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桐雁夜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双腿竟如此有力,能够穿过浪潮而行,他一向内敛,一生中只拼命奔跑过两次。
当他终于能离开间桐家的那天,他就是这般用力地奔跑着,带着挣脱牢笼的雀跃。
不像现在,只有难以述说的恐慌。
这只是一个梦境。
他一边奔跑着,看着手背上的三道令咒对自己说。
这只是一段过去,一段回忆,一段历史。
这是已经被谱写的事实。
即便如此,在看到那个身影被漆黑的浪潮吞噬的刹那,他还是下意识地纵身一跃,撕心裂肺般地呼唤:“安米巴格拉西王!”
幸运的是,他成功握住了她的手。
他只是一个漂浮的灵魂,一个外来者,一个能够目睹这场梦境的观众。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徒劳,所以无关轻重。
他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瞬间,大量的黑泥朝安米巴格拉西涌去!间桐雁夜的手一个激灵,他感觉到蕴含着感情的记忆蜂拥而出,像一只足以吞噬他的巨大怪物。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宛若蒙太奇剪辑的大量画面。
她盯着宫殿中央那个还在玩闹着的小婴儿时的厌恶、她下令把婴儿从山顶丢下时的快意、她跪着听着王座上的男人呵斥时的不满、她在葬礼上木这脸,听着葬歌时藏于心底的恨意。
她带着军队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时的傲然、她看着吉尔伽美什闯进时的了然、她丢下兵器时的爽快与遗憾、她被关押起时独自一人的不紧不慢却也惆怅。
当她得以重见天日之时,听闻自己要远嫁基什的好笑。
她笑了起来,对那个先前坐在王座上的男人说:“你会后悔的。”
进入基什后的情感,就变得更加单一了。
不是在思念故国,就是在压抑本性而活。
她以身为诱麻痹年迈的基什王时感到的耻辱、她带着基什远征埃兰时的肆意、她被迫再度放下兵权时深藏眼底的杀意、她杀光王宫时站在王座前的醺然。
权势如美酒,争得每个人都甘愿为此沉醉。
她决议带兵攻打乌鲁克时的势在必得,为此其余人等的反对都在她眼中不值一提。基什长老们的反对令她觉得无趣,阿伽的阻拦让她萌生杀意,夏哈特的求见让她闭上了眼。
这样的一切,就是她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你能接受么?”围绕着她的黑泥这般问道,“你难道会甘心么?”
“你本应生而不凡。”
那是绚丽多彩的画面。
安米巴格拉西头顶王冠,行走在乌鲁克的国土上。她斩下了女神宁孙的头颅,身后夏哈特替她擦拭去脚边沾上的鲜血,底下的群众们还在高呼着“安米巴格拉西王!”,市井上流传着讴歌她伟大的诗歌。
她打败了他国的阿伽,她得到了美索不达米亚的王权,在她治理下的乌鲁克国泰民安,神明的影响力日益消退。
她听着父王的夸耀,她看着吉尔伽美什被关在阶下,她死在王座之上,这一生并未立下王夫,王座是她最好的爱人。
她微笑着死去。
“这才是你的梦想。你便是为此而生。”
“不满便镇压,反抗就杀死,人类多愚昧,他们讴歌着王的伟大,却不在乎王为何人。”
是吉尔伽美什还是安米巴格拉西,又有什么区别呢?
贪婪傲慢杀意憎恨绝望痛苦哀悼愤怒绝望杀意杀意杀杀杀杀杀拒绝否定杀意怎样都好只需要杀杀杀杀杀——!
间桐雁夜松开了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巨兽在咆哮着,这般的庞然大物早已不是他能够承受的存在。
黑泥再度朝安米巴格拉西涌去,这一次它们畅通无阻地黏着在她的身上,□□的黑泥紧贴着她的身躯,将她银色的盔甲的每个部分都染成漆黑。
间桐雁夜无助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看着眼前身穿黑色盔甲的女人。
她举起了长刀,如同傀儡一般举起了刀,原本闪烁着银光的刀也早就漆黑一片。
刀起刀落,溅起的血花沾染了她的脸颊,她不曾擦拭只是继续向前而行。
安米巴格拉西的身后,已经堆满了漫天的尸体。
黑色盔甲的女人脚步越来越快,早已经是杀红了眼,她脸上露出的笑容狰狞,令人胆寒。
不是安米巴格拉西王。
而是……Berserker。
在她的面前,间桐雁夜无法停止身躯下意识地颤抖,在双眼相对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骤停。
那双湛蓝的眼睛,充满着□□的杀意。
幸好这只是一段记忆。
间桐雁夜跪在地上,抱住自己还在颤抖的身躯。
他……已经动不了了。
两股相击的浪潮消失了。
Berserker从浪潮中走出,她甩了甩刀上插着的尸体,甩到她的身后,这才成功抽出了长刀。
她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目睹着四散逃匿的士兵,留下的士兵全都染着病,逃跑的速度慢的可怕,她像是捉弄着猎物一般朝前走去。
漆黑的身影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前行的。
她的目标,是站在断壁之上的吉尔伽美什。
“不继续阻止她真的好么,吉尔?”恩奇都问归问,却并没有贸然出手,“虽然说留下来的这些人早就被舍弃——”
“感到不忍了,恩奇都?这也是需要处理的部分。”吉尔伽美什的声音听来冷酷无情,“为了防止潜在的疾病传开,这里的一切都需要燃烧殆尽。”
没有比燃烧成灰烬更能够阻止疾病传染的方法了。
所有逃散的士兵已经被全部杀死了。
吉尔伽美什看着她身上的盔甲,这个漆黑的盔甲到处都染着鲜血的颜色。
她站在墙壁下,朝他勾了勾手指。
吉尔伽美什笑了一下,铺天盖地的宝具从他身后出现!
