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夜叉前脚刚走,蔽空黑云即如退潮般一消而散,空山大雨即刻转晴,夜空澄净,缀满点点繁星,广袤无垠。
窑洞门口燃着一垛篝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一男两女围坐在边上,烤衣服的烤衣服,做陶俑的做陶俑,喝酒的喝酒。
“要我说,我怀疑夜叉搞不好是萧敬腾的祖先!”劫后余生的某人率先打开话匣子。
一旁正在摞泥的炎珠很给面子地接了一句:“萧敬腾是谁?”
“我们那的雨神!”高濯抖了抖烤干的衣服,往脖子上套,“是个唱歌滴!经常各地搞巡演,巡演懂不懂?就是一边唱一边还能赚个盆满钵满的那种,据说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下大雨!我刚上警校……啊不,我刚到妓院那会儿还特地给他支了个牌位,没事儿就放几个水果拜拜,一下暴雨我们就可以少训练了,鸡儿灵!”
其实妓院和下雨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边,炎珠张了张嘴,刚想问你们到底是怎么个训练法,但想到妓院的经历总归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没问出口,只道:“那你辛苦了。”
“可不嘛,现在总算解脱了!”高濯信口胡诌了句,转脸就望见正往嘴里大口灌酒的瓦丸,心头震惊程度不亚于看见泥人吃饭:“大哥,你这是……怀念以前喝酒的感觉呢?”
“嗯——”瓦丸拖着长调应了一声。
高濯上辈子不擅饮酒,啤酒还好,度数稍微高一点喉咙就被辣的受不了,然而此时此刻她闻着酒香,竟然有种口水涟涟的错觉。
旁边炎珠正好抬头看到这一幕,善意地提醒:“井花,你流口水了。”
高濯一惊,一抹嘴角,不是错觉,真在流口水!
盯着瓦丸上下滚动的喉结和嘴角淌下的酒液,高濯吞了吞口水,望眼欲穿:“大、大哥,给我也来一口好吗?”
瓦丸喝酒的动作顿了顿,惊奇地看她两眼,递上酒坛子。
高濯接过来,昂首举坛豪饮————噗地喷了。
辣死老娘了!
瓦丸哈哈大笑:“小姑娘家家也学男人喝酒!”
喉咙里辣的够呛,高濯苦着脸剧烈咳嗽,然而滴酒入喉,那种想要畅饮美酒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不是吧?难不成咱真的和酒吞童子有什么关系?
“这酒你喝不来,尝尝这个。”瓦丸递给她另一坛,“梅子酿的。”
高濯接过来,拿手指沾着吮了两下,意外地觉得还不错,于是没两分钟就干了一半,半坛梅子酒下去,她只觉得脑袋已经有点发晕,身体热热的,浑身毛孔仿佛都在这一刻大开到极致,咝咝往外喷散着热气。
此女喝酒跟喝水一样,吨吨吨吨吨的往嘴里灌,够豪爽!自觉找到酒友的瓦丸对高濯改观不少,同她说话的语气也亲切起来:“怎么样,好喝吗?”
高濯大着舌头,话都说不利索了,点头又摇头:“还、还成,就是喝多了那个酸呐!”说完还皱着脸直嘬牙花子,又引得瓦丸大笑不止。
炎珠也笑道:“我生前也喜欢喝梅子酒,不过这酒后劲大,你喝了这么多,怕是要醉一宿。”
高濯不以为然,心说醉就醉吧,熬了这么久的夜,正愁没个正当理由睡懒觉呢。
结果她看炎珠做陶俑看了几个时辰,看得自己都学会了,也还是精神抖擞,毫无醉酒之意。
高濯暗自惊叹,想不到一朝穿越,居然从半杯即醉变成个千杯不倒了!干脆以后到街上摆个摊表演牛饮梅子酒算了,没准儿还能赚个腰缠万贯呢!
