子回答的飞快,眼里闪过激动,然后抵了抵唇,撇过头,“我喜欢他,同他咯是女子么关系。我晓得你们觉得这是不符合伦理咯,甚至觉的恶心......我自个也不明白啥时候喜欢上他......”
了尘抚掌:“佛渡有缘人。贫僧与施主相遇,既是有缘。施主如若愿意倾诉,贫僧洗耳恭听。”
男子先是惊异这样一个陌生人会对他的故事感兴趣,很快就平静下来。兴许是觉得了尘身为佛家弟子又无武艺在身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兴许是心里太多东西堵的慌,他缓缓开口。
“我......他......阿申是个特别特别温柔个人。他脸上虽然老么得表情,却特别会关心别人......我通通都记得啊......我左眼看不是很清楚,天黑之后几乎完全瞧不见。那是因为小时候养叻蛊被鸟叼走后去追,给鸟啄了眼睛......我么同任何人提起过,这么多年来连阿娘和阿妹都么发现......阿申他从来都站在我左手边,我以为那是他嘞习惯,直到后来我问,他说,左边嘞敌人都交给他......我才晓得他早就知道了......”
“我怕鸟,很怕很怕,只要有鸟出现在视线里头,我就躲。有时候往他身后躲、有时候不经意就撞进他怀里。他会把鸟赶走,对我说,没事,只是鸟而已。他从来都是那样,平淡,冷清,仿佛天底下没有啥能难倒他......我晓得我的想法傻得很,跟个小妹子似的。可那些时候,我觉得他好看极了。真的。”
“我偷偷给他下同心蛊,为的就是时时刻刻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安危......我有想过,就这样跟他走一辈子,哎怕有一天他要跟姑娘成亲,我也......我心里头明白的,不该这样做,这不对。我没忘记我是谁,没忘记我嘞后头还有哪些人要我看顾,可是就是又一种念头强大到将其它通通压倒,除了他,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去在乎。”
男子苦笑一声,用手臂环住自己,面朝衣冠冢。树叶与树叶间的空隙间有光落下来,撒在他身上。他逆着光,面容教人看不清晰,而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与喑哑:“到底,我不敢同他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寡廉鲜耻......随便别人咋咯说,我不怕......我只怕他用奇怪嘞眼光看我......却......再没有机会了......”
了尘嘴角惯带的弧度逐渐押平了,他按低头上斗笠,却不自觉昂起了头:“施主不必如此伤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乃世间常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爱与不爱,心之所向,并非凡人能够控制。人生在世,虽苦,但求于心一问,可曾后悔?”
男子抬眸,琥珀金色的眼中含笑,啜泪,极亮:“与他,从未后悔。”
“......”
好一个,其心不悔,其心不改。
了尘久久没有言语。直到林中飞鸟倏然飞出,微风飒飒,枝叶摇摆,他方回过神,双手合十一礼:“阿弥陀佛。”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用手帕包着的匕首,向前几步,递到男子面前:“贫僧今晨拾得一器,再遇施主,想必是施主与此物有缘,还望施主收下。”
男子垂眸看去。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双刃匕首,手柄雕有卷云蝠纹,刀尖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大篆——申。
男子身躯微微一颤,伸出双手接过匕首:“你......”
“不可说。”了尘抬手止住男子的疑问,迈步后退,“阿弥陀佛,贫僧就此拜过。施主止步,后会有期。”
“等等!”男子伸手去抓了尘手臂,但是眼前一晃,玄衣和尚已在十米开外,眨眼不见了人影!
男子看看手中匕首,看看身周树林,怔在原地,一时间分不清眼前景象是真实,还是幻境。
真实或者幻境,再无意义。
他抚过手中匕首漆黑的匕身,慢步走到墓碑前跪下,用匕首笨拙地在碑上刻着字。他汉文写的不好,歪歪扭扭,比初习书写的三岁稚童还要不堪几分。但是每一笔每一划,他都写的极为用心。刃锋到处,眷恋深情。
最后一道笔划落,他以指轻触这简陋的墓碑,仰起头看枝桠间澄澈碧蓝的天空,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将匕首送进心口。执匕的手平稳,一次切断绝大部分心脉,没有半点颤抖和犹豫。喷涌而出的血很快浸湿他的手,顺着衣裳淌下,渗入泥土。他倚着碑,闭上眼,眉间安宁。
身体有多冷,心就有多烫。
仿如昨日檐下初逢,一眼了一生。而今大梦初醒,尘霜微凉......
无计重现。
有人在林间轻叹。
“他不是个有担当的人。但他绝对比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要勇敢。”
“......”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又为何要阻止他?连他姊妹都懂了,叫他活下去,不过是令他更加痛苦。通透如你,何以不懂?”
“......”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觉慌乱、愤怒,事因,你的心乱了。”
“......”
“人,我带你见到了。现在,我再问一回。你,可愿意重回过去,逆天改命?”
“......”
了尘指尖一颗一颗拨动手中沉香佛珠,凉风刮过,掀起他的衣袍,枯叶簌簌落下。在无声数完一百零八颗后,他目露欣慰。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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