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这个词，臭了。
像是连日阴雨后被挖空的矿井中翻涌的污水，泛出叫人作呕的恶臭。
当然，仍有很多人会围在井边，在这座矿藏彻底毁灭之前，挖尽最后那点金子。
周之末坐在车里，向外望去。阴雨后的城市在污水中被泡得浮肿，红日仿佛还高悬空中，却已在悄悄向西方堕去。
“咦？那是橙子周刊的人吧？他们的车我认得。”女助理指着后视镜，一辆黑色的车一路粘在他们后头。
“怎么会有记者？是在跟我们吗？”周之末直起身来。
经纪人却连眼皮都没抬：“跟你？你身上有新闻吗有爆点吗？人凭什么跟你？”
周之末靠回座椅。没错。他一小新人，哪会有记者跟。
女助理也松懈下来：“也对哈。最近的热度全在魏来身上呢。”
听到这个名字，周之末别过头，似乎有几分抵触。
魏来，当下最红的人气小生，真正的顶级流量。单条微博转发量两创吉尼斯世界纪录，ins粉丝数久居华人明星之首，个人身价堪比上市公司，吸金速度尤甚水电站开坝泄洪之势。
所以周之末公司也想借魏来把他捧红，想请魏来跟他合演大IP，炒一波时下最火的男男CP。
发动机轰鸣声入耳，周之末抬头，飞机巨大的翅翼插进乌青色的天空，赤峤机场那标志性的玻璃巨墙映入眼帘。
“怎么来机场啊？”
“魏来的航班五点到。”
“什么！？”
“搞不定他你就别回来。”
没有一点点防备，周之末就这么被扔在了机场。
他没走两步，突然迎面冲上来一大群女孩，冲着他疯狂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夕夕！”
“是夕夕来了吗！”
“嗷嗷嗷小奶夕妈妈爱你！”
什么鬼！？夕夕是谁？？？
周之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脑儿涌上来的人群堵到了洗手间门口。
粉丝们围着他一个劲儿地嚎，有几个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了。混乱中他好不容易看清了粉丝灯牌上的那个名字：赵禹夕。
他大吼一声：“认错人了！我不是赵禹夕！”
“啊啊啊——错了错了！不是他！”
“夕夕在过安检！快走！”
粉丝们顿时如同草原上大迁徙的羚羊群，嚎叫着浩浩荡荡地跑了。
周之末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年头的粉丝，连自己偶像都不认得吗？？？
旁边却传来嘲讽的笑声：“哪来的十八线糊咖，还雇粉丝接机，哈哈！太搞笑了！”
周之末扭头看去，两个女孩子抱着一大捧花，手幅上印的名字，是魏来。
见他看过来，其中一个女孩压低了声音拉另一个走：“别说了，别给咱哥哥招黑。”
周之末愣了愣。雇粉丝接机？还有这种操作？还认错人？
他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刚才被那群人踩了好几脚，脚背开始痛起来。
他忿忿揉了揉，一肚子闷火没处撒。
都怪魏来！
公司想找魏来抬轿，开出丰厚报酬极力邀请，可他那个说一不二牛逼轰轰的经纪人，斩钉截铁拒绝了三次，成功率=0。
只能直接找魏来本人。因为魏来比他的经纪人更牛逼，他说二，他经纪人就说不了一。可他也不是个傻子，哪有平白给别人做嫁衣的道理？所以，说服魏来的成功率=0.0001。
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来自于，魏来出了名的怪脾气。他的片酬虽已高过珠穆朗玛峰，可无数制片人捧着天价支票去了，却连他的车尾气都吸不到。他高兴了，没钱也愿意干活。不高兴了，金山银山也不顶用。就像蛇没有七寸，完全拿捏不住。这些年业内总结出的惟一规律是：他好新奇，爱刺激。喜欢稀罕的事，有趣的人。
也就是说，周之末要搞定魏来，必须做到：
1.认识魏来。以一种新奇又刺激的出场方式。
2.结交魏来，让魏来觉得他又稀罕又有趣。
4.提出跟魏来合作卖腐，且没被一脚踹到五环开外。
Emmm……周之末更愿意去爬珠穆朗玛峰。
而且他不喜欢。
不喜欢炒作，更不喜欢魏来。
魏来虽红透大半边天，却是话题与争议齐飞，黑料缠身，恶闻不绝于耳。这两天，一出“天价片酬门”，更将他推上风口浪尖。
