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医下意识停住脚步, 他深思片刻,摇头,“才一月不到,即便脉象也探不出什么。更何况, 殿下身体虚,推迟一两个月的也常见, 不必过于惊慌, 也不必过早下定论,我日后看诊时会多注意几分的。”
绿盈掩去眉间愁容,轻轻点头,将萧御医送了出去。
薛嘉禾不知道外头两个人说了什么,她在里间折腾萧御医刚刚留下、据说疗效稍微差一些的药膏, 给自己仔仔细细地涂了一层。
容决的药或许是好用,但她这会儿膈应得就是不想用。
不过是个淤伤, 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倒还是容决空口无凭的那句污蔑叫她更为受伤恼火一些。
秋狩几日, 容决就几日没去找薛嘉禾。
薛嘉禾乐得清净——要是容决来找她,她少不得又得装出平和的模样来同他虚与委蛇, 到头来全是给自己气受。
没了弓的她后几日再也没出去打猎,大多时间都留在帐篷里,偶尔同蓝家姐妹出去看看漫山枫叶,日子过得同在摄政王府里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能转悠的地方又大了些。
只是薛嘉禾出帐篷时走着走着, 偶尔总觉得芒刺在背, 一回头又什么都看不见,几番下来,只当自己是越发疑神疑鬼,只好尽量又减少了出去的次数。
第一日的鹿肉在当日晚上就吃了个干净,蓝家姐妹还带了些回去给蓝东亭尝尝;后几日,薛嘉禾就纯粹靠着御膳房自己打的猎物填肚子,御膳房今日打到什么就吃什么,左右对她来说都好吃就是了。
秋狩倒数第二日时,薛嘉禾半夜听见了喵呜喵呜的动静,近得好似就在她屋子里似的,不由得从睡梦中挣扎着醒了过来。
——她床边地上果然爬着一只小奶猫,尾巴笔直笔直还不太会摇晃,睁着一双蓝盈盈的眼睛朝她叫。
薛嘉禾有些诧异地翻身坐起,左右看了看自己悄然无声的帐篷,弯腰小心翼翼将奶猫抱起,手指轻轻抚弄它的头顶,小声道,“你可比刺客厉害多了,怎么摸进我帐篷里来的?”
小家伙嗯嗯叫着伸出爪子往她身上爬,一点也不怕生。
听它叫个不停,薛嘉禾猜想它是饿了,这半夜三更也没地方去给它找食物,只好蹑手蹑脚地下床,忍痛找出自己白天藏起来的一个鸡腿,撕成一条一条的和它分着吃了。
绿盈听见内屋动静时吓了一跳,还当什么人半夜进了薛嘉禾的帐篷,推门进去时又被蹲在地上的薛嘉禾给吓了第二次,“殿下?”
薛嘉禾举着鸡骨头转头看她,义正言辞地辩驳,“不是我饿了。”
绿盈:“……”她持着烛台上前几步,终于看清了薛嘉禾身旁的那一小团毛茸茸阴影,“这是刚刚才钻进来的?”
“大概是吧。”薛嘉禾漫不经心道,“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家里人,会不会担心它。”
绿盈下意识举灯将周围照了一圈,心里嘀咕,薛嘉禾的帐篷和幼帝一起,在所有帐篷正中心众星拱月的位置,守卫颇为森严,猎物中虽不乏猛兽,但也要突破最外围的警戒、穿过各路官员的帐篷才有可能抵达中央。
这么一只叫起来都娇声娇气的小奶猫又怎么摸得进来?
……怕不是有人故意送进来的。
绿盈心中叹息,她将烛台放到一边的桌上,替薛嘉禾重新掌了灯,屋内顿时明亮了不少,“殿下要养着它吗?”
“不。”薛嘉禾轻轻地抚摸着小猫的皮毛,动作显然很是珍惜,出口的话语却很干脆,“它出生在这样宽广的天地间,我特意将它圈起来干什么?”
“那明日我去问问谁家丢了小猫,又或者周围有无发现其他猫的踪迹?”
“好。”薛嘉禾揉揉奶猫的肚子,估摸着它吃得差不多,便一手捧着它上了床,“今夜先这样吧,你也回去睡。”
绿盈迟疑地看了眼被薛嘉禾放在枕旁的奶猫,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而后慢慢退了出去。
她想,若这送猫之人要将自己隐藏得如此之好,那送礼的功效也约莫等于是没有的。
*
第二日蓝家姐妹照例来寻薛嘉禾,见到多出的小家伙,两人都喜出望外,“殿下从哪里弄来的这只小猫?我先前央阿兄替我弄只没受伤的兔子来,他都不肯点头呢。”
“半夜自己跑进来的。”薛嘉禾喝着参茶道,“叫我也吓了一跳。”
“真可爱。”蓝五姑娘抱着小家伙不肯撒手,“既是缘分,殿下要带回王府去养着吗?”
