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姒梦到了幼年时的那一段时光。
那时,她还在冷宫里待着,李公公也还没有死,他从宫外带了酥油饼,拿黄纸包着,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一路回到了冷宫,便笑着唤道:“乐儿,快出来瞧瞧,又有什么好东西了?”
八岁的她赤着脚奔了出来,欢快地扑到李公公身上去,笑嘻嘻道:“李爷爷最好了!乐儿最喜欢爷爷!”
她乳名就叫乐儿,是李公公和一干年长的嬷嬷们给她取的,他们不敢讨论这个女孩的来历,却觉得她可怜,自生自灭定然是会早早夭折的,李公公刚好又缺个孙女,索性在宫里偷偷地养大这个女孩。
李公公将女孩儿接了个满怀,故意抚着腰道:“哎哟!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扑,我的腰哟!”吓得乐儿连忙从他身上下来,搂过李公公的手臂,笑着摇了摇,“爷爷才不是一大把年纪,爷爷还会长命百岁!好爷爷,你给我带了什么呀?”
李公公被她的小嘴哄得乐呵呵的,从怀里掏出酥油饼来,乐儿欢呼一声,捧着便大口吃起来,李公公看着她狼吞虎咽,笑道:“你这丫头,慢点吃,女孩子家家的,要做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乐儿却反驳道:“什么是大家闺秀?就是我上回偷偷瞧到的姑娘么?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头上也不知戴着什么,走路慢,说话声音小。”
李公公轻叱道:“那可是尚书台大人的女儿,身份尊贵,礼仪也是一等一的……好啦,我不说了,我们家乐儿也好,比那些走路慢、说话小声的姑娘们好一万倍。”
乐儿扬唇一笑,眸子晶亮晶亮的,像载满了满天星辰一般。
旧时之事如同大梦一场,商姒陷入一片混沌之中,那股宁静的感觉像湖底张牙舞爪的水藻,拖拽着她沉入无边幻境。
不知过了多久,商姒惊喘一声,睁开眼睛。
她望着床顶怔怔发呆,愣了许久,才发觉自己是蜷缩在迟聿怀中的。
男人抱着她,除了手臂搭在她的腰间之外,却没有过分的举动。相反是她,紧紧搂着他不说,还将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之上,男人沉重的呼吸响在她的耳畔,她浑身汗毛直竖,想躲又躲不得,脑子有些发懵。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凉亭中逗着猫儿的,为什么躺在了这里?还是在迟聿的怀里?
姿势还这么不安分?!
他主动……把她抱到床上的么?
商姒越想越深入,越深入越觉得不得了,她之前还在担心自身性命,想着会不会如同王赟一般,惹恼他便直接被斩了,谁知这人非但不为难她,还抱着她睡觉?
商姒想笑,又有点想哭。
说来也是心酸,她摸不准他的心思,老是费尽心思地在他面前周旋,唯恐一步走错遭遇翻脸,可他似乎压根没将许多细小之事放在心上,他自己说不为难她,就真的不为难她。
她在黑暗中,无声叹了口气。
似乎这一声叹气显得突兀,腰间手臂蓦地一松,迟聿睁开了眼睛。
他睫毛很长,睫毛下的雪亮瞳仁在黑暗里都发光,商姒被他看得无所适从,他薄唇微弯,低声道:“醒了多久了?”
因为是才醒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低沉而磁性,不经意透出温柔,格外撩拨心弦。
商姒把小脸埋回去,闷声道:“我才醒。”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起身来,赤着脚跳下了床,开始满殿转悠道:“我之前捡的猫儿呢……”
“扔了。”迟聿抬眼淡淡看着她。
“扔了?”商姒大骇,顿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他,迟聿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没扔,你过来。”
她赤着脚,哒哒哒地跑过来。
迟聿把她拉回床上,掀开被子给她看,“你瞧它睡得不是正香?”
雪白色的小小一团,正蜷缩在枕头边,半个身子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甜,可以听见小小的鼾声。
商姒眨了眨眼睛,伸手戳了戳,这确实是她之前捡的那一只。
毛发干了之后,它显得有些蓬松,与她记忆中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奶猫不同了。
商姒跪坐着,弯腰慢慢把它捧起来,扬唇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如此明媚,像冰封千里的冰原,在一刹那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她笑得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了。
迟聿低笑出声,撑坐起来,展臂将她搂入怀里,偏头亲了亲她的脸颊,笑道:“就值得这般开心?”
她抱着猫儿,不好躲他,被他亲了个实打实的。
商姒顿了顿,岔开话头,“世子为什么把我抱到床上来了?”还捎带了一只猫。
迟聿淡淡一笑,手指勾过她的长发,“不许我动,却连抱着睡也不可以?”
“世子要抱我岂敢反抗?”她不禁顶撞。
他淡笑,嗓音沉沉响在耳畔,“指不定哪天就要了你的身子。”
她蓦地仰头望着他,抿唇道:“世子不怀疑我了?”
“不需要怀疑。”
也是,她无论是谁,于他都毫无威胁可言。
商姒抚了抚猫儿,稍稍安下了心来。
她陪着迟聿用了晚膳,端上晚膳的宫人频频悄悄打量着商姒,商姒却有些不解,待到吃完了晚膳,迟聿不知去做什么了,商姒独自在殿外四处晃悠着,走到一个频频瞧她的宫女面前,好奇地问道:“你们看我作甚?”
