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一般的乌云在天上翻涌,遮住了日头,天地一片昏沉。几只寒鸦尖叫着飞入荒山里。
崔景行一身单衣站在山脚,他不知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四周杳无人烟。
他望了望上山的路,他不应该再继续往前走了,可山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他犹豫片刻还是循着崎岖的小路走进了荒山。
荒山里古树森森,枝繁叶茂遮天连碧,他刚一进山,明明是三伏的天气,天上却飘起了大雪。
崔景行伸手,雪花旋转着落在指尖,竟然是鲜红色的,如同血滴。他仰头望去,数不清的红色雪花从树杈间飘落。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崔景行心里发慌,裹紧了单衣,便欲折身下山。他一转身,身后下山的小路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乱葬岗。
乱葬岗本应该没有墓碑,但最前面的坟前却立着一方石碑,上面只刻着一个“穆”字。
崔景行蓦地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阴风刮过,乱葬岗的坟头上隐隐约约多了百余道人影。他觑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正欲开口呼救,突然发现那群人的脖颈上根本就没有头颅!
“啊!”崔景行猛地一个哆嗦,只听吧嗒一声,木质的笔杆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崔景行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四周的一排排书架,意识慢慢回笼。他垂眸看着被压在手下的刑部文书,方才不过是他做的一场噩梦罢了。
“这崔景行到底是什么来头儿?”沈修撰一边修改着手里的史稿,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自从到我们史馆上任以来,一个多月十句话都没说上,整天不是窝在藏书库,就是窝在藏书库。”
“交代给他的活儿,他不都干了吗?”
“干了是干了。”沈修撰放下手里的笔,免得墨汁滴下来弄脏了纸,继续道,“可白修撰,你不觉得他有点呆吗?”
白修撰道:“我听闻崔修撰以前是翰林院的,经史子集倒背如流,无论是多冷僻的书,他都能给你背出来。”
沈修撰惊讶不已,“如此学富五车的人怎么会沦落到咱们这个养老衙门?”
“唉,可惜啊,崔修撰这个人会背书也只会背书,是个实实在在的书呆子,连纸上谈兵都谈不了,百无一用。”
“就凭他脑子里的东西,留在翰林院校对文书也无不可。”
白修撰不停地摇着头,“你看看他那张脸不知能得罪多少的人。”
沈修撰沉默下来,崔景行长得不难看,恰恰相反,他长得阴柔秀美,一双桃花眼若有波光流转,一瞥眼俯首抬头间风流自现,可惜这个人木讷的很,硬是把这双有神的眼睛给衬得黯淡无光。
不过即便是呆滞的美人也是美人,翰林院多得是老古板,最是讨厌崔景行这种男生女相的容貌过于亮眼的男人。而崔景行又为人木讷不会讨好人,一来二去就被排挤到了史馆。
沈修撰回过神,低头看着手里写到一半的史稿,“明天是初一了吧?”
如今的大兴国,皇帝年幼登基又庸碌无能,皆由右丞相慕疏风把持朝政,皇太后倒是也想插上一手,可慕疏风着实霸道,他主宰的朝堂,旁人说不上一句话,若是有人敢说上一句反对,那明日那人轻则丢了官服重则没了脑袋。
而慕疏风又兼任史馆监修,每月初一必来史馆审阅史稿,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是一个可以趁机巴结慕疏风的好机会,但慕疏风为人阴晴不定又手段狠厉,搞不好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惹得慕疏风不快。所以每到初一,史馆里人人提心吊胆,生怕得罪了这位煞星。
白修撰道:“不错,慕大人明日来过局,向慕大人呈递文书陈述职事一事,咱们都轮过了,明日该轮到崔修撰了。”没有人愿意和慕疏风共处一室,史馆的几位修撰只能轮着来,原先是三个人,现在加了崔景行。
沈修撰道:“崔修撰从来没见过慕大人,我去跟他交代交代,免得明日他犯了错,惹恼了慕大人。”
“也好。”
崔景行的行踪很好找,九成就是在藏书库里,他整日窝在藏书库,搞得典书都没地方呆了。沈修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便推门进去,“崔修撰。”
崔景行抬头望向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笔,脸上都糊了墨汁也不知道,整个一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沈修撰笑道:“明日是初一,慕大人按例来过局,该轮到你去述职呈递文书了,我来给你交代交代规矩。”
崔景行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多谢沈修撰。”
沈修撰拉着椅子做到他旁边,“明日慕大人来了,你先用干净的手帕把桌椅擦一遍,记住要当着慕大人的面儿,慕大人尤其喜洁。”
崔景行用笔工工整整地记下来。
这种事居然也要用笔记下来,真是呆头呆脑的,迂腐得紧,沈修撰觉得好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便随他去了,“慕大人问你你就回答,不问你你不要多说话......唉,我说这个干嘛,他问你的时候,你能多说两句就谢天谢地了。 ”
崔景行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沈修撰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这张阴柔秀美的脸上看出了憨厚,书呆子真是不可用常理揣摩,“慕大人不喜欢喝茶,茶壶里会备好热水,若是凉了,你便把壶端出来,外面有人等着换。他处理事务的时候不会分心,你不必担心应付其他事情。主要的问题就是这些,其他的你随机应变吧。”
崔景行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越是认真,沈修撰心里越是发毛,于是补充道:“若是慕大人问了你不知如何回答的话,便说‘下官惭愧,大人英明’,若是慕大人让你做你不知如何做的事,你便说‘下官愚钝,请大人明示’,等慕大人指点完了,你要说‘大人英明’。”
崔景行又笑了,“沈修撰,这些我知道的。”
沈修撰有些尴尬,这小子呆是呆但却不傻,他一不留神把崔景行给当傻子了。他干咳一声,讪讪地别开目光,扫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卷宗文书,目光停在上面微微一顿,“梁史案?”这不是二十年前的案子吗?