她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绕开迎面而来的各式宝具,甚至转而以这些宝具为踏板蹬跳着朝他步步紧逼!
她凌空一跃,对着吉尔伽美什就是一个斩劈!若不是被一道宝具袭来,逼得她在空中硬生生转了身形,这一下已经得手了。
“安米巴格拉西。”吉尔伽美什看似还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只是额前的那一串汗珠出卖了他的力不从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点都看不出来魔力有任何不足的倾向。
反而像是一只暴走了的疯狗。
她像是不知痛处的傀儡,受了伤的地方没有任何迟钝,若非是致命伤就绝不避开,吉尔伽美什做不到这般拼命,自然就逐渐落入下风。
但是,这样的她也同时放弃了思考。
吉尔伽美什下腹露出空挡的瞬间她便不管不顾选择了近身,拖刀回斩的动作被突如其来的锁链束缚而定格。
——天之锁。
以身为饵的吉尔伽美什□□着,恩奇都握着锁链的另一端,瞧着被缠绕着严严实实的椭圆蛹,蛹仍然一动一动,看起来正是在挣扎:“这么看来,她身上的黑泥倒像是附着着些许神性。”
吉尔伽美什没有搭腔,他盯着渐渐松开的锁链,握着刀的手不断松开又握紧。
这个小动作自然被恩奇都捕捉到了。
“……需要由我代劳么?”恩奇都□□吉尔伽美什不善的目光,吉尔鲜少这般看着他,他却还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吉尔下不了手吧?”
“多此一举。本王在你看来,就这般软弱么?”
恩奇都没有回答。
吉尔还真是一如既往嘴硬逞强……不愿弑亲,怎么能算是软弱呢?
安米巴格拉西与吉尔伽美什之间,有着恩奇都无法理解的羁绊。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插手。
当锁链破开,她举起长刀即将插入吉尔伽美什的腹部之时,吉尔伽美什手中的长剑早就抢先了一步。
正中心口。
一旁好不容易克服了恐惧赶来的间桐雁夜怔怔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他睁大眼睛看着插在安米巴格拉西心口的那把剑,这么近距离的攻击下……这难道就是这位王的死法么?
这怎么能是这位王的死法!
因为失去理智而死。
这么、这么狼狈的死去……
“还真是狼狈啊……”
一时之间间桐雁夜差点以为他的话能被谁听见,他抬起眼却看见长刀从安米巴格拉西的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居然在你面前这么狼狈。”她轻笑着,断断续续的□□声像是一架破了的风琴,明明是在对吉尔伽美什这么说,她却望向了他身后的山河,“真想再看看啊……”
她离家已经十三年了。
“安米巴格拉西,你还有什么愿望?看你奄奄一息的份上,本王赐予你这个荣幸。”
“我……想要葬在故乡。”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千山万水,也穿透了时间的束缚。
她听见幼时的欢声笑语,她看到幼时的自己爬到最高的那棵树上摘果实,她看到了许许多多张脸,他们朝着她微笑。
“真……不甘心啊。”安米巴格拉西咳嗽起来,她能感觉到生命力从她的身躯里流失,她感觉到眼皮的沉重,“我居然……要把乌鲁克托付给你。”
她说:“吉尔伽美什,好好保护这片地方。”
间桐雁夜看着散落成石块的安米巴格拉西,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喉咙中响起。
天晴了。
雨后初晴的天空中湛蓝得澄澈,微风徐来,一只雕刻着旋涡状花纹的羽毛在空中飘荡。
吉尔伽美什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不用你说本王也会如此,……王姐。”
最后的声音轻到听不清楚。
“恩奇都。”吉尔伽美什转过身,“等下就由你来安排这片区域的焚烧,基什的家伙前来挑衅也交给你处理了。”
他阖上眼,遮住了眼里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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