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休息日怼完付厂长之后,里山县纺织厂的职工家属们就陷入了彻底的狂欢。家家户户都动员起来,只要是在家闲着的,通通聚集到厂子的空地上。老的领着少的,领茧选茧,年幼的则聚在一旁玩耍,干活的同时还顺便看了孩子。
付厂长被坑了一回,也变聪明了,安排领茧的时候留了个心眼,规定只有厂职工的父母和学龄子女可以进来干活。兄弟姐妹不算,够年龄下乡插队的子女也不算。规定这个就是怕人拉着一大家子亲戚来领活儿,到时候这点活儿怕都不够分的。
这点兰老太也十分赞同。本来就是为了照顾困难职工才派的活儿,其他人是跟着沾光的。要是让那些家里条件好劳动力足的都把活儿领完了,那可就有违初衷了。付厂长这回也很上道,定规矩的时候就提前跟兰老太这群老资格打好商量了。然后政策一出上下推行如臂指使,一点没遇到障碍。有那质疑为什么还分子女年龄才派活儿的,当场就让兰老太给怼回去了。
“这上山下乡是国家的政策,国家的政策你也敢反对?你娃儿初中毕业了既没考上招工又没考上高中,那还不赶紧下乡支农去!赖在城里是想当混混吗?这到年龄没工作又拒绝下乡的,人卖东西的都不会卖给你!咱厂子不给派活儿不是很正常的么?”
一番话说得那些想着闹一闹兴许能让付厂长再让一点步的人无言以对。
兰老太还嫌怼得不够深不够重,继续骂道:“厂里给派活儿本来就是照顾大家的,怎么着?你们还想着得寸进尺啦?欺负人小付厂长新来的?”
有那不怕死的还反驳了一句:“昨天属您欺负小付厂长欺负得最厉害……”
兰老太一只老布鞋就扔过去了:“我要不欺负他你们今天上哪儿领活儿去?我说你们这群猪脑子,万事也要有个度!还想可着人小付厂长一个劲的欺负啊?”
公认被欺负了的小付厂长:……
“再说了,人小付厂长就算再怎么憨,那也比你们聪明!要不怎么人家是厂长你们是工人咧?人蠢就要多读书!不读书不看报的,你们是要上天啊?为了把自家娃儿拢在身边就不顾国家政策不叫他们下乡,你们怎么不想想要是让人给告了,咱厂子这活儿还能继续派下去吗?到时候不让派活儿了,大家伙儿一起过回苦逼呵呵的日子你们就高兴啦?!”
兰老太不愧是能在纺织厂里风云屹立二十年不倒的人,火力全开直骂得想闹事的人哑口无言。付厂长在一旁看得是心旷神怡,听兰老太怼人他莫名地有一种很爽的感觉,只要她怼的不是自己。尤其现在她还是站自己一边的,所以就算她毫无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憨他也认了。
迫于兰老太的淫威,一群人老老实实地按规定领茧画押,然后各自散开在厂子的空地上开干。
楼家今天来领茧的是楼老太和楼珩,楼国强楼瑛两个上学去了,楼国庆楼琪赵竹三个小的怕他们做事不稳妥,撒厂子里跟其他孩子玩去了。
众人领完茧就三三两两的聚做一堆选茧,这时候就能看出来谁家跟谁家关系好了。
楼老太当然是得和兰老太一起的,俩人巴不得天天聚一起唠嗑呢。以往都是在各自家里喂鸡看娃子,这回有个由头聚一起说话,还不耽误挣钱,可把俩老太太美的。
兰老太一辈子好为人师,深怕楼珩挑选的不合规格,还一个个地抓典型教她:“呐,你看啊,像这种叫黄斑茧,已经被蚕的粪便搞脏了的,是下茧……这种是好茧,干净厚度够弹性也好……这种也是下茧,都被蛆钻出破洞来了……这种叫双宫茧,里面有两条蚕哩!这种茧可以做双宫丝的……”