二十年前的史馆监修穆平生,奉命修著前朝史,不知他写了些什么,最后被株连九族,一百多口人全部斩首示众,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是悲哭哀嚎声,过了半个多月,一到阴雨天,菜市口地下的血腥味儿还能反出来。从那以后,史馆就从炙手可热的地位沦落到了末流衙门,而修著前朝史一事也没人敢再提了。
二十年前那个时候沈修撰刚刚入朝为官,原本势头正盛的穆平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可惜那些无辜的九族亲近也被牵连。
还有穆平生唯一的幼子,不过七岁大,明明是个识文断字而过目不忘的神童,最后夭折在了法场,在一堆死人堆里连尸身都凑不全。
沈修撰摇了摇头,“真是晦气,怎么把它翻出来了?”梁史案就是一把挂在史馆头上的血淋淋的刀,史馆也不敢对此事过多着墨,刑部把案子的总结文书送过来以后,史馆对梁史案的记录不过寥寥数笔便带过去了。
崔景行低头看着手下压着的刑部文书,“不小心翻到的,便拿来看看。”
沈修撰见崔景行太呆不知分寸,便好心提醒道:“和前朝史有关的玩意儿,你看看便罢了,可不要轻易沾手。”
崔景行摇头道:“无妨,史馆里没有前朝的书册。”
沈修撰听罢点头道:“倒也是,自从梁史案后,先皇便把和前朝有关的书册都焚毁了,连带着穆平生留下来的遗稿也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崔景行低声道:“可惜了......那么多书都没了。”
沈修撰心里一个激灵,又一次告诫道:“这话你可别出去乱说,先皇虽然焚书,但很多书都留了一份,只不过锁进了秘阁里。”真是个书呆子,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幸好自己提醒了他一句。
崔景行腼腆地笑了笑。
沈修撰被他笑得耳朵发热,他轻咳一声,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史馆里没有别的事儿,早点回家歇着吧,养足了精神,明日见慕大人的时候不要失态。”
崔景行点了点头,把桌子上的文书卷宗都合起来,规规整整的放回了书架原来的位置,待桌子上的纸墨笔砚都收理好,也不知道和其他人打声招呼,把一本刚抄录下来的书卷揣进袖子里,闷声离开了史馆。
他走路的时候身姿倒是端的正,腰杆挺直,双手揣进宽阔的袖口握着书卷,低着头不管周围的东西,步子也慢的很,走出了一种自己的节奏。若不是在大街上,他仿佛随时能把书拿出,摇头晃脑的背起来,实在像个端着架子迂腐至极的书呆子。
崔景行为官不到十载俸禄不多,宅子买的偏,也没有马车,就这么顺着街道不紧不慢地走回去。他走一会儿站在路边的小摊前休息一会儿,见前方的糕点铺子前一阵骚动,便伸头望了望。
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从人群中走过来,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如刀一般的眉峰下生着一双细长的凤眼,薄唇微泯,双目淡淡一扫不怒自威,衬上一身墨绿色的长衫,令人望之生畏。
青年本就面相凉薄,走起路来又虎虎生威,带着一股子冷然杀气,九成是上位已久的权贵。
这里是闹市,来来往往的百姓不少,他们有一大部分人并不认识那青年,却不妨碍被气势震慑,你推我搡地往路两边挤,下意识给青年让出一条路。
崔景行原本站的远远的,但他常年窝在屋子里看书,本来身子骨就弱,周围的百姓力气也不小,推推搡搡就把他给挤了出去,一个没站稳便冲着青年扑了过去。
青年来不及避闪,被崔景行扑了个正着。
崔景行那一下子就像是扑到了空气上,直接把“轻飘飘”的人给压倒了。
青年的眼神呆滞了几息,随后嘴角微微下沉,一张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如同利剑一般落在崔景行的身上停住,然后一言不发,周身的气压低到了极点。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青年的嗓音十分低沉悦耳,可偏偏带着冰冷的杀意,让人胆寒。
崔景行不知道此人是谁,但也知道这是一个惹不起的人,他身体微僵,突然两眼一闭,脑袋一歪,栽倒在他身上“昏迷”了。
青年愣了下,极为嫌弃地用指尖戳着崔景行白皙的额头,戳出了一个红印也不见对方醒过来,他脸色漆黑一巴掌把崔景行从身上推开。
青年站起身后一直阴沉着脸,凝视着崔景行,看到那对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一道流水一般的弧线,如此天造的一双眼睛着实少见。他微微一怔,站在原地不知回想着什么,最后拿出手帕擦着手指,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街口站着一个身着官袍的人,他见青年走过来,脸上露出些许惊讶,连忙行礼,“慕大人。”
慕疏风微微颔首,侧头瞥了一眼远处还躺在地上的崔景行,微微上挑的眼角仿佛一把弯刀扎在崔景行的身上,“查明这个人的身份,稍后去尚书府找我。”
“是。”那名官员恭恭敬敬地行礼,直到慕疏风的影子拐入街角再也看不见,他才站直身子,有些纳闷地小声嘟囔,“奇了怪了,慕狗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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