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镜头沾了水。
璀璨阳光刺得人眼睛疼。
三面图书馆高楼将中间一块空地围住，老樟树下，夏日光芒穿过枝叶缝隙，照得人身上暖烘烘。
一群孩子环绕，软糯地摇头晃脑，奶声奶气跟着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切正美妙温馨，忽然，耳畔贴得极近，响起道少年嗓音，变声期的沙哑，带着轻浮骚气的笑，故意呵着气问：“妾拟将身嫁与？阿素想要嫁给谁？”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撑住了她面前的石桌，将她拢在一片浅浅薄荷清香的怀里，那沙哑轻浮的笑声还在继续逼问她，心跳快得像痉挛，有点失律。
眼前光影梦幻，越来越亮，少年的嗓音却挥之不去。
一遍一遍重复，“阿素想要嫁给谁？”“想嫁给谁啊？”
蓦地，一声铃响，把严素从梦里惊醒，脑袋一掉，傻傻地眨了眨眼睛，再抬头朝讲台下看，就望见群小萝卜头正巴巴望着她，每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都写着两个硕大的渴求：下课！
给学生布置好课堂作业，结果自己在讲台上睡着了，这对严素来说，简直是严重的纪律问题，一时心虚，就也没多折腾这群小鬼。
她站起身，扯了扯西服外套，面无表情：“课代表把作业收一下送到我办公室，其余同学下课。”
几声小小的欧耶，又马上抑制住。
这如果是别的老师的课，教室里早就炸开了锅，小短腿早就撒开了狂奔出教室，但没办法，谁让这节课是政教处主任，人送外号“黑白魔女”的课呢？
他们还是得忍忍，忍到这位讨人厌的大魔女走了再说！
而严素难得没有辜负小萝卜头们内心的期待，收拾了一下课本课件，就直接转身走出教室。
黑白套装的背影挺拔清瘦，不长不短的马尾，在走路时候稍稍晃下，西裤略显宽松，看不出腿部曲线怎么样，粗边框的黑眼镜，老土古板，没点看头。
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教室终于渐渐沸腾起来。
四组后排靠角落的那两桌，几颗小脑袋凑成堆。
一个小矮子说：“老处女真可怕！这么凶，难怪没人要！”
后排的尖头小胖子，偷偷从抽屉里摸出包QQ软糖吃起来，吧唧吧唧怼他：“你又知道人家没男朋友没老公了？”
“我听隔壁班说的，昨天隔壁班有人在办公楼那边都听见了，老处女跟她妈妈打电话，她妈妈就在催她去相亲！”
忽然一巴掌，就拍小矮子脑门上。
小胖子同桌，模样极漂亮的小男生，收回他的白爪子，边玩农药，边嗤笑：“自己一个小处男，也好意思说别人老处女。”
“我、我才八岁！”
小矮子捂着脑门，红透了脸，不服气。
漂亮小男生掀起眼皮，腾出只手朝旁边伸去，一边拿小胖子的软糖，一边坏笑着，冲小矮子下面挑了眼：“所以才说你小啊~”
静两秒。
“我艹！梁不欢你个臭流氓！”
“哈哈哈不欢你太过分了啊！调戏女生就算了，连男生都不放过！”
“梁不欢！老子打爆你狗头！”
“行，允许你跳起来打一下爸爸膝盖。”
……
办公楼上行电梯里。
严素稍微斜身靠着电梯壁，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骨。
新学期刚开始，昨天忙到晚上九点，期间还要应付妈妈各种的电话轰炸，所有通话内容只有一个中心思想——催婚！
“严素你都二十七，不是小姑娘了，你说你到现在连个正经男朋友都没有，你让妈妈平时工作跟人怎么说？”
“妈妈也不是要催你，你可以先去看看，跟人吃顿饭，了解一下，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散，能有多大事？”
“而且我跟你说，你李阿姨人靠得住，去年不就帮她一外甥女找到对象了吗？你看人家今年，娃都快生了！”
“你现在要是再不抓紧，以后过了三十再生小孩，那身体也吃不消啊！你听妈妈的话，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严素扭头，用电梯壁照镜子，鼓着腮帮，一阵挤眉弄眼，又用手指提了提眼尾，心想，她也没老成什么样啊，眼角连一根皱纹都没有，怎么她妈就这么着急她结婚的事？
害她上课打盹，都梦见奇奇怪怪的场景。
差点以为自己被逼出了被迫害妄想症。
电梯叮一声打开，严素重新戴上眼镜，就看见冯一恬迎面走进来。
冯一恬看见严素，立马问：“我给你打电话，你没听见吗？怎么都不接？”
“你给我打电话？”严素一呆，往身上口袋摸，摸了半天，暗道声，“糟了！”
手机落在教室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哪个小朋友拿去玩坏！
眼见对面电梯打开，上行的人也都出来了，严素立马从这边飞奔过去，冲进对面电梯，摁下了一楼电梯键，再摁住关门键。
这边，冯一恬抱着课本，一愣一愣地看着严素这波操作，半天才吐出一句：“我也是下楼啊……”
回过神，忍不住摇头叹气，冯一恬心里嘟囔，也不知道这么丢三落四，糊里糊涂的严小素，怎么就成了他们勤德小学，让所有熊孩子闻风丧胆的大魔女！
果然，现在的小孩眼神都不太好，电子产品太多，容易近视。
……
严素迈着长腿，快步走去教室。
刚上了楼，就听见吵到快拆楼的喧嚣声，忍不住就皱起眉头。
来到教室门口，一只脚刚迈进去，就望见讲台下面人满为患。
