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昇静静地跪在父亲坟墓前, 太多话堆积在胸口。每一次遇到这样情形, 他总是会在心里想象。假如父亲还在, 他会怎么说, 会怎么做。
他真已经很努力地去成为和父亲一样人。
“哥哥”
听见扬灵声音, 扬昇深吸一口气, 默默擦掉手背上血, 尽管没有回头, 但语气是平和温柔。
“怎么了”
扬灵站在他身后，“你刚刚是不是开了结界, 刚刚刚刚不豫哥哥来找你了, 让我放他进来，我过来问问你。”
扬昇轻笑一声。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明明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都把他当成怪物, 生怕他靠近卫桓吗
“你去跟不豫说，不用进来了。”扬昇站起来, “他想见人已经被带走了。”
“他来晚了。”
想见人
扬灵满心疑惑。她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忽然在家墓四周布下结界, 而且结界竟然还破了。毕方家结界坚固无比, 反噬力极强, 除了防御力, 还能对对手造成几乎对等攻击力，更何况筑造者是哥哥这样大妖怪, 效果应该是最好。
如果说连哥哥结界都碎了, 那破结界人该受了多重伤啊。
她想起不豫哥哥来时行色匆匆, 脸上表情很焦急, 对她一而再再而三请求，从小在不豫哥哥身边长大，从没见他这么慌张过。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气氛沉默而尴尬，扬灵看着哥哥背影，发现了他侧颈异化妖纹，距离上一次妖化已经很久很久了。
她想问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卫桓以为自己这一次也会昏迷很久，但他很快就醒了过来，至于为什么对时间这么敏感，是因为他睁开眼睛时候，看见云永昼正背对着自己包扎伤口，光是后背都满是深深浅浅割伤，还没有愈合。
如果说昏迷时间够久，可能云永昼身上伤他就看不到了。
脑袋很晕，他眼前全是扬昇妖化之后样子。他死去了七年，这七年对他来说是空白，醒来那一刻，他还是保持着自己二十一岁时记忆。可对于活着人，这漫长七年是如何度过，卫桓真不敢去想。
扬昇说没有错，他确不应该欺骗他。
看见桌上放着一大堆药物，林林总总，摆得很乱。卫桓用手摸了一下自己左胸，果然，他伤口已经被包好了。
好奇怪，真不痛。
一开始他怀疑过，是不是这副人类身体被那些丧心病狂研究员改造过，所以对于疼痛敏感度变低，可他仔细一想，一开始并不是这样，他参加新生入学赛时候，受伤时是可以感受到明显痛感。
算起来，是从结契之后开始。
之前就听说过反魂果强大效力，但却没听任何人说过，反魂是可以消除痛感。
他眼神望向云永昼背影。
剩下唯一一种可能好像有点自视过高，几乎是最没可能可能。
躺在床上，卫桓静静地看着云永昼将药敷在自己右臂伤口上，然后用左手去扯纱布，一圈一圈往上缠，可怎么都缠不好，稍微多扯了些，拉长纱布还不小心把桌上剪刀带了下来。
当一声。把云永昼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确认，有没有吵醒卫桓。
可回过头时候，卫桓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一直藏在他袖口里小毛球也小心翼翼爬出来，和他一起。
愣了两秒，云永昼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样子，镇定地背过去准备穿上衣服，可那件蓝色t恤早就已经被光刃刺得破烂不堪，还全都是血。他抬起手又收回来，准备去衣柜再拿一件新。
“我来帮你吧。”卫桓掀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朝云永昼走过去。
“不用。”
听见云永昼拒绝，他还特意走快了些，一屁股就坐到对面椅子上，抓住云永昼手腕，看到他手臂上可怖伤口时，心还是颤了一下。
除了他自己光刃，大概没有什么能把他伤成这样了。
每一次见到云永昼为了自己弄成这样，他心里总是很歉疚。越是歉疚，越是不敢告诉他真相，他不确定云永昼这样付出原因是为了什么，如果确是因为面前这个人类，那他真不太忍心打破他幻想。
他要是喜欢这副皮囊，大不了等他回到原身，送给他好了。
