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农民在前面带路,穿过一条泥土小路,路边是样式不变的茅草房,偶尔有木头屋顶——但很少,看见一栋就让人觉得新鲜。
不用带路的农民指,黑川也看见了那场法事,因为很多午歇的村民围在那里看热闹,嘁嘁喳喳说个不停,最显眼的是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似乎是这户人家的亲戚。
农民大喊:“法师来了——避让——”
“让法师进去——”
听见这话,所有围在门前的人退开,黑川仿佛摩西开红海一样穿了进去,正看见修验僧驱逐犬神时的场景。
黑川不知道犬神是什么,但他看见了被捆在屋子中央的男人,面色黝黑,双手双脚被捆住,似乎是为了防止男人暴起伤人。
男人有一双不似人类的眼睛。
只有在路边的野犬才有那种凶狠蛮荒的眼神,更别说他咧在嘴唇外的牙齿——用人类的面容来做狗的神情。
毛骨悚然。
修验僧头戴白巾,面容肃穆,正坐在男人的身边不断蠕动嘴唇,听那串比英文还复杂的语言结构,似乎是佛教的经文。
和修验僧并坐在一起的是两个女人,除了十分干瘦以外,似乎就是普通人,不过眉头拧紧,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她们两个手里拿着桐木纸条和白色币帛——就是神社注连绳上面的那些交缠的白色小纸片——晃来晃去。
“啪”得一声,那些小纸片碎掉了,原本围在外面看热闹的村民们齐齐熄了声音,只见两个干瘦的女人神色越发狰狞,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那修验僧站起身,大声呵斥:“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那被犬神附身的男人原先不肯说,只是一副野蛮的模样。
这时候黑川已经走到一个绝好的看热闹的场景,进可一览全景,退可立即逃跑。
他微微侧头,正对上了那被缚在地上的男人的双眼。
只见两个女人突然大叫,而后突兀的晕厥过去,不过那方向绝妙,正朝着他的位置。
原本面色狰狞的男人双眼一翻,同样昏了过去。
黑川感觉到一阵清风从他身边刮过——不如说妖风来的合适。
围在他身边的村民咋咋呼呼的散开,而后小心探头看他,“法师——您没事吧。”
有没有事,要等晚上才知晓。
黑川抹了抹脸,心道他可真受妖怪欢迎。
“您真厉害,只瞪了那犬神一眼,对方就夹着尾巴逃走了。”
“就是就是。”
先前那个在人群中嚎啕大哭的女人,似乎是男人的妻子,她走过来又是道谢又是奉承,而后请黑川进他们家里。
正和那个修验僧面对面。
“您请这里坐。”
女人局促的不知道做什么好,先请他们两个人坐下。
坐在对面的男人面容像山岳一样肃穆威严,他微微抬头,询问:“您是?”
黑川理理衣服:“一个云游四海的僧人,不值一提。”
“这次倒是让您帮了大忙。”
就不该看热闹。
“哪里哪里。”
“您对犬神想必了如执掌吧。”
一无所知。
“尚可尚可。”
“这里我有问题想要请教——”
别问。
问就是只有佛知道。
修验僧正要开口,却见那妻子匆匆走了过来,捧着一个小布包,随着步伐走动,只听见哗啦哗啦的铜币碰撞声。
包裹摊在桌子上,妻子局促不安:“请两位大师出手是我们的荣幸,本该有更多的供奉……可是,可是……”
女人实在说不下去。
那对面的修验僧摇摇头。
取了五枚铜币,把剩下的往黑川身前一推,“是这位法师出了力,该由您才对。”
黑川似模似样的取了五枚,把剩下的往外一推,“还是您来。”
那修验僧笑了笑,把剩下的钱退给身边的两个女人,“请。”
这两个挥舞币帛的女人只晕了一会就醒过来了。
她们也坐在一侧,连忙道谢,纷纷取了自己的份,然后小声对其他三人说:“我们按照先前说好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
妻子不住点头,她见到两位有法力的僧人这么客气,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
那两个女人收完钱就离开,只剩下黑川和修验僧在女人家里吃了一顿饭,大概一个小时左右,被犬神附身的男人醒了过来,只是面色苍白,好像元气大失一样。
妻子十分感激的搀扶着男人,告诉黑川这个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先前被附身的时候好像犯了懒病一样,死活不肯下地干活,总之优哉游哉的躺在家里。
田地里面的水稻都枯了一大半。
“万幸。”
黑川点点头,迎着女人说吉祥话。
“苦尽甘来,您遭此大难,未来必是一帆风顺。”
夫妻两个一起道谢。
吃饭完,黑川准备离开了,他一打眼,正看见身后的修验僧也站起身,挥挥拳头伸伸腿,好像也准备远行的模样。
黑川先那修验僧一步向夫妻告别,而后快步出了村落,回头一看没人,提起僧袍就开始跑——万一又是个兼职抢劫的僧人呢。
入了山林,已近黄昏,到处寂静。
一声“阿弥陀佛”在身前响起。
那修验僧从面前的树干后出现,一脸虔敬,“佛说有缘,让我们在这里相遇。”
“在下想要请教那个未完的问题。”
“您既然是僧人,为何僧袍上有血迹呢。”
2.