起因是电影《打狗》大热，小成本制作没有流量明星却成了票房黑马，片方说曾想找当红流量，对方却开出上亿片酬。一石激起千层浪，流量明星顿时被群起攻之，狠批痛骂：业务差！要价高！业界毒瘤！
刚才在车里，周之末看着那新闻标题：《传W姓流量天价片酬吓退打狗片方》，第一反应和所有人一样：魏来。
他嗤之以鼻：“这么急着赚热钱，目光也太短浅了吧。真拿自己当个宝，人人都是夺宝奇兵呢？”
“你懂个屁！”经纪人却冷哼一声，“《打狗》的宣传外包给了兴迪嘉传媒，兴家一哥陈桦，跟魏来可是老对手，死对头。”
魏来陈桦，两大当红小生，各踞市场，分庭抗礼。陈桦可说是魏来最强劲有力的竞争对手，而魏来，也是陈桦在小生圈惟一的威胁。
周之末皱眉：“你是说，魏来是被陈桦团队抹黑的？”
“这行的水啊，深着呢！”经纪人教训他，“你给我好好学着点！”
随后他就被扔在了这里，遇到这群莫名其妙的疯狂粉丝，不，是眼瞎的托儿！智商掉线的那种！
这行的水，果然深得很，也脏得很。
都怪魏来！
周之末把机场这层走了三圈，目睹了四场粉丝群尖叫着追逐偶像，上了五趟洗手间，没想出半个搞定魏来的点子。
难道他要假扮成粉丝混进接机队伍里，举一束花嗷嗷叫唤着冲到魏来面前吗？
这个出场方式，也太怂了吧？
要不…嗷嗷叫唤着冲到魏来面前，然后跟他说认错人了，踩他一脚扭头就跑？
够刺激吧？
周之末忍不住笑了，仿佛已看见魏来抱着脚痛得原地乱蹦的狼狈样儿。
“魏来来了！”
不知谁猛地吼了一嗓子，震得整层楼都似抖了一抖。
周围一阵骚动，乌压压的粉丝群朝出口蜂拥而去，随即前方传来几近沸腾的尖叫。
出来了！
周之末拔腿就要往前冲。
旁边那个一直看报纸啃煎饼果子的眼镜男却突然把报纸一扔，飞快地从他身边奔过。
前面那个一直在粉丝接机队伍里热情攀谈推销课程的健身教练，一把拉开挎包掏出个相机，用更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什么情况！？
周之末再次目瞪口呆。
记者吗？采访吗？这tm也要玩无间道？？？
他不知当红流量的粉丝有多狂热。之前一个爱豆出了丑闻拒绝采访，记者只能趁着人下飞机去追问，粉丝为了保护爱豆，竟手拉手连成一道人墙，硬生生把记者全拦在外面。
更何况这是魏来。
“魏来！”
闪光灯骤然变得密集，一阵激烈的快门声后，这传说中的顶级流量，终于在万众瞩目下露出了侧脸。
英俊的骨，嚣艳眉目，如同一把锋利而华丽的匕首。
鲨皮裹鞘，鳄珠镶革。不割人头，只割人心。
割尽万千少女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帅了！”
“嗷嗷嗷嗷嗷哥哥太好看了！”
“我的宝啊妈妈爱你啊！！！！”
伴着女孩们热血鼎沸的狼嚎声，人群再也不受控制，拼命上涌。周之末几乎是脚离地在被挤着往前走，有些娇小的女孩甚至直接从他肋下钻了过去，只为离那耀眼的明星近一点。
挤到前排的记者咄咄逼问，求证天价片酬是否属实，问题之下尽是尖锐。
粉丝们则声嘶力竭地喊着应援口号，众志成城，浩大声势，将那些记者的声音全然淹没。
“你安排她们来接机的？”魏来问。
“对啊。”经纪人眉梢泄露一分得意。
想搞臭魏来名声？想折杀魏来人气？白痴！粉丝从来都是越虐越死忠。
“这些事，跟我同坐一条船的自然会摆平。”
不错。那些跟魏来利益相连的公司、片方、厂商，都会帮他澄清。保住他的名望，才能保住自己的钱袋。
“可……”
“下不为例。”魏来挑眉，“我不喜欢让一群小姑娘为我冲锋陷阵。”
话音落地，他走了出去。
所有人的呼吸都猛地一滞。
那一瞬，周之末恍惚觉得整个大厅的灯光都似聚在了那高挺的鼻梁，机场的玻璃幕墙映出首都夜空万千星辰，也尽数落入了那曜黑的眸底。
魏来眸色是黑，发色是黑，全身衣着纹饰也尽是黑，仿佛在彰示这个圈子的暗黑。别人或用白色粉饰，而他，一黑到底。
惟左耳连坠三枚翡绿耳环，格外醒目扎眼。随着他的步子振起回落，发出玉器相击的脆鸣。
老坑绝种帝王绿。
男星戴耳饰寻常，戴钻石者多，金银亦不少，翡翠，却是罕见。
魏来却戴翡翠，偏戴翡翠，只戴翡翠。这是玉中之王，只一件便能叫任何配饰黯然失色，他却戴一件不够，两件嫌少，要戴三件，连戴三件！
那浓绿欲滴的颜色，好似神的瞳孔，将众生嫉妒尽收眼底。