可他应该喜欢一个活生生人吧，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变回九凤，不知道还要在这个身体里待多久。可这样一直瞒着云永昼，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云永昼替他做越多，他越觉得是自己偷来。
会不会云永昼已经猜到自己真实身份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样子开口，“云教官，你知道今天扬教官为什么把我带走吗”
说出来他也有点后悔，明明是试探，可被他一说出口就好像变成反问意思。
云永昼一如既往什么都不说，反而让卫桓觉得自在，他拿出自己最擅长插科打诨本事，笑得没心没肺，“好奇怪啊，我也没有惹到他，他忽然间就变得很生气。”
卫桓脸上全是伤，嘴角都肿起来，说话也变得很费劲。
“你身上伤好严重啊，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完全愈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不容易放个假，感觉我一直在连累教官你。”
看着卫桓不停说话，似乎还算精神，云永昼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当他感应到卫桓进入毕方结界时，就知道自己晚了一步。卫桓并不知道扬昇妖化之后失心症，但云永昼很清楚，所以一直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希望等到一个合适时机告诉他这件事。
但扬昇还是抢先一步。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破结界事”卫桓低头认真地撒着药粉，专注地替他将粉末抹开，声音很轻，不像他平时说话样子，“我其实知道。”
云永昼仍旧沉默。
“谢谢。”
他并不想让卫桓言谢，甚至不想让卫桓知道这些。
卫桓弯腰捡起地上剪刀，他失血过多，起来时候头还有些晕，握着剪刀定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小心地将纱布裁开，缠绕在云永昼手臂上，将伤口好好地裹起来。
这种事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做，以前同在一个战备小组，作为主进攻力云永昼和卫桓往往也是敌人最直接目标，两人一向都是小组里受伤最重。
山海战备小组里一般是四到五个人，战备七组成员是卫桓、扬昇、苏不豫和云永昼，是学校通过分析力量等级和战术策略之后绑定组合。偶尔还会增加一名战斗力不算低木属性疗愈系妖怪，但这样妖在整个山海都是供不应求，再加上他们这种大妖怪血统孩子，自愈力都极强，所以大部分时候七组都只有四个人，卫桓是冲锋，云永昼刺客，扬昇辅助，苏不豫有水和空间力，通常都是负责收拾残局。
七组和别组比起来多少有些特殊，谁都知道卫桓和扬昇是发小，也知道苏不豫从高中起就被卫桓罩着，三人关系一直不错。唯独云永昼，无论在外人眼里，还是在他自己眼里，都是多余那一个。
卫桓到现在都还记得，云永昼当初被分到战备七组时候模样。
分组后，所有人会在体育馆接收第一次集训。由于结果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学院传达到个人，因此只有集训时才能正式得知自己队友都有哪些。
卫桓和扬昇被分到一起几乎没有疑问，他们能力是完全补充型，合则更强，理所当然应该在一块。两人一同前往了集训体育馆，在七号战备组牌子下盘腿一坐，毫无负担地打起妖牌了。
“九尾狐火”扬昇抽取一张，啪一下掷到卫桓面前。
“嘁，狐火了不起了。”卫桓小心翼翼地查看着自己底牌，得意无比地抽出其中一张，往地上一扔，“我有鲛皇”
“玩得这么开心啊。”
一抬头，两人看见苏不豫走过来，手里晃着一张七号号码牌，嘴角露出两个浅浅梨涡。
“卧槽不豫”卫桓一激动把牌都认了，爬起来抱住苏不豫，“居然把你分过来了”
扬昇跟个老妈子似替他收拾地上妖牌卡，嘴里还念叨，“说鲛皇还真来了鲛，卫桓这张嘴真开过光。”
“所以”苏不豫看了看其他组别，几乎都快满了，“我们组是不是还缺人”
扬昇点点头，“学长说一般一个战备组会有两个主战力，至少还差一个吧。”
“怕啥，你桓哥我一个顶俩。”卫桓伸了个懒腰，然后做出老天保佑样子，“来个女孩儿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