蓝四姑娘倒是皱皱眉,“这里到处都是守卫,它怎么进到殿下帐中的?”
“所以是缘分!”蓝五姑娘振振有词,“它不远千里找到殿下,一定是为了逗殿下开心的!”
小家伙正巧应和似的长长嗯了一声,逗得屋内人都笑了起来。
薛嘉禾笑了半晌才道,“我让绿盈去寻它是何处而来的,寻得到便放回去。”
蓝五姑娘可惜地啊了一声,“可它还这么小,万一找不到它的家人了怎么办?”
“那就让围场的人养着,”薛嘉禾想了想,“等年纪到了,便放归野外。”
“怎么没有小猫咪半夜来帐中找我玩儿呢?”蓝五姑娘无限遗憾地摸着小家伙的下巴,逗得它咕噜噜个不停,简直爱不释手。
“这不是正好说明你没缘分?”蓝四姑娘调侃。
蓝五姑娘气呼呼地瞪她一眼,“我没有,你也没有!”
绿盈正在这时从外头进来,对薛嘉禾摇摇头,“殿下,找不到。围场的人也说它年纪太小,大约是被别的野兽叼到这处来,又受到惊吓才抛下的,现在就孤零零放生的话,恐怕活不下去。”
薛嘉禾听罢,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正和蓝五姑娘衣服上绦带打架的小家伙。
她纵然喜欢这小生灵,却不想自己养着。
一个被关起来的人何必去关起来另一个生命?
“殿下,不如将这猫交给我们带去蓝府吧?”蓝五姑娘灵机一动,“正好也能给母亲解个闷,等我和四姐嫁了,它也差不多到年纪放归围场里了!”
薛嘉禾失笑,她的视线落在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背脊上,“你若是养得久了,以后想再和它分离是很难的。”
“那殿下下个懿旨,我就不能抗旨不尊啦。”蓝五姑娘天真地道。
“你要真是难舍难分,我怎么好拆散你们。”薛嘉禾无奈,“我得先问过蓝夫人,她同意了,你们才能将它带回去。”
蓝五姑娘为表决心,当天就写了家书让人快马加鞭送回了汴京城,第二日秋狩队伍拔营出发前堪堪收到回信,是蓝夫人同意的回执。
蓝五姑娘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到薛嘉禾的辇车前将信给了她,“殿下您看,母亲同意了!”
薛嘉禾看过信件,便没有再拒绝的理由——这小家伙跟着活泼明媚的蓝家姐妹,在总是欢声笑语的蓝家,总比跟着她要好多了。
她从绿盈手中接过正呼呼大睡成一团球的小橘猫,交到了蓝五姑娘手里,笑道,“好好照顾它,好么?”
“嗯!”蓝五姑娘笑嘻嘻领命,如获至宝地抱着小家伙就跑走了,年轻的背影里透着十万分的天真烂漫。
薛嘉禾的目光追随了她一小段,脸上不自觉地带出了笑意来。
至少,汴京城此刻还是平和的,这就足够了。
“还有多久出发?”她回头问绿盈。
“很快了,殿下。”绿盈指着后头道,“只差最后那一小截队伍,等列队完,传令到最前头,大约统共一刻钟内便能启步。”
“一刻钟足够了。”薛嘉禾朝她伸手道,“我下去找样东西来。”
绿盈小心地扶着薛嘉禾下车,不敢放松地跟在她身后,“殿下找什么?不如让我代劳吧。”
“就在那儿,”薛嘉禾一指某棵就长在百来步开外的红枫树,道,“我想带几片树叶回去。”
“殿下只想要几片枫叶当作纪念?”
薛嘉禾嗯了一声,她轻笑道,“毕竟,或许以后就没有再来第二次的机会了。”
绿盈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只等到了枫树下时,帮着摘了几片最红最美的枫叶。
薛嘉禾拈着一片枫叶,喃喃道出和来时一样的称赞,“真漂亮。”
“殿下……”绿盈难过道,“您以后一定还会再来的,不止是皇家围场,还有更多的天下好风光,您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这点小事一定做得到的!”