又似饱含嘲讽：卑鄙的人啊，你们脏水泼尽，能奈我何？
好生猖獗！好生狂傲！
可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偶像，对粉丝却用尽温柔。
周之末看着魏来走到粉丝送他的那个一人高的毛绒大熊仔前，停下，双手捧起熊的脸，在那翘起的鼻尖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霎那间，每一个粉丝都觉得他这吻是落在了自己脸上，感动得恨不能将整颗心捧到他面前。
周之末看过新闻，魏来不喜昂贵的礼物，粉丝又执意给他应援，他便只收毛绒玩偶，每次只收一个。新闻中说，魏来还有一幢小别墅，专门用来存放粉丝送他的玩偶。
多么浪漫的偶像啊。
难怪粉丝愿为他拼尽全力，抵抗世界。
“谢谢。”他轻轻吐出两字。宛如高傲慵懒的法兰西贵族，无多解释，不屑解释。
抬起脸，下眼角泛着一抹绯红，不知是未卸净的妆，还是为鼎力支持的粉丝而情动。
这一切落在粉丝眼里，却是百般隐忍千种憔悴万分委屈，又有刁民欺我男神！一个个心疼得都要碎了。
魏来宠溺地摸了摸熊仔的头，等同于抚慰了所有粉丝。
这下，别说粉丝个个觉得自家宝宝惨遭迫害，连周之末都笃信，定是陈桦团队抹黑的魏来。
魏来笑了。
墨黑。碧绿。鲜红。
仿佛毒蛇窃青果，吐红信，魅惑世人：他，即是真理。
雌雄皆为他倾倒，爱恨任由他颠覆。
魏来浑似个妖魔。
周之末不觉叹了口气，奋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正欲离开，突然听见有人大叫一声，粉丝群中几个人推搡起来，引起一阵骚动，迅速向四周扩散。
人群顿时混乱一团，领头粉丝再也控制不住秩序，大批人群从各处挤向魏来身边那几个保镖，嘴里大喊大叫，高举着手胡乱挥舞，魏来被挤得乱七八糟，围着他的记者们更是遭了殃，吃了不少莫名其妙的拳头。
一时间粉丝尖叫，记者怒吼，保镖喝斥，沸腾的人声简直快把机场的顶给掀了。
明天的头条标题呼之欲出：《魏来粉丝机场引混乱与记者大打出手》
周之末直觉这波突然的混乱来得蹊跷又诡异，魏来粉丝虽强势霸道，可方才剑拔弩张对峙的时候也没见和记者动手啊，这会子气氛都缓和了，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他想起经纪人说魏来陈桦积怨深久……
一个可怖的念头从脑中闪过：对啊！既然明星可以雇假粉丝接机，那也可以雇假粉丝闹事啊！
念头一出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一行的水，真就这么脏吗！？
他朝那望去，乌压压的人群中魏来被挤得摇摇晃晃，额前头发也散落开，就像大暴.乱中被驱下王位的法兰西皇室。
那矜贵又泄漏几分狼狈的样子看得周之末愤从中来。魏来就算再不好，可如果这次是陈桦害他，那他就是真的无辜啊。他不该受这些！
周之末四下扫视一圈，看见旁边店里有一套cos服，当即问店家要了过来，将那黑披风一裹，银面罩往脸上一扣，冲进了人堆里。
他闷头一路挤到魏来跟前，一把抓住他胳膊：“跟我走！”
魏来茫惑看他一眼，他也不管，拽住魏来把他从风暴漩涡中心拔了出来。
一不留神，被人绊了一脚，踉跄着往前摔去，魏来一把拉住了他，他向后一仰跌进了魏来怀里。
“小心啊。”魏来抱着他。
“快走快走！”周之末顾不得许多，直往外冲。
他刚才已把这机场转了三遍，对地形熟悉得很，拉着魏来绕到人群后面，躲进了一处没人的拐角。
那边还是一派混乱不堪。
太可怕了。他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你是谁？”魏来问。
周之末抬眼，便见魏来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瞧，顿时慌了：“我我我……我是你粉丝！”
该死！说好的绝不假装粉丝呢！怂！
“哦——”魏来却笑吟吟指了指他的面罩，“这么喜欢圣王啊。”
啊？
周之末这才发现，这套cos服正是魏来主演的玄幻大IP里圣王的动漫造型。这部戏火爆荧屏，魏来的圣王一角吸粉无数，粉丝都自称圣王妃。
“哦对对对！我特喜欢你演的圣王！”周之末又觉这敷衍的喜欢太空洞，赶紧补充，“特帅！特酷！”