扬昇又怼道，“那如果来个金刚芭比呢”
卫桓动作一顿，然后两手一合晃得更加厉害，闭着眼睛埋着脑袋，小嘴皮子翻腾个不停，“求求您来个漂亮，最漂亮最漂亮最漂亮”
就在他兴致勃勃念经时候，扬昇拿胳膊肘戳了他一下，“哎哎哎。”
“干嘛”卫桓一抬头，穿过整个体育馆人流，迎面朝着他们走过来人，竟然是穿着炎燧制服云永昼，一如往常，没什么表情。
只是在卫桓抬头时候，正好与他对视。
真好看啊，这双眼睛。
“卫桓嘴绝对开过光。”扬昇已经快控制不住要笑翻过去了，揽住卫桓肩膀，“哎，你不是说要最漂亮吗，要什么有什么哈哈哈哈。”
卫桓嫌弃地推搡开扬昇，“你很烦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你真很烦。”
“劳您大驾。”扬昇转头准备找苏不豫一起笑，却发现他又有些走神，一双眼睛就落在卫桓身上，于是挥了挥手，“怎么了。”
苏不豫这才回神，“没什么，我”他笑得温柔，“我也挺想成为主战力。”
“可是你已经很强了，”扬昇捏了一下他肩膀，“讲真，这个小队没有第二个主战力可以，卫桓这家伙也勉强能顶住，但是不能没有你善后啊。”
云永昼走过来，将手里七号牌揉成一团。
“咱俩可真有缘。”卫桓凑到他跟前，“我刚刚还在说想要一个超级强，你就来了，老天爷真是太给面儿了。”
任凭卫桓怎么说，云永昼都不搭腔，直到教官过来时候，他才提出要换组。
这个换组消息一传就传遍整个体育馆，大家都跟着议论起来。
“云永昼要换组快来我们组啊”
“你就做你春秋大梦吧。云永昼都不跟卫桓一组，跟你这个小透明一组啊。”
“他俩不是一直不对盘吗从入学开始就这样了。”
“不过七组配置太逆天了吧，扬昇和卫桓一起就很猛了，苏不豫那颗鲛珠也很厉害，再加一个云永昼，顶配了。”
“这一组颜值也很逆天啊。”
教官打开全息屏幕，一脸为难，“这个分组都是学校经过反复评测和考量安排，云同学，这样子，你可以先暂时服从学校安排，每次执行任务之后我们都会再次评估，如果不够契合，学校会做出新调整。”
云永昼最终还是妥协了。
在所有人看来，云永昼都是战备七组里格格不入那一个。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处境，从小到大他一直独来独往，早就习惯自己一个人，因此几乎不会和组里人主动交流，就连作战都是单打独斗。
卫桓父母都是军人，他天生就有指挥作战天赋，然而碰上一个怎么都不服从命令硬茬儿，大家也只能跟着吃亏。
前几次任务下来，个个都是一身伤，有时候来不及回校医处理伤口，只能自己在外面包扎。
每到这种时候，云永昼就自己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
从小到大他就没有朋友，没人不知道他是金乌家小儿子，各种各样人以此接近，鱼龙混杂，因此父亲早就勒令他，不许随便在外面交朋友。
三人组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热热闹闹，显得他独自一人更加孤独，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像任何人示弱讨好。
作战方式令他主要受伤部位基本集中在胸口和前腹，他只好把战斗服撂一边，脱光上半身坐在台阶上，披了件校服衬衫在后背。
“喂。”
云永昼抬起头，一个什么东西被抛过来，他下意识用动用光刃，把它在自己面前劈成了两半。
看着掉落在地面两半嘉果，还有面前一脸错愕卫桓，云永昼心里有些抱歉，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
“啊好可惜”卫桓瘪着嘴蹲到地上看着被云永昼“浪费”嘉果，“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云永昼眼神不自觉撇开，不去看卫桓装可怜表情。自己重新拿起药粉，准备洒在伤口上，可是手总是不稳，撒了满身。
防备心太强了吧，这个人。卫桓这么想着，坐到了他身边。
云永昼皱眉准备起身离开，被卫桓用风绸轻轻缠住手腕，将他拽住，“不许跑。”
从急救包中翻出工具，卫桓转头看向云永昼，“云小少爷，我现在要抓你手啦。”
这句话一说出来，云永昼立马皱眉瞪他，见他这样，卫桓半低头抿着嘴笑起来，“不提前跟你打个招呼，我怕你拿你光刃劈我呀。”
说着他抓过云永昼手腕，翻过来，用棉签沾了药水一点点抹在手腕伤口上，药水是蓝色，顺着他皮肤纹理洇开，有种说不清绮丽感。
他手臂上有一道一直延伸到肩头割伤，风吹开衬衫时候就能看见，很严重。