前几天划破了手。
昨天帮妇女接生了。
打蚊子沾上的。
我有呕血症。
“地上捡来的。”
黑川解下胸前的行囊,放在地上,而后握着禅杖舞了舞,十分礼貌的对着对方,“请。”
他微微一侧身,已经蓄势待发。
“这样啊。”
那修验僧恍然大悟,而后从山岳化成流水,笑得一派祥和,“在下误解您了。”
他弯腰,几乎和地面平行的弧度,“还请收下在下的道歉。”
“你真信啊。”
“您说我就信。”
“杀人得来的。”
“这我可不信。”
“‘您说我就信。’”黑川重复一遍话。
“我只信您好的方面。”修验僧笑眯眯,“信好不信坏,这样才好认识一个人嘛。”
“哦。”
黑川重新背上行囊。
“那您慢慢信吧。我先走了,您走那边?我跟您背着来就行。”
那修验僧笑眯眯的跟上来,“我去天上,要往西天极乐而去,您恐怕得跟我一路。”
黑川挑眉,客套的笑了笑,那笑容波澜不惊,只是面容上挂起的弧度,他从来不信人间有无缘生出的好感。
所谓的好感不过是有偿的相互付出而已。
一个不断地为另一个人付出……总想要的点什么东西,可能是钱,可能是感情,也可能是命。
“那您先走。”
黑川后退一步,握紧禅杖。
“我随后赶到。”
修验僧背过身,正要往前走却突然说了一句:“我先去西天,您随后赶到——是这个意思,对吧。”
“您想要对我动手。”修验僧信誓旦旦的说。
“当然不是。”
“不过是把您打晕而已。”
“我晕了之后,要是有路过的豺狼虎豹该如何。”
“那就太不幸了,只希望您现在佛法大成,免得留下遗憾。”
“您不像这种人。”
修验僧说。
“在那户人家的妻子面前,您的行为就告诉了我,您不是这种人。”
“我取五枚铜钱是为那两个女人,这两人是依女……您可能不熟悉,便是在驱逐犬神过程里面,担当附身媒介的女子。俗称引渡。”
“是个极冒风险的活。”
“那两人的家里男丁战死,食不果腹,这才愿意充当媒介——您呢,您取五枚铜钱,是为什么呢。”
这种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点悟……就像是,就像是故事书里面写的那种,佛陀路过什么什么国,看见一国的王子在行恶事巴拉巴拉的。
引人慈悲向善。
黑川摸了摸下巴,没想到除了妖精以外,佛祖也喜欢他。
见那修验僧还在前面嘚吧嘚吧说个不停,黑川转了身就朝另一个方向跑,他是一个非常刚愎自用的人,只喜欢说服别人,不喜欢被别人说服。
跑了大概有五分钟,黑川发誓自己是用体育课上测试的速度跑的,没想到一转眼那修验僧又追上来了。
“您会飞还是会钻地啊。”黑川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
“这个啊。”那修验僧挺直腰背,脸不红气不喘,“我自年轻时候就在山川里面修行。”
“您既然不愿意听我说,那我就不说。”
“您也别跑了,多累。”
那修验僧似乎为证明自己的话,拿左手捂嘴,而后请黑川坐下。
修验僧说不讲话就再没讲话,安静的坐在一边当石头人。
日头西移,渐渐下到林梢以下,天光泛紫。
林子里太安静了些。
“您说的犬神,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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