楼老太就在一边乐呵呵地看人替她教孙女。
管二婶婆婆也跟着一起来了,兰老太教楼珩,她也在一旁听得认真,间或还问个一两句:“你说的是这种吧?我选对了么?”许是一事不烦二主,管二婶去上工,顺便把她婆婆也托付给了楼老太。她婆婆也是个实诚的,儿媳妇让她听楼老太的她就听楼老太的,楼老太让她听兰老太的,她也一丝不苟地执行到底。领茧跟着,学选茧也跟着。兰老太也不嫌她年纪大学东西慢,一视同仁地教。反正就是多说几句话的事儿,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眼看这几个新学的都上了道,兰老太也闲了下来。她是行家里手,楼老太也不是个新人,老姐俩嘴巴一得空,就开始边做活边讲话开起了小会。
“哎哟你说这日子过得……这两年城里招工数量是越来越少了。也不知道我家国栋什么时候才能回城,这上面也没个政策下来。眼看就该给他相看找对象了,老在乡下呆着算怎么回事?挣那点工分连自己的口粮都不够,更不要说攒钱了……”
楼老太也是有感而发。谁不知道在城里吃商品粮比下乡插队要好,可这工厂招不了这么多人啊。现如今这城里闲散人员越来越多,工厂招工的名额反倒是越来越少。一到招工的时候,跑去打问的适龄青年那是乌央乌央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能进厂的大都是家里老的退了空出职位来让小的顶上。什么,你家老子没退?那不好意思,你还是等你家老子退了再来吧。要么就是得等上面划指标考招工了。考上了就有班上,考不上您还是该上哪儿上哪儿吧!
“可不是这样。要不怎么你一来说我就觉得这法子好呢!趁着还能动,给家里多挣俩钱。这眼看着孙子辈都要成家了,到时候没单位没房的,再要没钱,那可怎么办哟。你说这些城里长大的娃娃去到乡下能干什么?不祸祸庄稼就不错了!”兰老太自己也是有孙子孙女下乡插队的,她也不是不疼自己孙子,但留在城里你能干什么呢?不上学也没活干,人家也看不起,别到时候真成二流子了。
“好在现在插队都是就近分配,不像以前了,还分得老远,要见一面都不容易。”楼老太感叹道。她大孙子楼国栋就分配在本县的乡里,倒是离得不远,一个月能回家一次。不像以前,还有那出省的,那可真就是千山万水路迢迢了。
兰老太也是老长时间没见着自家孙子了,心里头也是怪想的,闻言说道:“近是近,可也是真苦。你是不知道,我家大孙子下乡,每月家里还得贴他二斤猪油钱。上回娃儿他爸好不容易在食品公司抢到了二斤大肥肉,让我煮熟了托他表叔捎到乡下给娃儿炼点油吃,结果一晚上就给吃光了!关键吃光了娃儿自己还不知道吃的是个啥,转天问他表叔‘我爸给我捎的肥肉呢’,怎么没看见?他表叔都愣了,说不是给你盖在桌上熏笊里了吗?难不成给人偷了?娃儿这才反应过来前一晚吃的就是他爸给捎的大肥肉!”
楼老太稀奇了,问道:“那他吃都吃了还能不知道进嘴的是个什么东西?”
兰老太“哎唷”了一声,说道:“都累成傻子了,能知道个啥!就知道熏笊里盖着的肯定是吃的,黑天也懒得点灯,抓住就往嘴里塞了。他又是个猴急的,一向吃饭都是没嚼几口就直往下咽的,你还指望他能尝出个味儿来啊?我倒是庆幸给他捎东西的时候怕生肉味儿大不好拿,先给煮过一遍,不然他还不得吃生的啊!”