魏来笑了：“一直以为我的圣王妃都是小姑娘，没想到还有这么可爱的男王妃啊。”
周之末的脸刷地红了，幸好他戴着面罩，否则分分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魏来却笑着伸手来揭他的面罩，吓得他赶紧用两只手一齐捂住。
“别别别！那个……我长得特别丑！不好意思见你！”
“你声音这么好听，怎么会丑呢？”魏来笑弯了眼，耳边绝绿的翡翠，更衬得他唇角鲜红。
周之末怔了怔，暗叹魏来真是大胆。
红配绿，非大雅即大俗。他真敢。
不，他浑该如此。
他敢戴翡翠，更将这仿佛年长者专属的器物戴得不见一丝暮气。
他敢在颁奖典礼穿长裙，本是为宣传女权主义的电影站台，却意外掀起男星穿女款的时尚风潮。
前卫，摩登，潮流的缔造者。
生是万人迷，佛祖保佑，神父眷顾，圣母玛利亚都爱他。
连这阴雨不绝的城市，也甘愿为他息风止雨，灯火不灭。
“给我看看，别害羞呀。”魏来笑着走上前来抓周之末的手，行止间耳边碧玉振鸣。
“别别别！不要了！”周之末慌忙低头躲开，却来不及捂脸，面罩眼看就要被魏来揭开。
突然冲上来一个人，一把拉过魏来：“嘿哟我的祖宗哟！总算找着你了！”
应该是他的经纪人，拽起魏来不由分说一顿数落：“还有闲心在这儿调戏粉丝！赶紧跟我走！”
周之末眼见魏来的手离了他的脸，心里好似也有什么被突然抽走了，空了一块。
“小王妃！”突然听见魏来一声唤。
他抬头，便见魏来整个人被经纪人拖着往外走，却扭过脸来，指尖搭上唇角，冲他飞了一吻。
“Merci！”
法语的“谢谢”。
他怔了怔。
再望去，魏来的背影已全然消失在拐角尽处。
真真是个妖魔。
他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突然瞥见地上一点碧绿，低头一看，魏来的翡翠耳环不知何时掉了一个。
他赶紧捡起来，拔腿追了上去。
可狼藉一片的机场大厅，哪还有魏来半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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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末揣着几许失落去坐地铁。回去要倒两班地铁，要整整一个半小时。
他坐在车厢里，摊开手，那一点翡绿凝在他的掌心，像是情人深邃的凝注。
心里莫名空荡荡的。他打开手机，搜索一切跟魏来有关的资讯，却越看越生气。
《流量明星霸屏，影视行业乱象丛生》
《第一狗仔又放猛料！揭秘W姓小生傍富婆上位史！》
《顶级流量人设崩塌！流连夜店约炮网红，私生活竟然这么乱？》
《凌晨两超跑对飙撞成废铁，疑当红男星W吸毒致精神恍惚？》
《……》
这个魏来！真真不是个好东西！
周之末愤然将那耳环往口袋里一揣。
这世道究竟怎么了？这种败类，凭什么就红透了半边天？还要浪费他六块钱地铁费。
周之末忿忿不平地出了地铁口去转乘，要经过商业区，有一段必须走地面。
没走两步，他就看见前面一家酒吧门口，几个男女在推推搡搡的。
其中一个男人很是显眼。因为高。很高，腿很长，很挺拔，还很……等等！那不分明是魏来吗！？
刚出机场就赶着来夜店泡妞！
周之末气得不行，就见魏来扶着一个明显喝多了醉醺醺路都走不大稳的年轻女孩子，把女孩勾着他脖子的手臂扯下来，往旁边那一看就很有钱的老男人怀里塞。
靠！这个人渣！约炮吸毒飙车现在居然还拉皮条！？？？
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帮他！！！
周之末气得把拳头攥得吱嘎响，看着霓色灯光落在魏来高挺的鼻梁，这样好看的一副皮囊，张嘴吐出的却压根不是人话：“人就交给你了啊，赶紧带她回去吧。”
周之末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去对着那高嚣的眉骨就是一拳。
“人渣！”他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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