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秀被她那个貌似忠厚的继父给,给卖了?!
蒋锵锵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纵使天天给自己洗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这里是民国,这里是民国,可遇到卖儿卖女的戏码,她还是接受不能。
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下来,蒋锵锵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超高频的尖锐女声突然响起,火车笛一样差点刺破耳膜,这才把蒋锵锵的心神再次唤回现实,目瞪口呆地看到更为震惊的一幕:
王婶拿着火筷子,猛然扑向丈夫……
蒋锵锵惊呼一声,下意识要从炕上爬下去阻拦,却被三秀从后背一把按在床板上。
果然有惊无险。
王婶的火筷子还没机会变成凶器,就被王叔轻松截下,随手一个嘴巴糊在女人脸上,喝骂道:
“咋的?要造反啊!敢碰坏肚子里的崽儿,我把你也一块卖了!”
王婶似是被打惯了,并不犯怵,反而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往男人身上贴,尖着嗓子吵道:
“孩子是我的,我不卖!再说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还能再养她几年?”
“你个老娘们懂屁!不趁现在卖了,难道还留着这个祸害长大了和人私奔?你不要脸,我们老王家还要脸呢!再出这么一当子事,往后谁还娶咱家闺女?”
这话似是魔咒一般,瞬间收了王婶的法力,烂面条一样萎了下去,被男人连拖带拽塞进椅子里,不住低声啜泣。
王叔讪笑着向客人致歉,转身就去抓三秀,却被当家哥哥拦下。
王二突然开口,矛头却直指自家兄弟,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不是我骂你不长劲,好歹也快奔四十的人了,怎么办事还毛毛躁躁的?给三秀请师父,是多么好的一桩事!你也不事先和弟妹商量好,这不是让我这个作中人的为难吗?哼,要不是自家亲戚,我抬腿就走!”
王叔被唬得忙不迭作揖陪罪,王婶这下也慌忙止住哭声,强撑起身子向众人伏了伏,期期艾艾地询问拜师的事。
王二摆出推心置腹地语气说:“咱们老王家可是镇子里的大户,从来不干亏心事。这位冯老板是北直隶有名的大班主,是梆子、京剧全能来一气。前些年,戏班子还上北京唱过堂会呢。这事可没有一点假,不信去你娘家扫听扫听。”
冯老板摆手道了句谬赞。王叔则边听边点头,一迭声地称是。
王婶被他说得蒙了向,脸上渐渐露出喜色。
王二此时话风一转,抿了一口茶淡然道:“因着是自家亲戚,我当然要把咱们三丫头放在头里。可丑话说在前边,这事成与不成可不是我做得了主的,一切还要看三秀有没有这个造化。”
“呵呵,不是我吹,我家三秀可是出了名的水灵,整个镇子再找不到第二个。”
王二并不理会,只继续吹嘘戏班子的辉煌,仿佛进了戏班子便吃穿不愁,立即能扬名立万一般。
蒋锵锵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字都不肯落下。
眼见王二两句就把王婶哄得晕了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从屋内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却发现没有一个大人能指望得上。
就连教书先生也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得不到润笔费,白跑这一遭,竟也大言不惭地帮腔,说亲眼看过戏班子的表演,多么多么受欢迎。
蒋锵锵忧心忡忡地望向三秀,却在对方脸上看到兴奋的光芒。
三秀的眼睛亮得惊人,眼神中混杂着惊喜、期待和兴奋,这幅神采奕奕的样子却是前所未有的。
蒋锵锵彻底灰了心。
连王婶那样的成年人都被人忽悠了去,更别说三秀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蒋锵锵虽是二十一世纪的魂魄,近代史又是渣渣,却也大致了解旧社会艺人的卑贱地位。
直到解放前,戏曲演员统统被唤作戏子,那可是被划归在下九流里的。
她对下九流的具体内容并不十分清楚,只记得娼妓、小偷也名列其中,只此两点就足够了!
再说张国荣霸王别姬的电影里,不也说穷人若不是活不下去,没人愿意送孩子去学戏吗。
以王家的家境,远远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啊!
可惜她只有五岁,不要说劝说王婶,只怕连三秀都不会在意她的话。
如今也只能盼着冯老板看不上三秀,或者双方谈不拢价钱。
然而……
冯老板对三秀非常满意。
而价格,似乎在来家前就已经谈妥了,双方甚至根本不提,已经央教书先生立字据了。
王婶脸上半是欢喜半是担忧,茫然地在屋里乱转,半晌才想到女儿,拉着三秀的手问她怎么个意思。
三秀猛个劲点头,根本不理会蒋锵锵拉她袖子,还许愿发誓地说一等唱出名,就寄钱回来给家里盖大房子。
蒋锵锵急得团团转,半天才插进去一句话,追问冯老板的大戏班子到底在哪?日后能不能去看秀姐姐唱戏?