薛嘉禾指间轻轻一捻,枫叶在她手里滴溜溜转了两圈。
她看着火红的枫叶轻轻笑了,“嗯,托你吉言——这些差不多就够了,我们回去车上吧。”
绿盈应了是,小心翼翼收起了掌中枫叶。
薛嘉禾往辇车的方向走了几步,那种被人直直盯着的感觉又重新升起,她忍不住再次回过头去,只见后头密密麻麻的士兵护卫随从,正是秋狩队伍的领头处,什么也瞧不出来。
她皱了皱眉收回视线,缓步回了自己的辇车。
“王爷,长公主进车了。”
容决屏气凝神等了半晌,直到耳边传来侍卫平静的声音才松懈下来——很好,薛嘉禾没发现他。
“长公主将王爷半夜送进她帐中的幼猫送给蓝家的五姑娘照顾了。”护卫又面无表情地接着禀报。
容决脸一黑,“我见到了。”明明自己也喜欢得紧的玩物,薛嘉禾居然眼睛也不眨就转手送人了。
连送三次礼都碰得满鼻子的灰,容决也没了辙。
可这等隐晦的方法若是行不通,要他低声下气去找薛嘉禾开口认错道歉,这容决自认也是做不到的。
就好似他要是向薛嘉禾低头,就承认自己低她一等、以后便再也挺不起腰杆子来了。
容决想来想去,到底没能拉得下脸去西棠院请罪,回到汴京之后干脆将怒火都迁移到了蓝东亭的身上,两人在朝堂里外斗得风声鹊起,一时间两派势力之间刀光剑影,要不是幼帝在中间盘旋,口舌之争都要升级成大打出手了。
一日也就罢了,三五日下来,幼帝也注意到容决与蓝东亭之间气氛诡异,问了蓝东亭毫无所获,头疼的少年皇帝干脆就写了封信叫太监送去了摄政王府西棠院里。
薛嘉禾拿到信时只当是平日叙家常的信,打开细细一品,才发觉幼帝是寻求她帮助,又旁敲侧击地问她知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
薛嘉禾哪能说出实情,思虑片刻便避重就轻地给幼帝回了信,安抚他的同时又保证会从容决这头想想办法。
说是要想办法,可薛嘉禾这会儿是真不想和容决扯上任何关系,哪怕见一面都觉得膈应。
这个半醉半醒夺了她身子的人,居然冤枉她和别的男人有染;若是那一晚的事情真有一日暴露出来,容决恐怕十成十也是不会信的。
不如说,届时容决定会再度想起前次的冲突,心中更加笃定她是勾三搭四的人。
薛嘉禾揉了揉自己手腕上好得差不多的淤青,撇撇嘴:所以,她才打定主意不能将事情透露出去,否则终有一日会传到容决的耳朵里。
“殿下,管家来了,”绿盈唤醒了沉思中的薛嘉禾,她面色有些古怪地道,“似乎又是来送东西的。”
薛嘉禾抬眼,轻声叹了口气。
自从围场回来之后,也不知道容决是不是拉不下脸,虽然他的面是一次也没见着,但礼倒是一箱一箱地往西棠院里送。
最绝的是,管家还一口咬定这只是王妃该有的份例,绝不是摄政王主动要求送的。
既然他这么说,薛嘉禾自然也毫不留情地说自己先是长公主,而后才是摄政王妃,用不上这些份例,全给一一打了回去,连盖子都没掀开过。
但今日……
薛嘉禾看看手中刚从宫中送来的信,落款上写的是“弟式”两个字,还是心中一软,道,“收了吧。”
绿盈微讶,反应过来后才应是出去了,不消片刻便带回来一个小箱子。
薛嘉禾瞧了眼,兴致寥寥,“收起来吧。”
“是。”绿盈心中叹气,抱着这一箱子沉甸甸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去了外屋放好,想了想又取出在围场时容决派人送来的黑罐药膏准备放到一块,结果盖子一掀,险些亮瞎了眼睛。
——这满满一盒,里头装的竟都是饱满浑圆的各色珍珠,最小的也有将近龙眼大小,堆在一起珠光宝气得叫人瞠目结舌。
绿盈自持自己在宫中已经见过许多好东西了,可这样的珍珠,一套贵妃用的头面上也不过镶嵌数颗的本领,容决竟一送就是一盒子,跟送一盒烂石头一样的大方随意。
绿盈不敢再将这一盒过于贵重珍惜的珍珠放在外屋,重新抱着又回到了内屋里。
薛嘉禾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满盒的珍珠上,也只是动了动眉梢便指了个方向,“放那儿,丢了赔起来可要命了。”
绿盈将盒子收好,才忍不住问道,“殿下,这样成色的珍珠,宫中也不多见,您用不上吗?”