也不知道谁先大喊了一声，“老师老师！大魔女来了！”
跟着此起彼伏，各种各样稚嫩嗓音，低低惊呼“大魔女”这个名号。
人堆唰唰唰闪退，被包围的里面被暴露出来，一个小孩叠在另一个小孩身上，看着像打架，就是打的位置有点特殊。
上面的那个小孩，一手擒着下面小孩的手，一手啪啪打在人屁股上。
嘴里嚣张地在问：“服不服？叫爸爸！让你跟爸爸叫板，打你屁股开花！”
“梁不欢。”
一道冰冷平静的声音，缓缓喊道。
梁不欢扭头就嚷嚷：“谁在叫你爸——”
……爸？
好嘞，真爸爸来了，玩球！
树脂眼镜片泛着幽幽绿光，严素走路带风，进教室从讲台上拿走手机，转身的时候，朝梁不欢飘去一眼，说：“跟我来办公室。”
一教室的小动物瑟瑟发抖，像小白兔遇见了老虎，等严素从前门离开教室的时候，整个教室的萝卜头全都集中在教室后排扎坑。
所有人都朝梁不欢投去哀悼的眼神。
连小矮子周肖也拍了拍他肩膀：“爸爸，明年清明，我会给你烧最新款农药皮肤的！”
梁不欢扭头，也拍着周肖肩，语重心长说：“乖儿子有心了，等你成为青铜再孝敬爸爸也不迟。”
“艹！梁不欢你还想打架是不是？”周肖嘴角一抽，挥开梁不欢的手，又开始撩袖子，“来啊，再打啊！”
居然敢鄙视他的段位！
个子可以矮，屁股可以打，段位不能被鄙视！
后排人堆里，尖头小胖子潘达兴跳起来就喊：“不欢不欢，作为你最亲最爱的小伙伴，请把你所有游戏账号都留给我！等我继承以后，一定帮你发扬光大！”
“滚！”梁不欢慢慢吐出一个字，头都没回，挥了挥手，潇洒走出教室。
那漫不经心的小姿态，颇是有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美感。
看得班里一群小女生，捧着脸小小惊呼，“不欢好帅哦~”“不欢超man！”“噢噢噢不行了，不欢帅晕我！”
人堆里，小胖子潘达兴不屑嗤笑一声：“切，那是你们没见过不欢的舅舅，那才叫帅炸天！”
“有多帅有多帅？”
“是不是跟不欢长得很像？”
“是不是不欢的成人版本？啊好想看！”
潘达兴众星捧月走回自己座位，从抽屉里摸出包薯片，扑哧一声豪爽拍开，一边吧唧吧唧吃，一边老神在在说：“一张黑卡包下整个五星级酒店给不欢过生日，生日礼物各种模型限量版，三个房间都堆不下，你们说有多帅？”
静了两秒，顿时满场变成了男生的惊呼。
“卧槽！帅炸裂！”
“不欢舅舅特么这么有钱的？”
“不欢爸爸还缺儿子吗，抱大腿抱住不放的那种！”
“卧槽大魔女不会把我们不欢生吞活剥了吧？”
“不欢爸爸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卧槽卧槽不行，保护我方不欢少爷！”
……
勤德私立小学，办公楼七楼。
政教处主任办公室，棕色主色调，入门便是一组咖啡色皮质沙发，里面一张办公桌前后共三把椅子，两侧墙立着玻璃书柜，办公桌后的白墙上，挂着两副毛笔字，一副写着“宁静致远”，一副写着“静水流深”。
侧面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将两副装裱的毛笔字照得发亮，透着沉静冷意。
梁不欢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么古板乏味性冷淡的风格，真的是非常符合他们这位大魔女的品味了！
严素坐在办公桌后，正低头写字，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是梁不欢，又重新低下头，一边继续写，一边叫他过去。
小不欢乖乖挪过去，爬上老师对面的椅子，双手规矩放膝头，还没开始卖可怜反省，就看见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夹着根钢笔，推过来一个座机。
小不欢眨眨眼睛：“……”
要干嘛？
严素两指夹着钢笔，中指按下免提键，四平八稳说：“给你家长打电话。”
“……”
这么直接吗？
缓刑都没有一个！
爸爸不愧是爸爸，魔女不愧是魔女。
梁不欢瘪了瘪嘴，认命了，正准备拨号，就又听见大魔女说：“给你舅舅打。”
不欢一愣，呆在当下，小手指戳着一个键，半天才扭扭捏捏，卖可怜软软喊道：“老师……”
严素抬头，泛着树脂绿光的眼镜片后，干净的一双杏眼，一瞬不瞬望着他，望得梁不欢猛咽一口唾沫，腰杆一直，觍起笑脸，义正言辞说：“打！我、我这就给舅舅打电话……”
他打，他打还不成吗？拜托严老师你别用这种死亡视线望着人了，吓死人不偿命啊！
梁不欢一面老实拨电话，一面又在心里嘀咕，他打是打了，但他那玩世不恭的舅舅接不接，接了来不来，就不是他能勉强的了啊！
揣着心里的小九九，电话拨通了。
梁不欢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老大。
就听对面低哑暗沉，问：“……哪位？”
半梦半醒时，浑然天成的低音炮，带着点被吵醒的不悦烦躁，莫名有种华丽金属质感，性感到让人想犯罪。
梁不欢浑身一下哆嗦，暗忖，他家素了这么多年的舅舅，昨晚不会忽然茅塞顿开，出去惹什么风流债了吧？
而对面低头写字的严素，露出白皙的脖子，笔尖骤然一顿，在纸上划出道长痕，头皮略略发麻，身上像窜电，下意识的反应是……这声音好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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