那宫女脸颊微红,不好回答,商姒又凑近了问:“公主问话,你敢不答?”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冰冷,那小宫女往后挪了一步,期期艾艾道:“那日世子将殿下抱回来,所有人都瞧见了。”
“……所以,大家都在议论着,公主有多好看。”
商姒挑眉。
那小宫女仿佛被她晃花了眼,眨了眨眼睛,小声笑道:“奴婢也觉得公主好看。”
商姒忍俊不禁,凑过去道:“就因为好看?”
“是呀。”小宫女渐渐放松了下来,笑嘻嘻道:“他们都说,公主和陛下长得像呢。奴婢没有见过陛下,却知道陛下生得极其俊美,是名满天下的那种好看,不知有多少人都悄悄想着一窥真容……这话说来冒犯,公主恕罪,奴婢只是觉得,公主想必是好看到连女子见了也害羞的。”
这话太夸张了。
商姒心底好笑,没有再逗弄那小宫女,谁知那小宫女说着说着,又扯到那日的姣月身上去,“他们私底下还传着,姣月就是因为思念陛下太过,才将公主错认成了陛下,而世子因为姣月多瞧了您一眼,便发怒要杀人呢。”
商姒脸色遽然大变,“你说什么?”
那小宫女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安地抓了抓衣摆,“公、公主……奴婢方才说……”
“世子要杀姣月?”商姒冷不丁问道。
那小宫女惶然点头,商姒已经转身,飞快地跑了开去。
商姒一路轻车熟路地跑到内廷司,门口太监远远见一个华服女子跑来,还未看清来人,瞧见那衣裳规格,满头发饰,已经暗暗警觉,连忙带笑迎了上去,谄媚笑道:“这位贵人……”话还未曾说完,商姒劈头便道:“我是公主商姒,前来寻人。”
那人心底猛跳,他这几日自然对商姒之名如雷贯耳,连忙将腰弯得更下去,笑道:“奴才参见公主,不知公主要找的是何人?”
商姒看了他一眼,“我找姣月。”
那太监又笑,眼角皱纹叠起,“姣月是世子的人送来的,说是要打五十大板,此刻正在行刑,公主还是来晚了一步……哎哟喂,公主!”
他话还没说完,商姒兀自从他身边掠了过去,直接快步进去找人。
那太监连忙去拦,却又不敢碰商姒,谁知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到底惹不惹得起?商姒一路畅通无阻,那太监抹着额上冷汗,急急对一边的小内侍们吩咐道:“快快去上报,公主执意闯入,这事我管不了了!”
内廷司一阵鸡飞狗跳,商姒浑然不觉得自己闹腾出了麻烦,四处走来走去,始终没有找到姣月的踪迹。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那太监,冷冷道:“带路。”
“……”
内廷司身处的一间刑房内,姣月伏在长凳上,意识已经朦胧不清。
她混混沌沌想起自己是要被打五十大板的,不禁觉得悲哀,又想起昨夜,那个冷峻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拿折扇勾了勾她的下巴,问道:“你就是姣月?”
姣月惶恐不安,行礼道:“奴婢姣月,见过将军。”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分明才十七岁,眼神却让她背脊发凉。少年一扬折扇,随意坐了下来,好整以暇道:“你之前贴身伺候天子,想必与天子十分熟悉?”
姣月小声答道:“陛下待奴婢很好,奴婢永远也忘不了。”
少年微微一笑,拿出一幅画来,展开问她,“天子可是长得这副模样?”
那画上,分明是个美人。
少女的美貌世所罕见,她的眉眼令人印象深刻。
姣月只消一眼,便被死死钉在原地。
少年拿着画像,逼近了她,笑意森凉,“看来你侍奉这么久,还不知道天子是个女人?”
姣月不住地摇头,唇微微嗡动,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可这眉眼,这神态,不容她自我欺骗。
少年笑道:“你若不信,明日自然可以亲眼去见见。我也不为难你,只让你去与她见上一面,如何?我听说,曾经你似乎还有那等攀龙附凤的心思?她骗了你,你不要讨个说法么?”他好好地端详了一下姣月惨白的脸色,十分满意地微微一笑,拂袖而去了。
姣月跌坐在地。
身后传来剧痛,姣月双手紧紧扣着长凳,指甲齐根断裂,鲜血淋漓。
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了,连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在反复回想着那个情景。
少女蹲在她面前,说她是认错人了。
可她如何会认错?!
陛下是她此生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曾立誓要守护陛下一辈子,又怎会认错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姣月的眼泪汹涌而下,混着斑斑血迹,连哭声都渐渐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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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在御花园里面摘花,把摘下来的花随意送给一个小宫女,少年张扬明媚的眉眼便足以让对方羞怯难耐,他却从万花丛中穿行而过,又拾了石子,撩起衣摆斜坐在御花园的围栏上,优哉游哉地打起水花来。
“朕叫它‘水上漂’。”他转头,对又过来送的东西的姣月露齿一笑,“朕最多能打六个,你要不要试试?”
姣月那时新到天子身边,不料竟会被天子叫着一起玩儿,她激动得两眼发晕,混混沌沌间,都不知又发生了些什么,便感觉那少年郎在她耳畔吹气,笑吟吟道:“你叫姣月?月色皎皎,寒夜侵霜,你是皎洁的皎么?”
她小声答道:“奴婢是女字旁的姣。”
“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少年笑着,颠了颠手中石子,“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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