小孩子的童言一下戳破了美丽的肥皂泡,原来大名鼎鼎的戏班子根本没有固定的演出场所,而是赶着驴车四处流窜。
蒋锵锵还没来得急为自己点赞,却赫然发现根本没人在意这一点。
三秀反倒为她科普,说河北梆子全是这样四处表演,这样才能到各地见大世面。
遇到这种拖后腿的猪队友,蒋锵锵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只能生生往肚子里咽,徒劳无力地做最后的挽救。
然而,整个屋子里根本没人理会她这个小毛孩子。
反倒是冯老板对她发生了兴趣,笑着询问这丫头为什么一口地道的京腔儿。
王叔拍着脑门笑道:“看我这人,竟然把蒋先生忘了!哈哈哈哈,这么大的事总要同他说说,我去厢房请他过来一起热闹。”
蒋锵锵一听就明白了,王叔这是留了贼心眼子,生怕契约上有什么猫腻,找便宜爹给他参详。
三秀则紧紧抓住机会表现,口齿伶俐地向客人说起蒋家的事。
她一直以自家住进了北京房客而自豪,此时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吹嘘起蒋家父女的能耐。
“识字算什么?人家还会说外国话呢!山脚下的那个洋和尚知道不,那可是蒋先生的好朋友,常常一起聊天呢……”
要不是王婶的眼神和小刀子似的剜过来,三秀差点要把神父送的洋面粉作为佐证,从柜顶搬下来给众人过目。
三秀的口才本就不差,再加上她年纪小,不太可能编这种瞎话。
不要说冯老板,就连教书先生都起了兴致,盼着见到这位高人,一起切磋切磋。
只有王二这个知情人不掺和,一脸嘲讽地埋头看契约。
看他那幅郑重其事的样子,要不是可巧把纸拿成90度,还真没人敢把他当睁眼瞎。
恰好王二就立在炕边,蒋锵锵悄悄凑过去,半跪在床板上,歪着脖子看了个正着。
八成立字据的规矩,倒是端正的楷书,不难辩认。
蒋锵锵没正经学过繁体字,好在曾经猛追过一阵子台湾盗版言情小说,如今连着上下文倒也能读出个七七八八,只是速度快不了。
直看得脖子都酸了,也还没有读完。
这古怪的姿势被教书先生察觉,不知是不是出于职业习惯,将契约交到蒋锵锵手里,要小丫头大声诵读。
众人刚刚被三秀说得兴起,却没人相信这年纪的孩子能识字,也跟着老先生一块起哄。
若是在平时,蒋锵锵才不想出风头。可她看到了不得了的内容,倒正好顺水推舟。
她装作怯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望着老者说:“我识字少,不敢乱念。只知道这是一份死契。老爷爷,什么是死契?秀姐姐会被打死吗?”
蒋锵锵此言一出,立时炸了锅。
“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这么小就能看出这是张死契。了不得,了不得,孺子可教……唉呀,可惜不是个男孩子。啧啧,可惜了!”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哪里就会死人了?学戏的都要写这个,这是行规,懂不懂?我花大价钱买徒弟,哪里舍得往死里打。真的打死了人,我难道不赔本吗?”
其间,王婶反应最大,抱着女儿缩到墙角里尖叫:“死契?怎么会是死契?我可不卖女儿!不卖,打死也不卖!”
三秀也吓傻了眼,把头扎在母亲怀里,一味尖着嗓子叫。
蒋锵锵捂着耳朵看着众生相,稳稳坐在炕沿。边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边欢快的抡着小短腿,默默为自己的急智点了一百个赞。
“肃静,肃静,都白吵吵了。听我说!”
王二拍着桌子吼出一嗓子,总算把场面给压了下去,一时间就连两母女的哭声也缓了下来。
众人眼睛直直望到他身上,王二不慌不忙地嗽了嗽嗓子,沉声道:“我王二生在马桥镇,长在马桥镇,死也不会离开马桥镇。我能害乡里乡亲?能害自家兄弟?真是岂有此理!我给人介绍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经手的娃娃海了去了,哪次出过事儿?”
这段摆明了回避矛盾的说辞,却成功把王婶给镇住了。
半晌,王嫁才期期艾艾地说:“可,可是……我家又不是指望着闺女发财。学戏行,签死契可不行!”
“哎呦,我说弟妹啊,你这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了。这不就是一张纸吗?就是走个过场。不信问问去,哪家不是这个写法?”
王二把卖身契拍得哗哗响,苦口婆心地劝着。
“就像冯老板说的那样,这叫行规。行规懂不懂?人家唱戏的全是这个规矩。怎么着,就为了你家三秀,人家冯老板就得把好几百年的规矩给废喽?啧啧啧,你当你哪位啊?听我的,保准没错儿!”
王婶咬着嘴唇想了良久,讷讷道:“那……我们就不学了!”
“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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