“用不上,也无需用。”薛嘉禾淡淡道,“美则美矣,我却更喜欢别的。”
“殿下喜欢什么?”
“鸡腿。”薛嘉禾答完自己笑了一会儿,而后才用两根手指将一旁书中夹着的枫叶抽了出来,道,“又或者……这个。”
绿盈凝了那红叶一会儿,才低头小声道,“绿盈明白了。”
管家前几日已在西棠院这儿连吃了四次闭门羹,只当自己第五次也要铩羽而归时,绿盈竟去而复返代薛嘉禾收下了他手里的箱子。
管家心里一琢磨:估摸着是气消得差不多了,等王爷回来,立刻撺掇他去哄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全摄政王府的人都能松口气上工,免得整个王府除了西棠院的地方人人自危,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于是,抱着些许私心,等容决一回到府中,管家便用尽全身解数、舌绽金莲地将容决给劝去了西棠院里。
容决这次有先见之明,将身上护甲都解了才去见薛嘉禾,免得要说的话又半路被她给打了岔。
然而离西棠院越近,容决就觉得心跳得如雷声响动,不自觉地将脚步慢了下来。
暗卫已将他不在的这一年半里薛嘉禾和蓝东亭的所有往来都查得仔仔细细,即便蓝东亭真有僭越之心,薛嘉禾却是一丝一毫的逾矩回应都不曾给过他的。
换言之,确实是容决小人之心了。
但叫从来说一不二的堂堂摄政王把自己说出口的狠话又收回去,容决简直如鲠在喉。
更何况,除了误解薛嘉禾和蓝东亭之外,容决打从心底里没觉得自己其余的话有错。
薛嘉禾若是真给他带了绿帽……他是一定会杀了那个奸夫的。
容决神情冰冷地摸了摸腰间佩剑,下了决断:那就只道歉错怪了薛嘉禾的部分。
下定决心后,容决才又举步赶往西棠院,心情轻松不少,步伐都变得轻快又迫不及待起来。
容决半夜进薛嘉禾的帐篷都没惊动人,进西棠院更是从不通传,薛嘉禾见到他的身影时并不诧异,只淡淡唤道,“摄政王殿下。”
她收了他的礼,便当作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容决自然也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只是薛嘉禾原本想着过几日容决才会到西棠院,唯独没料到的是这人同一日就来了。
容决轻咳了一声,坐到薛嘉禾对面椅上,神情严肃道,“我有话和长公主说。”
薛嘉禾稀奇地瞧了他一眼,有些没摸准容决的意思。
照她的想法,容决这般自我的人,在两人之间气氛缓和下来之后,便该和她一起心照不宣地将之前的事情忘记,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又回到从前表面夫妻的模样,怎么容决一坐下就是一幅要秉烛夜谈的模样?
见薛嘉禾只静静望着自己不说话,容决捏了捏手指,侧脸看向正在倒茶的绿盈,“你先出去。”
绿盈放下茶壶,有些担忧地看了薛嘉禾一眼。
“去吧。”薛嘉禾颔首。
等绿盈款款离开,屋内只剩两人时,薛嘉禾才又道,“摄政王殿下若是……”
几乎是同一时间,容决也开了口,“那日在围场的时候……”
两人又同时收了声,屋内的静默几乎像是要压死人般的沉重。
容决有些口干舌燥,他将茶盏移到自己面前,却不喝,舔舔嘴唇道,“你先说。”
薛嘉禾也不和他互相谦让,道,“摄政王殿下若是要说那日在围场的误会,便就此揭过吧,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容决出了口气,自觉薛嘉禾这一句话替他省了许多功夫,那连从牙缝里也挤不出的道歉之词也不必再说,顿时浑身舒畅写意,声音也轻快起来,“今日送来的珍珠,你要是喜欢,府里还有些别的,我让管家都送来西棠院。”
“摄政王殿下看我平日打扮得那般珠光宝气么?”薛嘉禾淡淡道。
“那也有不是首饰珠宝的,”容决想了想,又说,“在边关打仗时,和邻国交界之处有不少小玩意儿,回来时带了一些,听管家说你中意这些?”
薛嘉禾原想再拒绝,但见容决似乎只要她不答应就会一直说下去的架势,只得改口道,“若是摄政王殿下真要送我东西,我也确实有一件是想要的。”
“是什么?”容决问这话时,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眼里带了三两分期待。
他甚至不知道薛嘉禾即将出口的下一句话会让他如何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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