楼老太听得啧啧称奇,但想一想确实也在理。那乡下劳动强度大,吃得又不好,这群城里娃娃哪里吃得消。这城里还能凭票上食品公司买个肉啥的,乡下能吃到的肉除了家里养的几只鸡外,也就只能等过年杀猪分肉了。而知青点又是基本上不养鸡的,可不把这群大小子饿得眼睛都绿了么。听说知青里有那馋肉馋得不行的,偷鸡摸狗的也不在少数。她就听国栋说过,哥几个还曾经拿着竹竿跑蝙蝠洞里刷蝙蝠哩!那蝙蝠不点儿小,处理完也就那么一丁点,可他们愣是就着这点肉煮了个肉粥,几个大小伙儿吃得香甜。
“所以说啊,还是得想折儿!”楼老太总结道,“总这么等能等出什么花儿来!”
兰老太连连点头,简直不能更认同:“我就不信了,咱们这么一弄,厂子效益肯定更好。到时候这群正式工忙不过来,上面还能不招人?这小付厂长也是个傻的,你说他跟厂办那群人纠结个什么劲!依靠广大工友,搞好了生产,到时候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
楼老太这会儿倒是替小付厂长辩解了几句:“小付厂长也是刚来嘛!搞不清楚状况也是有的,所以就得你多多费心啦!要么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你没事儿多给他提点意见呗,像咱老姐俩这样有商有量的多好,什么事都办得成!”
兰老太给这一通顺毛撸也是撸得浑身舒畅,汗毛都松了几分,一万个同意地说道:“那是!小付厂长还是肯听人劝的,不过我看最受教的要属管二媳妇。让干啥就干啥,不打一点折扣的。所以你看,她现下好日子来了吧?”
管二老娘一听提到自己儿媳妇也感慨起来:“我这个儿媳妇是个好的,管二一死,老三看都没来看我一眼,只她还肯带着我。我这身子骨又不好,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回,吃药都把家里给吃穷了……”说到伤心处,管二老娘眼圈都红了,又怕眼泪脏了手里的蚕茧,只敢拿手背擦眼睛。
俩老太纷纷安慰她道:“你老了,享儿孙福是应该的。虽然儿子没了,但孙子不是还在么,平时多帮衬着点,慢慢的孙子也就大了。你这儿媳妇也不是没良心的,你就安心跟着她过好了。”
管二老娘还是很听人劝的,知道不能给儿媳妇拖后腿,当下强压住眼泪,殷切地对着俩老太求道:“老姐姐,我是个不中用的,也没什么见识,求二位平时多教教我这儿媳妇,省的她年轻犯错。有您二位的指点,她在外边上班我也放心。”
二人哪有不答应的,应声道:“你放心,老婆子平时可多嘴多舌哩!到时候你们不要嫌弃我爱管闲事才好。”
管二老娘闻言连连摆手道:“那不能,求都求不来哩!哪里还敢嫌弃!”
说到这里,兰老太想起来个事儿,跟楼老太提了一句:“管二媳妇是个好的,可是她没文化也是个问题,到时候有招工名额了她去不了怎么办?”
楼老太不以为意:“那怕啥?谁还一生下来就认字啊!离明年招工时间还长着呢,上个一年的夜校,简单的字也该能认不少了。到时候让小付厂长那边再照顾一下,不就变正式工了么。那夜校的老师就是一中的老师,住我们对面,跟我家国栋他妈还是表亲哩。到时候跟他说一下让管二媳妇去跟班学一学就好了。”
兰老太一想也是,管二媳妇那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没文化那是家里穷,没有机会上学。这要是给个机会,她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管二老娘巴不得有人给她家出主意谋前程,半点意见也不会有。事关儿媳妇能不能转正的问题,她可上心得很,连连追问那夜校老师姓什么叫什么住哪里。楼老太都一一回答了。转过头看楼珩正老老实实地选茧,想着也该提前给孙女打打预防针了,不然过几个月要是突然送她去上学,恐怕她会不适应。
想到这里楼老太喊楼珩道:“猫妹呀,你说奶送你去读书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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