卫桓又一次轻轻开口，“我可以把你衣服脱下来吗”他欲言又止语气让这句话产生了更多遐想空间，“挡住了，不太方便。”
云永昼准备直接把自己手抽出来，谁知道凭空一阵轻柔风，将他身上披着衣服吹起来，白衬衫飘在空中，又被蓝色风绸接住，轻飘飘搭到卫桓肩膀上。
“是风先动手。”
卫桓笑着将药粉洒在云永昼手臂上，这样长伤口不好包扎，他很认真很仔细，云永昼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热气喷洒在自己皮肤上，比药粉撒上去效应还要敏感。
“哎你脸上也受伤了诶。”卫桓拿着棉签凑到他跟前，给他看自己嘴角伤，“我也是，你看。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云永昼受伤地方在额角，就是他火焰妖纹下面。卫桓专注地为他处理伤口，全然不顾距离有多么近。
当然，他也没发觉自己受伤嘴角在这样姿势下，和云永昼双眼只有咫尺之遥。也发现不了，自己认真时会微微抿嘴小习惯。
抿久了，还会不自觉舔一小下。
这些云永昼都知道。
垂下眼睛，云永昼在心里告诉自己应该现在叫停，但面前这家伙花样实在太多，他就算是叫停也没有什么用。
“好了。”
卫桓拍拍手，将药品和工具整理一下，又把肩膀上衣服抛给他，“穿上吧，别扯着伤口。”说着他抬隔壁看了看自己，肩膀上伤又渗出了点血，“我好像就扯着了。”
“你以后不要给我上药。”
忙活了半天，连句谢谢都不讲啊。卫桓笑起来，“行啊。”他拍着自己手，眉尾一扬，“等你什么时候手不残学会自己包扎了，我就不来了。”
到后来，云永昼渐渐地就默认让卫桓给他处理伤口。卫桓总是无时无刻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独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只要停下来，满脑子都是卫桓喊着“小金乌”声音。
慢慢，他也成了热闹中心一员。
偶尔卫桓自己也会有够不到伤口，明明有更合适人选，却总是特意让云永昼给他搭把手。
不过他每次弄时候都很痛，卫桓总是龇牙咧嘴，但又笑嘻嘻说自己故意，其实一点也不痛。他说话总是真假半掺，对云永昼来说很难分辨，所以每一次都尽量放轻放缓。
卫桓也发现了，所以到后来他也不再刻意逗他，以免让他过于紧张。
记忆褪去，卫桓抬眼看着面前人，虽说过去七年，他成熟很多，也成为了学院内雷厉风行教官。可无论什么时候看云永昼，他都总是会陷入错觉，感觉他还是当年那个性格古怪沉默少年。
可他不知道是，在他想着过去时候，云永昼同样也在回忆，过去战损时相互疗伤经历，让他直到现在，闭上眼都可以描摹出卫桓身体。
利落下颌线条、修长精瘦肩颈线，锁骨上蓝色九转凤纹，微凸肩胛骨，还有他低头专注上药时会微微颤抖睫毛。
“抬手，我给你裹一下。”
云永昼不自然地抬起自己胳膊，任由卫桓拿着长长纱布，贴着他胸口皮肤绕到背后，双手环绕着他身体，从后背再交叉回来，就这样缠上一圈又一圈，用与拥抱无限贴近姿势。
气氛变得过于沉默，云永昼低声开口，“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卫桓其实原本已经想好了答案，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你应该知道。”
在侧面肋骨处系好纱布，他抬头，正巧对上云永昼眼睛，“云教官，血契不止可以感知对方位置，还有疼痛，对吧。”
那双琥珀色瞳孔清透到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措手不及情绪，也能看见那张陌生不属于他脸孔。
他情绪忽然间低落下来。
刚才那一刻，他居然很认真地在思考云永昼喜欢上这副人类身体可能性。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这样一想，心里居然会有些难过，这让他感到困惑。
明明他不喜欢男人，不喜欢云永昼。
胸口闷闷，很陌生情绪在操纵他。
云永昼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可又一次让他夺走了先发制人时机，“还有”
“可以解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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