……
……
*
享禄二年,鬼月,中元节。
夜半长街,万籁俱寂,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不见星点灯火,不闻窃窃私语。这一天是鬼门大开的日子,众鬼至阳间嬉游觅食,子时过后不宜掌灯,活人更忌出行,须退避。
尽管鬼多由人死后所化,不少借今夜回到阳世仅为探访子孙亲友,然当今乱世,三界纷乱,众鬼亦鱼龙混杂,尤以险恶者居多。有恐招来恶鬼,各家各户早已不敢同往年那般热热闹闹焚香供食。长街冷寂,到处可见无家可归的鬼哀哭游荡,有鬼甚至哭叫着拍打自家窗沿门扉,求活着的家人开开门放自己进去看一眼,却得不到半分回应,凄惨至极。
……
碧瓦飞甍之上,悄然无息立着一道奇怪的身影,正低头俯瞰这惨淡的炎凉之景。
从身形上看,那应当是个人,但却看不清面容,亦无法分辨出男女,只因那人全身上下都藏在一件极宽松的,衣摆曳地的灰白色皮草中。他戴着一只狰狞的兽首面具,长吻,尖齿。说是面具,却更像是将什么动物的头整个切下来后掏空制成,可能是白狒狒。面具将他大半张脸遮了个严实,只依稀可见一道好看的,微微勾起的薄唇,以及那略显苍白,线条优美的下巴尖。
阴森的夜晚,诡异的装束。
那人高高立于屋檐一角,下面是孤魂野鬼游荡的人间,他置身事外,居高临下作壁上观,薄唇微扬,似是在笑,可那笑中却隐隐透着一丝轻蔑之意,仿佛脚下的只是一群蝼蚁。
一道蓝光闪过,落地后化作人形。
察觉到有人来,他收回了视线,朝背后来人略略欠了欠身,态度恭敬而不失矜贵:
“你很守时,夜叉大人。”
不卑不亢的语调,恰到好处的礼貌,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妥之处,却又偏偏给人一种说不清楚是哪里的怪异。
夜叉哼了声,屈指将一物弹出。
他抬手,那物便轻飘飘落在摊开的手心之中,却是一小撮用细线系好的头发,他看了两眼,声音里含了一丝褒奖:“辛苦了。”
“东西呢。”夜叉冷冷道。
他“啊”了声,笑道:“差点忘了呢。”
说话间,一颗小巧玲珑的粉紫色碎片出现在他的两指缝间。
紫光溢彩,散发着蛊惑人心的神秘力量,映照出夜叉眼中流露出的一丝贪欲,正要伸手去取,他却突然收回了碎片。
夜叉蓦地沉下脸:“你敢反悔!”
“岂敢。”他不紧不慢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略有些遗憾地道:“抱歉了夜叉大人,按照事先约定,你应该将她完好无损地送至人见城,我们的交易才算达成,可你仅仅只拿到了她的头发,所以这四魂之玉的碎片,我暂时还不能给你呢。”
过失在己,夜叉恼怒地啐了口:“你以为老子不想吗?那女人被罗生门之鬼盯上了,老子没那个本事在他眼皮底下把人送走。”
他淡淡哦了声,并无太多表示。
“但老子救了她一命!”不甘心就这么与四魂之玉的碎片失之交臂,夜叉忍不住抬高声量:“如果不是本大爷帮忙挡了茨木童子的黑焰,那女人早化成灰了!”
对方有意提及自己的付出,他则微微颔首,唇边笑意深了些:“那我要多谢你。”想了想,又道:“当然,如果她最后还能安然无恙的到达人见城,我们的交易依然作数。”
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夜叉面色稍霁,眯了眯眼:“怎么,你看起来好像对她被盯上一事并不惊讶。”
“哪有,我很惊讶呢。”他低低笑了声,略一抬手,掌心里那一撮乌发醒目,“正因为惊讶,所以才需要这个东西啊。”
夜叉嗤之以鼻:“几根头发丝而已,能有什么用处。”
“这个么……”他似乎并不愿多做解释,只拢手回袖,轻描淡写地道:“大概……能让我更了解她吧。”
夜叉皱眉,显然不满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两日前,这个行头怪异的人突然找到他,直言自己持有四魂之玉的碎片,想与他做一笔交易。对方从头到脚都藏在古怪的皮草里,光是刻意隐藏身份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可疑,且交易的内容更是离奇,竟让他堂堂地行夜叉去取一个人类女孩的头发,还要将她送到一座人类的城池!
他素来讨厌与人类打交道,对眼前那个衣着奇怪,身上有着杂鱼妖怪气息的男人更是连看一眼都不屑,得知交易内容之后,他当场笑的差点背过气去。
“只要摘了你的脑袋,四魂之玉的碎片还不是手到擒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大爷做交易!”
岂料,对方听了这话并无丝毫畏惧之意,甚至连那句羞辱之言都置若罔闻,只同来时一样,风度优雅地朝他欠了欠身:
“当然,阁下有选择的权利,我不过是给出了一个提议,只不过……”停了半晌,对方轻轻地笑了,“砍掉头颅并不会导致我的死亡,但复活一个鬼王,代价却是让阁下永远都得不到四魂之玉。”
“……”
一句话,一败涂地。
……
“那么,夜叉大人,我在人见城里静候佳音。”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回忆。
夜叉陡然回神,锐利的目光牢牢锁住对方隐约可见的一双眼睛,语气不善:“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并不重要。”他微微低头,抬手轻按兽首,将那张脸完全隐藏在面具之下,“阁下的心思应该花在更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那个女孩……”
他话未落音,人却突然消失不见了,紧接着,平地骤然刮起一道巨大的暗紫色旋风,瞬间便消失在黑夜之中,只留一丝余音在半空中回荡————
“……如果阁下还想要那枚四魂之玉碎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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